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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周而复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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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屋敷家曾是一方巨贾,因本朝初期为遣唐使提供了船队而进入了上流社会的视野,借此很快就发展出了许多有价值的人脉,并通过他们的能量得到保举,于是改头换面一跃成为了士族,几代下来在平安京里也算站稳了脚跟。
平安时代对于阶级作了明确的界定:朝廷任官从正一到少初共三十阶,五位以上才可称为贵族。
于是世家历代承袭,冠盖相望,先封爵后授官,阶贵则职高,位贱则任下。
因此,安倍晴明作为根正苗红的公卿贵族之子,光凭荫庇得来的官位,品阶就已经是绝大多数没有背景的仕宦所能达到的天花板了,更别提他如今还在出了名清贵的阴阳寮中任职,直接对天皇负责,一般只有真正的豪门才能请动他去为之测算驱邪。
现任产屋敷家的当主才是从八位下,低了安倍晴明数个等级,根本没有与其平等对话的资格和渠道,上一次他也是听说了安倍晴明的天才之名和宽宏仁义的为人,才带着小儿子求到他门前,得了一叠清心固神的灵符。
然而那些灵符只能纾解儿子的痛苦,延缓病情的发作,却并不具备根治的效用。
眼下灵符用完了,爱子心切的产屋敷夫妇只好冒着得罪安倍晴明的风险,找了个穷苦人家的小孩冲出去拦车将人骗到府上。
当然,产屋敷夫人只向丽姬阐明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其中关窍还是安倍晴明后来补充的,说完还颇为自得地跟她讨要夸奖:“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丽姬无奈点头。
虽然在产屋敷家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也就才刚过中午,所以他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城游湖去了,免得浪费安倍晴明一早便遣人包下的观景船。
这会儿正一人捧着一盏茶,享受着午后惬意的时光。
“那孩子患的是绝症,保养得当的话,或许还能再坚持几年,不过基本不可能活过二十岁了。”安倍晴明提及此事,也是不免唏嘘:“产屋敷家看样子还是不肯放弃,可怜天下父母心。”
“之前我昏迷失忆,晴明也是这样对我的不是吗?”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安倍晴明下意识地想反驳,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丽姬的爱比任何一种感情都要深沉,但一时无法用言语确切地描述出来,所以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为什么不行?”
丽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把安倍晴明问得面露窘迫,“好啦,茶都快凉了。”
“又转移话题。”丽姬嘟囔。
正在此时,原本含笑看着丽姬饮茶的安倍晴明蓦地转头,透过小窗望向了湖面:一股非同寻常的杀意夹杂着无数的妖气波动正如箭矢般高速向此处袭来————
“轰!”
突然,一阵爆破声炸响后,船开始剧烈摇晃,安倍晴明立即就将丽姬拽到怀里护住,甲板上的船工和侍从如炮弹般接连被甩到了湖中,不知生死。
舱顶被猛地掀开,连这七月艳阳也无法压制的泼天妖气随着旋动的风灌进舱内。
“安倍晴明!”
这一声呼喝如同平地惊雷,直把整个船舱都震得晃了几晃。
安倍晴明伸手一揽,忙不迭将丽姬护在怀中,又腾出另一只手掏出一张符咒往上空丢去,那画了墨纹的白纸便裹挟着凌厉的威势,化成了一道锋芒循着声源迅疾地冲去,这等危急的时候,他还不忘俯首在她耳边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嗯。”丽姬趴在安倍晴明的胸膛上,小心翼翼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阳光一暗,数道黑压压的身影立于游船上方,当先领头的是个非常高大的妖怪,他额生犄角,一长一短形似珊瑚,黑色的眼白里嵌着一对闪烁着血光的金瞳,空荡荡的左袖无风自动,一簇簇不祥的紫焰正在他华丽的甲胄上流窜着,带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那个武士装扮的妖怪纵身跃到船上,随即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哈,你终于醒了啊。”
莫名感觉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的丽姬不由抬眸望了一眼那群来势汹汹的妖怪,他们身上的妖气几乎要具象化,强盛的怨念如同鬼火一般燃烧着,这幽冷的寒意甚至扭曲了此方天地。
“罗生门之鬼,茨木童子。”安倍晴明警惕地盯着对方。
“丽姬……”茨木童子与躲在阴阳师怀里的少女目光相对,忽而蹙眉嗤道:“不跟我走吗?”
“你今日率众妖而来,是准备开战吗?”安倍晴明的声音蓦地抬高,他一边将丽姬又抱紧了些,一边伸手捻住了藏在袖间的符咒。
“谁知道呢?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从消息传来时,我就猜到会是她。”茨木童子模棱两可地笑了开来,露出一小节森白的尖牙,除去那些非人的异形特征,他其实有一张相当英俊的脸孔,神采飞扬的眉眼只须轻轻一挑,便胜却无数溢美之词,“把她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不可能。”
“哈,意料之中。”茨木童子随即扬臂一挥,妖怪们便嘶吼着躁动了起来。
瘴雾遮住天空,沾满了死气的灰尘纷纷飘落,茨木童子用左手托起一团不断在爆裂中攒动的黑焰,转而将它拍入地面,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火势当即一发不可收拾地瞬间蔓延了整个船舱。
“最后说一次,把她给我!”
茨木童子很强,作为名震天下的大妖怪,他的实力几乎与酒吞童子比肩。
之前大江山一役,茨木童子并不在场,当时他正率领着鬼王麾下大半的兵力在外征战,于是守备空虚的铁宫在此期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猛攻。
彼时安倍晴明的身后是整个阴阳寮的精锐以及数千武装步兵,再加上酒吞童子自身似乎并无战意,他们才顺利地获得了胜利。
事实上,仅凭如今的安倍晴明几乎无法通过单打独斗来击败这种级别的大妖,他在阴阳术上确实天赋异禀,但是因为太过年轻,尚未将潜力完全开发出来。
所以这番与茨木童子相斗,安倍晴明胜算渺茫。
“青龙!朱雀!”安倍晴明双手结印催咒,召出了两尊式神,在那身披火羽的神兽旁,盘踞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龙灵,光滑的鳞片宛如经由翡翠雕琢而成,一股股雷蛇般的电流游离在它周身,不断碰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击声。
年轻的阴阳师一边令朱雀与茨木童子纠缠打斗,一边将丽姬从怀中拉出护到身后,驱使着青龙守卫在她身侧,“丽姬,退远一点!”
丽姬依言后退,她扫视了一眼已然变成战场的船舱,茨木童子因自信于他的实力,独身和安倍晴明的式神斗作一团,双方都是主火的妖灵,几个回合下来更是火花四溅,灰烬横飞。
“你怎么能用那种一无所知的眼神看向我?”茨木童子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厉,他杀气腾腾的眼神越过安倍晴明,最终落到了丽姬身上,“……你怎么可以!”
听见茨木童子的话,安倍晴明尚且平静的表情一寸一寸地开始撕裂,“住嘴!”
“碍事。”茨木童子一脚踹飞朱雀,瞬息间出现在了安倍晴明身后,左手直向他的后心掏去。
“小心!”丽姬焦急地高喊。
察觉到身后逼近的妖气,安倍晴明反手一挡,妖怪的利爪堪堪抓过他的手臂,留下了几道冒着蒸汽的血痕,他的指甲同样携带着高温,这一爪下去,伤口处却连一颗血珠都没有渗出来,安倍晴明忍着灼痛,抬手一挥又召出一尊式神。
“兵佣!”
人形的式神全身覆甲,以麻布掩面,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它舞动着手中的长刀,在一连串转瞬即逝的残影中带起一片风雷之声。
茨木童子见状,并未与其纠缠,转向疾步奔向丽姬,几个呼吸间便逼近了她跟前。
好在安倍晴明连出十几枚符咒,封住了茨木童子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应付他的攻击。
鬼手挥动,犀利的寒芒如同一道巨镰毫无保留地轰击在式神上,直逼得安倍晴明连连后退,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他周身由数张悬浮的符纸所凝成的防御结界隐隐出现了动摇的趋势,各节点处的微光也逐渐变得暗淡。
“负隅顽抗。”茨木童子手臂一刺,猛地洞穿了朱雀的左翅。
尽管有兵佣助阵,但在茨木童子愈发狂暴的攻击下,安倍晴明也逐渐显现出了颓势,他愈战愈退,两尊式神连防御都开始变得力不从心。
黑影一闪,一只鬼手悄然从身后探出,蓦地勒住了丽姬的腰肢————
“安倍晴明,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吗?”体温冰冷的妖怪将丽姬禁锢在怀里,他的身长比她高出太多,以至于她的双脚都悬在了空中,“但是……不是现在。”
“放开她!这是我们之间的战斗,丽姬是无辜的!”安倍晴明见丽姬被缚,一时不敢妄动。
“她可不无辜……”茨木童子任由丽姬捶打,强劲的手臂却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
“……求你,放过丽姬。”安倍晴明散去了周身结界,将式神全部收回,他的立乌帽早已不知所踪,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几乎再看不出往日的光风霁月,他是那样清高的人,此刻却向一只妖怪露出了哀求的神情,“只要你放过她,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那家伙,最想要的……就只是她而已。”茨木童子目光恍惚,忽而透出了几分怀念,“你说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那便自裁于此吧,如何?”
“只要你放她走,我自当……”
安倍晴明手掌一翻,立刻便催动符咒凝出一柄了短剑,“乐意之至。”
见状,丽姬慌张地看向形容狼狈的安倍晴明,茨木童子动作粗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不至于窒息,但也难受到了极点。
“……不要。”
丽姬从肺里挤出一句破碎的呼喊:“晴明,不要!”
手臂很疼,先前丽姬反抗之时,妖怪身上坚硬的甲片划破了她的皮肤,她一剧烈挣扎,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便汩汩地加速涌出血来,鲜红的血珠一颗又一颗地滚过,像是火焰般舔舐着她雪白的肌肤,勾画出一抹触目惊心的凄艳。
那血多流一滴,便像是多带走了她的生机一分,明明连一丝妖气都无法抵御的丽姬,此时背靠着死亡,却不肯表露出半点退让。
“所以,请你放过丽姬。”安倍晴明将短剑抵在心口,再次恳求。
见安倍晴明已然作了必死觉悟,茨木童子蓦地感到一阵乏味,“真是一场闹剧。”
青年眼中泪光闪动,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发丝委地,白衣染尘,他悲戚的姿态,似乎与那日大江山上,铁宫废墟下化为埃土的酒吞童子相重合在了一起————
【取走我的首级吧,年轻的阴阳师。】
“我愿意自裁于此,罗生门之鬼。”
大江山的滚滚烟云,琵琶湖的和风旭日,此时,在同一个少女身上相遇。
【吾只求你,不要伤害她……】
同样苍白的脸庞,同样泣血的话语,像是渡过了一个轮回,又重新走到起点,只不过这次安倍晴明那把斩下恶鬼首级的剑,指向了自己:
“我只求你,不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