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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董鄂妃死封皇后,皇三子应召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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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里一道闷雷。
吴良辅乘车出西华门,过了护城河,冲瀛台方向走了一段,又朝北转向,停在营造司边上的一间宅子门前。
他下了车,垂手站在大门前。
门房见是皇帝身边的公公,急忙赶上来迎接,只听他说:“宫里有急事,你跟管事的通传一声。”
吴良辅又站在门内等了一会,看着外面道上来来往往皆是内务府各司办事的人,门口有两个小儿在丢沙包跳格子。
没多久,从院子内匆匆出来了几名女子,为首者朝吴良辅福了福,道:“公公吉祥。”
吴良辅说:“劳烦嬷嬷了。咱家今日来此是有一件急事。”他想了想又说,“……如今宫里有些事情要办。故皇上太后安排奴才把三阿哥接回去,好住在一处,行动照应也方便。”
几个婆子闻言皆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了一番,方回复他说:“如此还请公公进来喝杯茶,我们好将阿哥的衣物家什收拾了一并带去。”
吴良辅皱了皱眉,摇头道:“只怕是等不及……”话未说完,打外面街上跑进来一名穿石青色官服的男子。吴良辅一见,忙作揖道:“曹工部。”曹尔玉也躬身道:“吴总管。”抬头的间隙他与孙氏对望一眼,又搭住吴良辅,小声问:“不知公公所为何事?”
吴良辅跺了跺脚,拉住他走到一旁,凑到耳边说:“承乾宫里那位已经不中用了,这是要把阿哥请回去发丧呢……咱家瞧着,不是今晚就明天……想来必定要大办,少不了曹大人你忙的,还是早有准备的好。”说完拍了拍曹玺的手,曹玺不知塞了什么到吴良辅袖中。两人心领神会,又互相作了揖。
孙氏已经同文氏到外面,拉住个高的孩子同他说了些什么,方牵着过来。吴良辅便知这就是三阿哥,跪下说:“奴才恭迎阿哥回宫。”
玄烨扭头茫然看着孙氏,孙氏眼圈有些红,还是挤出笑容来说:“阿哥这就是要回爹娘身边了,是好事啊!”
玄烨问:“那晚上回来吗?”孙氏说:“回宫自然就不回来了,宫里什么都有,比这里好得多。”
小男孩突然一把挣开她的手,撒腿就往屋里跑。
吴良辅忙对左右喊:“快!快!抓住他!”
于是太监婆子们鸡飞狗跳地乱跑,终于从衣柜里把他拿住架出来。玄烨倔强得很,一路蹬腿反抗着被拖上车去。刚才同他一起玩的小沙弥,这时候也哭着跟在后面跑,被玄烨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吴良辅一面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一面扯着嗓子问:“这是谁家孩子!”
曹尔玉赶紧过来帮忙,嘴里说:“是我儿子。”
无奈玄烨用上了吃奶的死劲,两个人也耐他不能,眼看就要把奶娃的胳膊掐出血来。
吴良辅擦了擦汗:“顾不得了,先抱上车来吧……明日再把公子送回府就是。”
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小沙弥自己举着被掐紫的胳膊哭,玄烨也自己坐着掉眼泪。吴良辅在边上劝着:“阿哥可别再哭了,一会进了宫可不能听见哭声,皇上见了要挨打的!”孩子却照哭不误。
到宫门前,只见门洞大开,已挂了两排白色灯笼,里面乱哄哄哭声震天。吴良辅知道皇贵妃已经下世,便对玄烨说:“得,这下不用忍了,您就敞开了哭吧!”偏玄烨已经哭过了劲,只红着眼给小沙弥揉胳膊。
又下车换轿,抬至偏殿里面,早有一名年老的嬷嬷来迎。玄烨认得她是日日来教自己习字的苏麻喇姑,心中觉得亲切不少,就牵住小沙弥跟着她走。
苏麻也认出曹尔玉之子,便问吴良辅:“怎么把人家的孩子也带了来?”吴良辅说:“阿哥怕生,不肯走,所以就一起带来了,能哄着他听话些。”
苏麻喇姑点了头,带着两个孩子进屋,里面全是宫人孩童,齐齐的跪成几排,皆作哭泣之状。
她领玄烨到一年轻女人面前,说:“三阿哥,这是你额娘。”
那女人抬起头来,玄烨和她对望了一阵,见她脸上本没有泪,此刻却突然滚下两颗水珠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嘴里小声说:“玄儿……”
玄烨觉得不太舒服,就往后退了一步。
苏麻推了推他,说:“叫额娘。”
玄烨就叫:“额娘。”
佟妃吸着鼻子,往自己身上一通好摸。她现在穿着素服,也没有带什么珍玩首饰,只摸到个羊脂玉的平安无事牌,忙解下来递给玄烨。
玄烨接过来看了看,觉得这东西不错,就塞到身边的小沙弥手中,那小孩便握着。
佟妃只看着他不言语。
苏麻安顿下玄烨,待要继续去别处办事,走了一阵却见玄烨又在后面跟着,急忙抱起送他回去:“我的爷,你该同你额娘在一处,今日不同往时,千万别乱跑!”
玄烨只好跪在佟妃边上,眼睛往四处瞥。
佟妃小声问他:“玄儿饿不饿?”
玄烨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吃过晚饭,就点点头。
佟妃说:“一会我们进去拜过皇贵妃,就能吃饭了。”
玄烨问:“皇贵妃怎么了?”
佟妃想了想说:“她升天了。”
那小沙弥跪着玩了一会玉牌,有些腻烦,掷在地上。玄烨捡起来挂在腰间,接着问:“升天是什么?”
佟妃答道:“就是脱去皮囊,永离苦海。”
玄烨越发摸不着头脑,干脆不再问。
一时太监来喊,众后宫并皇子皇女们齐整整挨着号,进灵堂哭皇贵妃。玄烨拿两条胳膊夹着奶娃,也跟在后面。
佟妃见皇贵妃已经停床,身上按皇后朝服穿戴起来,心里暗暗吃惊,赶紧扶着桌子哭了一场。玄烨其实哭不出来,学人拿手捂着脸装样。
他皇帝爹坐在旁边圈椅上,哭得面色惨白,涕泪交加。
太后给苏麻使了个眼色,苏麻忙将玄烨拉到皇帝面前,说:“皇爷,这是三阿哥玄烨。”
玄烨口中也称呼他:“皇阿玛。”
顺治抬眼看看他,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才说:“三阿哥……已经这么大了?”
太后忙说:“三阿哥念书非常好,已经识得不少字。”
皇帝又看了看佟妃,又瞧见光头带佛珠的小孩,便问:“这是谁?”
佟妃说:“是奶娘家的孩子。”接着把小孩往背后藏了藏。
皇帝直直瞧着他,又掉下两滴泪,木木地问道:“怎么就出家了呢?”
佟妃不知所以,看向苏麻求助,苏麻便说:“这不过是民间的法子,有的人家怕小孩养不活,就先拜师出家,求佛祖保佑,将来是要还俗的。”
皇帝一时想起什么,点头对太后说:“是了额娘,这法子是对的!当初荣儿要是也出家,说不定就养的活,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
太后面无表情,托着佛珠合掌道:“阿弥陀佛。”
这话小沙弥听来耳熟,也跟着说:“阿弥陀佛。”
皇帝突然一拍椅子,站起身说:“吴良辅!”太监跑进来跪下。
“你去把承乾宫里的人,全都叫过来。就在这个院子里。快去!”
众人皆有些意外,然而还是照皇帝的话办事。一时承乾宫的宫女太监站了一地,约三十几口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福是祸。
待人到齐了,皇帝才出来说:“将他们悉行赐死,免得贵妃在下面没人服侍。”
顿时院子里如鬼哭狼嚎一般,有磕头求饶的,有吓尿裤子的,有拼死了往外跑的……
太后立刻从椅中起身:“皇帝,万万不可啊!”
苏麻喇姑和吴良辅都跪下了,玄烨没见过这阵仗,一时目瞪口呆,更小的那个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伸着头往外看。佟妃一手一个,捂住两个小孩的眼睛。
有宫女尖叫着往外冲,往禁军身上撞,当兵的拔出刀来一刀砍翻在地。
终于连太后也冲到门前,挡住皇帝说:“贵妃一生笃信佛祖,行善积德!你是想坏了她的修行,让她死后还要担罪孽吗?”
皇帝低头看着他母亲,歪了下脖子,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额娘也说她行得善?那为何行善之人没有善果呢?”
太后看着他:“此事皇帝心里明白。”
福临轻轻笑了一下,抬手说:“行刑。”
“慢着!”太后打断他。
福临看着母亲,等她说话。
“皇帝不愿贵妃在阴间受苦,亦用不着杀人。”
“哦?”
“我们可以替她超度,做一个大大的法会,多多的请些高僧大德来……”
“还有呢?”
太后闭上眼:“追封她为皇后,想必阴司阎王也会恭敬,定然不会受苦。”
皇帝对院子里挥挥手:“把他们都押下去,看管严实。”
玄烨当夜歇在太后宫里,睡了一觉醒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睡在大炕上。他跳下炕在屋里迅速转一圈,又掀帷幔,翻柜子,惹得一屋子太监宫女都跟着跑。
苏麻抱住他问:“小主子!你到底在找什么?”
玄烨说:“弟弟呢?”
“已经送回曹家去了。”
终于在这个宫里,他身边最后一件熟悉的东西也没有了,玄烨就蹲下哭起来。
哭了许久,皇帝穿一身白布进门,在他旁边蹲下,叉着手看。
玄烨抽噎着说:“……我要……回家……”
皇帝点头:“不错,这里不是你家,这原也不是我的家。我们是占着别人的房子,可是我们也回不去了。”
玄烨又哭:“……我要孙嬷……要弟弟……”
一旁的奶娘忙将常宁抱给他看,奶娃正在认真地吃手。
玄烨抹了把脸,停下瞪她:“不是这个弟弟。”
皇帝又道:“就算你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玄烨抽噎一下,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等你哪天能放下,自然是归去之时。”
玄烨觉得这人可能疯了,便没再接他的话。
太后拍着手走过来抱他:“三阿哥哭好了没?哭好了咱们穿衣服吃饭!”后面早有侍女捧来小蟒袍和帽靴。
兄弟三人皆穿戴起来,俱是一色雪白丧服。一家人难得一起用早膳,然而都闷闷的不说话。
奶娘抱着常宁喂奶,养母给福全夹菜,玄烨不让人喂,自己抱着碗扒。
突然皇帝开口问:“你们将来有一天,长大成人,都想做些什么呢?想过没有?”
福全到底年长一岁,不出声先去看玄烨。
玄烨嘴里鼓着饭,胡乱说:“将来愿意像皇阿玛一样。”
皇帝立时皱起眉:“你难道觉得我这样很好?”
玄烨察觉似乎不妥,但心里又不明所以,只能撅起嘴小声嘟囔:“不好吗……那我改……”
太后伸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小声哄:“不要紧,你阿玛跟你说着玩的。”
皇帝又看向福全,福全赶紧说:“儿臣愿为贤王。”
皇帝若有所思一阵,点头道:“这样也成。我一直想着,皇后无子送终,愁得一宿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如就让玄烨认她作母亲,送梓宫上路吧。”
太后摇头,冷冷说:“让他摔碗可以,但谁生的就是谁的儿子,亲妈不能变。”
皇帝也不再言语。
当日满汉大臣及家中眷属,都依旨到午门外等候,曹尔玉将孙氏留在宫门口,嘱咐她:“我先去忙了,一会叫哭你就可劲哭!哭不出来也尽量装得像些。”
孙氏一边应着,一边踮脚打望,只见中轴上大门洞开,两边鼓乐刀斧侍卫执事俱是白汪汪一片,五颜六色的和尚道士萨满喇嘛,唱着不知所谓的经文,空中时不时落下些香灰纸屑。
待到吉时,顺治早已在蒲团上哭作一团,岳乐与杰书合力将他架起。玄烨按大人们教的走到灵前,将一只碗举起来摔碎,方才正式起杠。
抬棺的都是八旗大员,哭丧的皆为公主命妇。皇帝领着王公贵族,抬着巨大的棺椁,浩浩荡荡往景山移动,他突然停下,回头问:“哭声为什么这样小?”
众人一愣,继而哭声震天动地。
皇帝抓起身边的太监:“你是真的哀痛吗,为什么一滴泪也没有?”
太监浑身抖如筛糠:“我……我……”
“知道骗我是什么罪吗?马上去慎刑司议处!”
那人眼泪立即下来了:“……哭了……奴才真的哭了皇上……”
太后咬着牙回头,攥紧了手帕:“皇帝,你多少积点德吧。”
皇帝却看着他母亲怪笑。
“吴良辅,把承乾宫的人都带过来。”
太后的眉头微微展开,一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三十几口人服侍一个人,越服侍越病,越服侍越虚弱,生生把人服侍死了!额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人命自有天数,岂仆从能够左右!”
“那照您的意思,就是服侍的好了。”皇帝点点头,“他们服侍的好,就该下去继续服侍。服侍的不好就该死!无论如何都得死!”
一群人捆扎得结结实实,跪在景山前的空地上,用弯刀划开气管,喷血,抽搐,挣扎。
玄烨瞪着眼静静看完,忽然“哇”一声哭起来。
山上起着宣坛,僧人开方破狱,道士伏章申表,萨满请灵诵咒,整个紫禁城香烟燎绕,白灰飞扬。玄烨在慈宁宫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嘴都皱裂脱皮。
“……我不在这了……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家啊,还能回哪去?”苏麻拿纱布蘸着水,往他嘴里挤了一点,又看看太后。
太后也是一脸愁容。
“……孙嬷……”
“孙嬷嬷有身孕了,要生小宝宝,没法再服侍你了。”
“那我要弟弟……要弟弟……”
皇帝在一边瞅着,突然发笑:“这孩子真傻。”
太后一下站起身:“还不是被你吓坏了才这样?我看他比你聪明!”她指着苏麻吩咐,“叫人去把曹家的孩子抱进来,让孙嬷也即刻进宫服侍,把三阿哥哄好了再说!”
苏麻小心问道:“曹尔玉的儿子太小,抱进来再有个长短,咱们不好给人家交代吧?”
“奴才的孩子也是奴才,便是为主子死了,那也是他的造化,去抱了来。”
玄烨心愿得偿,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只是大半天哭得头晕,躺在炕上小声哽咽。保姆丫鬟们赶紧给他擦脸喂水。
皇帝摇着头,轻声叹息:“额娘,你总是这样,如此的正确,如此的强人所难……”
“我至少不像你,一边杀人,一边念佛装慈悲!”
“因为世道人心就是这样啊,我念了那么些年儒典庄玄,到最后,也没见到真慈悲。”皇帝无谓地耸耸肩,“额娘对不顺眼的人,不也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吗?”
“奴婢见过皇太后,皇上。”
太后转身看着门口,孙氏正摁着曹寅进来磕头,她说:“我反正是越发听不懂你这些胡话了。但我并非有意事事与你作对。是因为你总把世界想得太简单,自以为目光长远就不顾眼前,见人嘴上忠义就当他没有私心……”
苏麻走过去,把小孩抱起来,放在炕上。
皇帝玩了一会辫稍,站起身:“算了吧,反正有欲望的地方不会有慈悲,也不会有解脱。只有到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的地方去。”
他看着那个在炕上爬的小沙弥:“我真羡慕他,尚不记事,便能出家,一辈子清清静静,没有烦恼。”
“苏麻,上厨房去拿肉来,熟的鸡鸭鱼肉。”太后恶狠狠地说,“我非让他现在就还俗不可!”
皇帝撅了一下嘴,有些苦恼地皱眉:“这很没意思,您何苦糟蹋一个小孩的修行呢?”
“我是为了你好!”
谁料那小沙弥全无半点修持操守,一见喷香油亮的烧鹅,登时凡心俗欲大起,诸天神佛全忘,拿起来就咬下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咀嚼。
玄烨一惊,赶紧给他抢下来,摇着手小心劝道:“不能这样,奶奶还没说让吃呢……”
“吃!让他吃!”
曹寅听见,立刻又塞进嘴里一片腊肠。
顺治看得直叹气,背起手朝门外走:“我怜悯你。我怜悯你,母亲。”
“先怜悯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