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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复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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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雪地上跪着一地的人。我吸一口气,上前跪下,道:“乌雅氏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我面前,明黄的衣摆已经沾了不少的雪花,“起来吧。”
“是,谢皇上。”我恭敬地说。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向外走去。我一愣,旁边一个太监不停地朝我使眼色。抬眼看去,原来是小强示意我跟上去。我在心里苦笑一声,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看了小如一眼,连忙捧着懿旨跟在他后面。
宫廷织造办的牌子已经摘下,换成了“养心殿”三个大字。这是他登基后办公的地方,也是他的寝宫。
我看着那三个字,胸口忽然有些发闷。幸好现在是大白天,否则还真有些不自在。我随即讪笑自己,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都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大殿内只有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和几名侍卫,香炉内缓缓升起龙涎香袅袅的香气。
“皇上,这是太后娘娘接受百官朝拜的懿旨,请您过目。”
“还是玫瑰制的龙涎香最好,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做的。”他答非所问。
我陪笑:“可能是加了一些蔷薇水的缘故吧,您可以命人再试试。”心底却暗骂不已,皇帝的架子还没摆够吗,我的手……
“脚怎么样了?”
我一阵发懵,他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我低头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他虽然登基没多久,后宫的斗争却已经越来越激烈了。当下只轻描淡写地说道:“谢皇上关心,只是不小心蹭了一下,早就已经好了。”反正该说的那拉氏都说了,年庚尧现在正得势,我没必要得罪他们兄妹二人。
手上的懿旨终于被拿走了。我松口气,轻轻在袖子里转动手腕。
“我记得你原来喜欢读《史记》。”
他越说越玄乎,我背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只好低声答道:“是,臣妾早年读过一阵子。”
“记不记得《始皇本记》中‘杀蒙恬’那一句话?”
我当然记得。那是秦始皇三十七年的事。原本秦国的王位继承人是大王子扶苏,但是因为扶苏对坑儒事件有一点不同的看法,被秦始皇撵去了北方。他出游时,身边只有小儿子胡亥和权臣赵高及丞相李斯。当始皇中途病死后,他们合谋政变,一边秘不发丧,一边伪造遗诏。结果胡亥被立为太子,而远在上郡的扶苏和大将军蒙恬被赐死。这就是太史公所说的“杀蒙恬”这句话的真实出处。
可是他现在问这句话,到底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臣妾不大明白,还请皇上明示。”在很多时候,装傻是保命最好的办法。
“你是不记得还是不知道?”他冷冷地问。
我头皮一阵发麻,连忙说:“臣妾知不知道并不重要,臣妾只知道您会是一位好皇上。”
那拉氏、年氏、李氏,我佩服你们,居然好端端地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他微微一哼,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你也累了,歇一会吧,等会还要见几个人。”说完话,他就视我为空气,只是俯身批阅奏章。
小强奉上一杯热茶,又递了一个暖炉给我。
我捧着暖炉呆坐在一边,想着年妃知道此事后的反应,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胤禛对她恩宠有加,如果我反击,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胡思乱想间,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在胤禛身边低低禀报了几句。我竖起耳朵,只隐约听见“来了”二字。
是谁来了?
胤禛合上奏折,“命他们进来。”
“宣九贝子、敦郡王、抚远大将军觐见!”门口内奏侍的太监中气十足,几乎把我手中的暖炉震掉。
为了安排今天这场戏,他也算是煞费苦心,终于还是把我们凑齐了。胤禩虽然在家养病,但是正因如此,他反而更好发挥。
是,他从来不做没算计好的事,我选择的时刻已经来临。
胤禟三人鱼贯而入,见到我时脸色都是一变。胤禟忽然走上前去,神情傲慢无礼,瞟了胤禛一眼,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下。我知道他是企图激怒胤禛,制造事端,连忙冲他使眼色。他根本不正眼看我,只是放肆地上下打量着胤禛。
胤禵远远地站在殿门口,倨傲无比,既不施礼,也不叩见新君。胤俄则焦急地看着我,我也只能苦笑着回望他。
今天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这些鱼肉似乎比刀俎还要厉害,却忘记自己是血肉之躯,而人家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舅舅隆科多大人到,大学士王项龄到!”
在这叫魂一般的声音中,那位一手将胤禛扶上皇位的隆科多昂然步入大殿。胤禛对他恩宠有加,特意在其名字前加上“舅舅”二字,使他成为全天下人的舅舅。他志得意满,却不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
他不用得意,很快就会轮到他的。
王项龄是享有盛誉的饱学之士,胤禛之所以让他来,无非是想借他之嘴把胤禟三人的言行告知天下,为自己以后的行为埋下伏笔。
隆科多有些发福,二人拜见皇帝后,沉默地站在一旁——他们今天的任务只是做观众。
胤禟忽然冷笑道:“怎么,舅舅隆科多也来了?”
隆科多装聋作哑的本事不是一般地好,可他一向被人捧惯了,此刻猛然听见胤禟嘲讽的声音,也有些忍不住,道:“请九贝子自重。就算您是皇上的弟弟,也要遵守君臣之道。”
胤禵一眼斜过去,“哦?原来你这奴才还知道什么叫君臣之道啊?”
隆科多和胤禛脸色都是一变——胤禵这句话太厉害,一下刺中了他们的心脏。
一个侍卫走上前来,伸手拉扯胤禵的衣袖,命他向新皇下跪。
胤禵大怒,一脚把他踹开,大骂道:“我乃皇上亲弟弟,你一个掳获贱奴,竟敢来扯我的袖子。恳请皇上立即将这狗奴才正法,以正国体。”说完,昂首看向胤禛。
胤禛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双手却紧紧握成一团。
我知道他十分恼怒。胤禟他们在等待借口,他同样在等待借口。现在就看谁准备得更充分了。天时、地利、人和,他几乎全部占齐。我早就说过,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胤禟他们才会输。
我没有犹豫,上前说道:“十四爷请冷静一些,不要跟这个奴才一般见识。”
胤禵瞪着我,似乎第一次见到我,半响,冷笑道:“难怪廉王爷在家养病,原来如此……”
我眼前一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退下。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荒唐、闷热而可怕的梦,好似经历了一场侮辱,而且是一个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人。
胤禛怒道:“来人,将抚远将军拿下,从今天起,革去其郡王爵位,待于府中,听候发落。”
我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求皇上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饶过十四爷!”说罢叩头不止。
胤禟猛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颓然坐下。
胤禛看他一眼,顿了一顿,对一旁的宫女喝道:“还不快扶廉王妃起来!”
虽然如此,我的头皮还是磕破了,火辣辣地痛。
胤禵还在冷笑,但笑容已经有些牵强。
我捂住额头,看向胤禛。
他脸色发青,恨恨地说:“即日起,勤郡王奉旨待于府中,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外出。”
我松了口气。还好,胤禵的王爵没有被革去。否则被德妃知道了,又是一场大闹。
“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隆科多率先跪下:“微臣等告退。”
胤禟三人也不行礼,就这么大剌剌地走了出去。我刚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你等一下,让太医给你包扎了再走。”
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立即停下脚步。
胤禵回头看我一眼,眼中的歉意让我心头一热,微笑着对他摇摇手。他神色一松,和胤禟、胤俄一起快步离开。
“你是真的关心他们。”胤禛语气苦涩。
“他们都是您的弟弟。”
“可是他们从不把我当兄长看待。”他冷冷地说。
“您现在是九五之尊,何不对他们宽容一些?”
“我……朕对他们还不宽容?若不宽容,我刚刚就把他们三个都抓起来了。”他推开后面的窗户,“你看看。”他还是没有说那个冷冰冰的字眼。
我抬起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后面居然是一个开阔的大场子,几百名弓箭手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锃亮的箭头在雪地里闪着蓝汪汪的光。
他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你刚刚为他求情,我一定不会饶过他。”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响,低声说:“多谢您。”
他沉默良久,手缓缓抚上我的额头。
他的手又冰又凉,我一惊之下,不由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喝道:“太医怎么还没来?”
“微臣张玉秉参见皇上,皇上吉祥。”一个老太医连忙走上殿来。
他摆摆手,“廉王妃额头受伤了,你给她包扎一下。”
“是。”这位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不敢怠慢,立即让药童打开箱子。没过几分钟,我已经被包的象个粽子一样。
他皱眉,“怎么这么难看?”
我微笑,“是我长得难看,不怪院判大人。”
张玉秉一头冷汗:“这……这……”
他挥手让太医退下,笑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谁说的,都快成老太婆了。”我听他语气和蔼,心中一松,也笑了起来。
“不,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我却老了。早上起来,看见镜子里双鬓染霜,心中愕然,忍不住问,这是谁,这是谁?”
他虽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过去。连秦皇汉武都勘不破这一点,更何况是他——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