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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血海沉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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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的意向,克里丝蒂的指点简单而出乎意料——回到莫古尔。
“最混乱的地方往往比宁静幽僻之所要宜于安身得多。”她说道,鼻尖微抬,“公爵大人忙得不会有闲暇去太过注意他庄园阴影下的小镇的。”
当我们谈到那离奇的阴谋,我描述地上辙痕的模样时,她更是毫不犹豫地嗤笑一声:
“蛇,自然是蛇。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公爵大人最爱养的宠物吗?”
“对不起,我有比这好得多的猎物。”我自然不肯示弱,针锋相对地反问:“那么,接下去你是否要说你知道个中底细呢?”
她被问得噎住,一张俏脸立时拉下,憋了许久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接下去的旅程,她不再气焰嚣张。渐渐明了自身处境,她越发显得像一只跌落泥潭的鸟。我倒不禁暗中叹服这谋略满腹的神秘少年的手段,把玩权柄颠倒众生,让一干人等死心塌地效力于他却又甘于被他蒙骗。而眼前女子想来若不是因为旧主正将矛头指向吸血鬼,恐怕也还是要投回逐鹿山庄。这些人虽做惯了他的卒子,关键时刻命还是要的。
这么胡乱琢磨着,我自然也试探着问过克里丝蒂。于我,她仿佛是通往那巫师世界的一扇门,门后因未知而充满诱惑。
“做凡人时,你是否怕死?”
“怕,自然怕。”她先是一怔,继而仿佛被触动了记忆,下意识地续道:“知道公爵大人是怎么调教我们的吗?他常常看着我们若有所思,说我们拥有力量、美貌,但它们都不会长久。死亡会夺走一切,到头来无论是谁都难免被遗忘。”
“哦?”我被勾起了兴趣。“有趣的论调。”
“对你当然如此。但对于我们,”她显然不满,不由拔高了嗓音:“知道我们的诱因是什么吗?强大,永恒。”
我挑起一边的眉。“我可以理解强大。可是永恒,你们拿什么来保证?”
“野心。”她脱口道,似乎早已将这两字铭记心间。“黑暗公爵的野心无疑最强。他已拥有许多,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死亡会让一切都化作泡影。”
“我明白了…他用权力使你们倾倒,而他自己在追求自以为更强的永恒。不过他何必麻烦,找一个吸血鬼,吸上几口血就完事了。不是吗?这种事也并非没有过。”
“因此还有另外一点。”克里丝蒂神情微变,将蓝眸缓缓转向我,从中我读出淡淡的一丝鄙夷。“他更愿意依靠自己的力量,无论做什么事…一句话,他不完全信赖血族的能力。”
“哦?”我一哂,“那你呢,你信吗?”
“我只是接受。”她淡淡道,“但是并非作为血族就定能活得长久。他告诉过我们,你们中的许多其实都活不过三百年,永生束缚死了他们。”
“错。”我轻声道,“是孤独。”
语出我自己也不由微微一怔。一直在旁听着我们对答而插不上话的洛林,此时也同克里丝蒂一起转过目光。
我却忽然沉下脸,从未有过强烈地想要独处。他们脸上淡淡的漠然暴露无知。这两个只懂得力量与野心的人,或许倒真的适合成为同伴。
一抬眼,莫古尔已重现眼前了。
我们三人容貌奇丽,未着任何掩饰引得不少人驻足回眸。但他们至多来得及惊叹几句,我们就已飞速转入另一群人的视野。
克里丝蒂的杀人手法也毫不含糊。也许是做女巫时就干惯了类似的行当,如今添了血族异秉又出于嗜血的本能,施展起来更有一种肆无忌惮挥洒自如的畅快。常常她隐匿在街口拐角轻轻摆手,待猎物走近猝然亮出尖牙利爪,撕开喉咙吸吮鲜血。
血气蒸腾朦胧视野,我感到自己也几乎如凡人般温暖。处于诱人活体的包围之中,触手可及温热的新鲜血肉,捕猎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开始玩味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
我总能“偶然”地撞见克里丝蒂吸血,是因为她总在跟踪我。
每当我穿梭于街巷间向中意者发出死亡诱惑,她便在一旁蛰伏,欣赏我玩弄猎物近乎入迷。我常常感到背后灼热逼人的目光,那玻璃般的剔透眼球中刻的,是她坦言的野心。她在揣摩我的力量。
每念至此,我总不禁衔起一朵轻蔑的笑。她本该专注于挖掘自身的能力,而非一味模仿求同。黑暗技巧本就各不相同。可我不必说,凡此种种理应又萨麦尔教会她。刨去成熟妩媚的外表与冷酷利落的杀人技巧,作为一个吸血鬼她还得从头活起。
但她气质中的一切都与巫术之镇的夜晚融合得近乎完美。那种吸血鬼的苍白,被血色染得殷红的唇,依旧以她旧时的习惯搭配的凡人衣饰…看久了都化开成团团迷离的光晕。
常常她与洛林以无声的方式交流,这是只构筑于他们之间的渠道。我第一次发觉我创造出的后辈可以互通心声,而我只能察觉,无法介入。
于是我想起马修的告诫,但依旧没有太过挂怀。因为更多地,我直接想到那似乎是我们命里的诅咒,那些终至疯狂的吸血鬼的传说…我想到血族们寻找伴侣的那些故事。然后不可避免地,我想起塞提丝。
有那么一两次,在我们藏身的屋内我捕捉到一缕极淡的香气,似乎她曾来过,又神秘消失。这种念头缠绕着我,直到被耳畔忽然响起马修的嘲笑惊醒,然后萨格尔的告诫穿透空间直指耳膜——“选择所爱的人,然后塑造他们。”前辈曾经这样教诲我,而马修只执迷于同类的爱。
现在我又爱上了凡人,以前的一切都变得仿佛只是好奇的尝试。脑后传来洛林的声音。我只是转头报以嘲弄的冷笑,带着受到惊扰的怒意将他自身边驱开——当然,我从未爱过他。我只是一时兴起造就了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他这个根本不合格的家伙日后的毁灭,以及他可能给我带来的诅咒。
而这些念头之外,在莫古尔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静如止水的日子越发令我不安。似乎黑暗公爵已结束了行动,而我们三个是这附近仅存的吸血鬼。但总是那若即若离的熟悉之感萦绕四周,时时提醒我它还未离去。有时走在路上,洛林会忽然神色僵硬,而克里丝蒂拉下兜帽直至下颌。我见到黑巫师。
在莫古尔的东南一隅,有一个奇异的香料市场。蛇蒿、藏红花、接骨木…更有无数我无法称呼的药草。出于女巫的癖好,克里丝蒂极爱摆弄那些玩意。百般无聊之时,我也开始在那里闲逛。
那日我穿过人群,忽有似曾相识的气息掠过鼻翼。回头正见洛林驻足路边,拈了一朵花在鼻前嗅闻。
那种花貌似玫瑰,茎长刺利,颜色艳异引我不由多望了几眼。但见一瓣一瓣雪白的花瓣上,夹杂了丝丝离离魅惑的猩红,一团团一簇簇缀于纯白的底色中说不出的妖艳奇丽。
洛林本是漫不经心地嗅着,忽然大力吸了几口,皱眉道:“奇了,怎么转眼就没了味道?”
卖花女子闻言,自万团锦簇中扬起笑魇:“客人有所不知,它正是这一处特别,就是闻了一会儿之后香气会暂时阻断嗅觉,因而它的芳香强烈而断续。”
“哦?”我心念一动,截下话头:“这是什么花?”
“这一种植物,由于外貌的关系通常俗称为‘染血玫瑰’。”她挽起一朵花,又接过方才的话:“据说逐鹿山庄的女大公殿下就最爱它气息的若隐若现神秘古怪,常将其揉碎了浸泡成水,遍洒她的寝宫。”
“‘染血玫瑰’?”细细端详它的模样,洛林失笑:“真是贴切的名字…”
一个巫师贴身而过,猛然引起我的注意。抛下一枚金币,我随手拈起一朵顾自追去。
他帽檐压得极低,一路有意无意晃荡手中银瓶,似未察觉有液体不时从中溢出。于是那液体一路滴滴答答地泼溅,清冽的水滴中含了一丝一丝的猩红,正如那花的颜色。我眯起眼,看他走进偏僻幽深的巷子,忽然一拐消失于一幅悬挂的门帘似的帷幔背后。
我站定,端详帘上刺绣的蛇纹。它们栩栩如生无风自动,尖利毒牙荧荧闪光似将滴下毒液。须臾,我将那支花轻轻放于其下。有风吹过,那股甜而腥的气息立刻弥散开,浓烈得仿佛不止要阻隔嗅觉,而似能扼断咽喉。
蛇纹扭曲,忽然裂开了窗洞般的口。有人手攀窗框探出头,
“你怎知我在这里?”
那正是塞提丝,我要找的人。她披了一袭长袍,细细的银线攀爬其上,绣了张牙舞爪的七头怪蛇。目光在我与地上玫瑰之间徘徊片刻,她让出入口,视线缓缓投向身后阴暗的一角:
“罗兰,你是故意的。”唇角含笑看不出责备的意思。
“是。”他抬起头,兜帽下溢出两抹蓝灰。“殿下难道不觉得,不能再任他在此肆无忌惮地到处游荡了么?”
肆无忌惮?仿佛电光在脑中闪过,我迅速瞥向那个年轻人。他垂手站着,正是引我来此的巫师。苍白的脸上一双眼如海般沉静,对上我的目光却略显怪异。
“不必看他。”
仿佛没听见似的,她又一回头,见惯了的神情,淡淡微笑。眉宇间几许冷漠无情,背后无边的寂寞风华。
“告诉我,是你想来见我吗?你是想要找我,还是只想要一个答案?”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她笑得似一抹水中冷月,“罗伦佐告诉我他已几乎杀尽了附近的吸血鬼,就快得到他想要的了…”
黑眸中寒意如网罩来,同时束缚住我的双脚,让我无法退避。疑惑于她反常的态度,刚想开口问她话中含义,问她是否已知道了这场血族浩劫的底细…目光下垂瞳孔却猝然紧缩——她的胸前添了件小小吊坠,是两枚吸血鬼的尖牙。
“怎么,你喜欢它们吗?”她察觉,手指有意轻轻拨动坠子,唇角依旧凝固着那抹笑,“黑暗公爵送给他妹妹的礼物,就像得胜的斗牛士割下牛耳送给心爱的女人。”
我怔怔地盯着那两枚尖牙,它们仿佛两柄匕首刺穿我的瞳仁。“不,这不合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思议。
“我该对它们有所敬畏吗?”她高高挑起双眉,眼中闪动纯真又无情的光,“或者,你会害怕你猎物的残骸?”
“我们杀死活物,但是避开尸体。”我轻声道。
她忽然又笑了。那种我不愿听到的声音,满不在乎的笑声…“看来我们对邪恶的理解不同呢,”说着她轻捋额发,流露出的轻蔑却有严重的雕琢痕迹。我捕捉到一些,眼前一亮紧紧追寻。
“对黑暗公爵更是如此。”她重又转回目光,眼中结起伪装的冰凌。“雷斯达,你可以在我眼前离开,因为我不是他。但是最后一次,我不要再在这附近发现你的任何踪迹。”
我忽然笑出声,眼角扫过她凝固一般的面庞。暗处的年轻人正投来警惕的目光,正与我眼神相碰。含笑嘲讽地冲他点了点头,我镇定收回目光,依然笑着:
“这几句伪装得不怎么样的话,加上这小小的古怪装饰就能骗走我吗?不,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为什么?”那股冷漠被扫作碎片。她讶然,糅合了些许恼怒,“这事可以与你无关。”
“不,和你我有关。”我纠正,“而且,我不害怕。你可以当我是疯狂的。可是在我看来,只要能让我们在一起摆脱开孤独片刻,便都是值得的。”
她怔怔地望着我,活象对了一只鬼。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读出对方的心思,共同看到我们携手握住的默契,以及那个仿佛是幻象的可能——我们可以是黑暗中的伴侣。她的脸上似乎扫过极淡的一缕笑意,转瞬即逝。这就够了,足以映亮整个视野。
“你会爱我吗?”我无声地问她,眼前浮现起那钟楼地底的黑暗。“多么有诱惑力的一幕——终有一日我们都不会再害怕孤独…”
她的眼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光。须臾,转向静静立于角落的人,
“你看,罗兰。”她微微摇头,“有些事情,只能是这样。”
我打量那张被阴影遮掩了一半的年轻面庞,那上面带着忧郁与睿智。此刻他正带着说服一切的态度,平静地与塞提丝目光交接:“殿下忘了曾经承诺过,这只会是场游戏?”
“承诺…?”她“嗤”地一声轻笑,又说出了我熟悉的话:“是你忘了。我们本就是那一类人,永远出尔反尔。”
“可我希望您能将它当作游戏。”罗兰紧紧盯住她,目中凝固着坚持。她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止住,眉宇间结了一丝不耐。
“您知道黑公爵已有所察觉了吗?”他的目中仍是不甘,“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任何一点小小举动都在他的关注之中…”
“够了!”
她忽然厉声截断,我觉出她情绪中强烈的反感,仿佛笼中鸟终要挣脱束缚。“我当然明白,”她俯视他,咬牙挤出扭曲的笑颜:“你以为他为了什么给我这个?”
罗兰怔怔地,望着她手扯的那对尖牙良久,终于垂下头去。
“属下冒犯。”明白了什么,他不再争执,声音连同气息都恢复我在这屋内第一眼见他时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我离开的时候,罗兰将我一路送出。我现在知道了他是塞提丝的副官,这隐秘的处所则是她配置魔药的密室。她是极好的药剂师,而在莫古尔总能找到最新鲜的原料。这也证实了克里丝蒂的错误——黑公爵决不会忽视了这座小镇。
“你想将你的黑暗天赋交给她吗?”罗兰眼望前方,故作无意淡淡发问。
“为什么不呢?”我笑,“她配得上这一切。”
“她也可以拥有更好的。”
察觉到我神情的僵硬,他改口:“好吧,我用词不当。是更适合的。”
“哦…”我抱起手肘,含笑瞥他,“挑选后代,我从不需要别人的指导。”
“那么你是已下决心了,为了将她同化而追踪至此?”他望着我,挑起一边的眉,“还是没有?或许你在等她与她的族人决裂。”
忽然我仿佛踏空了一步,像是得意地行走间被人骤然抽去踏板。“不错,”我苦笑,为他点破的事实,为这年轻巫师出人意料的敏锐洞察。“如果她要求,我会毫不犹豫。但是正如你所说…”
“要是她永远没有这样的意愿?”他眼神明亮,迅速替我续了半句。
“我不知道。”我涩涩地笑,怨恨他的聪明。“可是她想离开,不是吗?她并不很满足现状。”
“冒犯地说,殿下一直任性。”罗兰脸上拂过淡如轻烟的笑,“但是寻求改变而不在乎打破已拥有的一切,换来的并不一定是好的。”
“那么,你是要阻挠我们咯?”我挑衅地一抬下颌,“去向黑公爵说明这一切?”
“不…”他摇头,瞬间我看到他的彷徨。“如果是这样,我早就做了。可我永远不会…你以为我为何引你到这里?”
“你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我笑,开始喜欢与他的对话。“但是你看不清。或许我们没有谁能预料前途。”
“也许…”他低低叹了声,“那么至少,我希望她是对的。”
我打量他片刻,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很爱她?”
“我这条命曾丢失过,是她重新给了我。”他没有正面回答,而语气仿佛在说着什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因此就算全用作回报也算不上什么。”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小巷尽头,眼前又是莫古尔笙歌迷离的盛景,或红或紫的光芒在我们脸上交映成斑驳的一片。
似乎反感这浓艳,他将兜帽重新覆在脸上,冲我颔首示意。随着黑袍的飘摆,他回身向来时的方向渐渐走远。
而我站在原地,深深呼吸。
萨格尔曾说成为血族后,如果不想常常品尝死亡,那么就再去经历一段人生。以幽冥之子的敏锐感觉,去重新体验爱与赏、罪与悔…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远的无忧无虑的地方,马修眼中疑惑的光,以及我无所畏惧的大笑:
“不,作为一个吸血鬼很快乐,我不需要变得癜狂或是自掘坟墓去沉睡…”
别说什么避世后就不再入世,终于我无法再轻视这份教诲。如果这真是前辈们存活了千百年的理由…或者总要有什么东西将我留在地面上继续玩闹,而不似太多的同类在泥土中沉寂…那么现在,这是我的人生。
天边,绯色的云团翻滚着,酽浓的色彩令人迷醉。
轻盈掠过一片片房屋,我几乎无意识地行走,仿佛是双脚自动将我带回。直到离藏身处近了,才突然察觉那一种异样。
洛林与克里丝蒂已猎食归来,此刻正在屋中沉默。当我一脚迈入,桌边一人抬起头来,兜帽垂肩遮住眼睛。我只能看见他唇角一勾,扯出一抹笑:
“我终于等到你了,雷斯达。”
我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同时眼角扫过洛林的紧张与克里丝蒂的无措。尤其她,那种掩盖不住的像是畏惧的神色…我的目光落定在那人身上,那似曾相识的邪气的笑——
仿佛看透了我的思想,他将笑容扯得更宽:“我们在哪儿见过。”
“是。”不久前的回忆一点点被挖掘出来,我缓缓地一字字道:“逐鹿山庄塔楼上的欲擒故纵,是否今天才是真正下赌注的时候?”
没错,他正是黑公爵的手下,我闯入山庄那日放我离去的巫师。这么些日子来,我几乎忘记。但我也不相信,没有了那一日的绝佳优势,此时此地他能在我面前占得上风。
“我们不谈争斗。”仿佛再一次猜出我的意向,他打断我的思绪。“我们谈…合作。出于显而易见或是不为人知的什么原因,黑公爵对你另眼相看。他希望…”
“他希望我的加入,成为下一个阿尔萨奇?”我打断,毫不掩饰话中的尖刻。“可是我与他又有什么可以相通之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仍然笑着,让我忽然有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我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你是因我们对你同类做下的事而心存芥蒂。”他悠悠道,“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与你无关。”
“无关?”我嘲笑出声,“难道你以为,我可以无视那一切?何况我本来就不愿同你们打交道。”
烦透了,这些贪婪的凡人,总要索求我所拥有的黑暗异秉。我只喜欢他们求我,而不一定给予。更何况是这样的臣服?!
他的脸色微微一暗。“任性的家伙。你是打定主意了?”
“是。”
我以为他是有备而来,一定还会抛出什么助他达到目的的诱饵。出乎意料,他只是神色阴郁,略略点了点头。只有兜帽下时隐时现的那双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我感到他要走了。但是忽然他眼睛一扫,盯住了立在一旁的克里丝蒂。
“呀,我的小美人。”
他走过去,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变成吸血怪物之后,你倒是更加漂亮迷人了。”
“埃伦忒,你…”
惊惧地抬头,克里丝蒂脚下绵软向后退却,望着他的眼神分明写了恐惧,却无力躲开他紧追的目光。
“你还记得我方才传给你的话吗?”含了一股无形的威压,他双眼灼灼地直逼向她,“如果记得,那最好赶紧,黑暗公爵对他的手下从来没有多少耐心…”
他最后对我冷冷笑了一下。随着双唇轻微的翕动,他隐匿在忽然扬起的灰黑薄雾之中。
“他对你传了什么话?”洛林软弱地低喃,“别在意,你不是他的手下了…”
克里丝蒂无力地摇了摇头,仍然怔怔地望着他站过的地方。洛林向她走去,一手宽慰地搭上她的肩。他们又开始那种无声的亲密交谈。而这一切在我眼中好似无关紧要的一幕场景,只隐约意识到那个巫师应是黑公爵得力的助手,而克里丝蒂摆脱不开对她旧主的畏惧——我顾自沉浸于万千思绪,对她的苦恼没有半点兴趣。
他的话看似不经意,实则隐含了让我警觉的暗示。那“另眼相看”的原因,“显而易见”…是什么让我没有像其他同类一样横尸荒野?当然那不可能。我自然清醒地记得,萨麦尔与马修也只是消失不见了而已。而我们三个,恐怕是这附近最厉害的血族——那么这自然显而易见,他只毁灭了容易毁灭的。那是些腐朽的、我向来不屑的同类,他们的力量无法与我匹敌。即使没有外界的伤害,他们也会自己走向死灭。
可那“不为人知”的又是什么?我暗自哂然,试图挥去一些迷雾。这朦胧的暗喻仿佛天际悬垂的云絮,一团团朦胧的化解不开,却偏偏凝住了人们的目光。
我就这么沉思着,甚至忘了屋外晨曦即将洒落,我本该立即沉入休眠。
我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悉蔌的轻响,有人在悄然逼近。眼角晃过金色的影。紧接着挟裹烧灼般的温度,一柄利刃径直穿透了我的血肉——
那是…我的血,一股股殷红的自胸前喷出!高昂的异声超越凡人耳朵的极限,将每一寸空间都揉得粉碎…那是我自己的尖啸。
而一双手已紧紧握住刀柄,将它拔出,又再度扎入。当我意识到鲜血喷涌的速度,还手为时已晚。随着伤口一次次愈合又撕裂,血带着力量一同自我身上流逝。
克里丝蒂金发染血,刀尖仍紧紧抵住我,仿佛拼上了全部力气。
“那就是…他要你做的事?”
随着血的流失,我努力撑开上颚,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而她的笑颜如故明媚而充满生气。
“不要怨我。”她的脸上也星星点点地溅着血迹,紧握匕首的手指节发白。我的血就衬着那种极端的白,一股股蜿蜒流淌。“你来之前他对我说,你不是被说服就是被毁灭。”
“你的旧主通常都是这么行事的吗?”我试着扯开冷笑,像我一直做的那样。“那么你呢?你当然可以不听命。他拿什么威胁你?”
“我没有受胁迫。”她说道,忽然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可是她瞒不了我,
“他要杀你。”我大笑起来,每一次的喘息都伴着伤口中血液更凶猛的涌出。“变成吸血鬼,你站在他的对立面了。而你知道的未免太多。”
“不,他不会!”她眼中霎的燃起近乎疯狂的光,手下意识地用力,利刃在我身体里扎得更深。
“我懂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这是要你用我的命,来换你自己的。”
这果然没错。我自然防备着黑巫师,却未必会提防身边同伴。
她咬了一下唇,没再说话。我目光上抬,越过她起伏的肩膀看到洛林。他正瑟缩在墙角,努力避开我飞溅的血仿佛那是毒药,惊惧中混杂着不知所措。
“怎么?”我冲他嘲弄地扬眉,“你也想要离开我吗?你确定没了我,你能活得下去?”
他犹疑着,那模样是在权衡。我几乎能看透他的脑壳,直望见里面两股念头缠斗着不分上下。终于有一方稍占上风,他颤抖着向我跨出一步。
“别过来!”
克里丝蒂忽然厉声尖叫,骇得他立刻停住脚步。“你要是帮他,我们就都得死。”她咬牙道。
洛林又犹豫了,我鄙夷地瞥他一眼。本就未曾指望过他半点,自然也不会有失望。
克里丝蒂松开刀柄,于是我无力地顺着墙壁向下滑去。眼看她轻盈地向外跃去,拖着洛林破门而出。在门前她驻足回头,极快地向墙脚抛去一道咒语。轰声中房屋开始倒塌,砖块如雨纷纷砸落。漫天飞扬的尘屑间,我最后瞥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渐明的天色中。
而我…只有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包围着我。屋顶完全塌陷,我所在的墙角仅存勉强容身的小小空隙。我被完全困住。而朦胧的天光穿入破碎的屋顶,直投落到我身上。
我明白她的用意。失血过多,只会令我虚弱无力。但是要不了多久,太阳就将升起,灿烂光华洒落在这无遮掩的地方,或许会是我最后见到的景色。
我开始爬行,向着对角地下室的入口——那里远离光和热,是摆放我们棺材的所在。倒塌的屋梁压住我的脊柱,我全身浸透了自己的鲜血。视野开始模糊,瞬间那黑暗的入口似乎遥不可及…有什么东西自我怀中滑落,坠入地面粘稠的血泊。是我从塞提丝那里带出的那朵染血玫瑰。
我伸出苍白得可怕的手,试图将它抓起。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将要碰到它的那一刻,有人将它轻轻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