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夜凉

1、上

　　最是这样的暮春时候，容易犯乏，却又睡的极浅，稍稍一点动静，便就醒了。不愿再这样躺着，胤若随手拣了件湖蓝的长裙穿上，坐到妆台前。水葱样的手轻轻拿起桌上的玉梳，上好的和田玉，晶莹剔透，触手生温。也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了，捏在手里，衬着那纤纤玉指更是惨白。梳子已经插进了那及腰的长发里，却就是想不起来本是要梳如何的发式。唯一明白的，是没有欣赏的人。胤若于是放下梳子，也不理会桌上日日被人擦拭的铜镜，就是连叹息的声音，也没有了。
　　一转身，看见窗子半支着，阵风袭来，空气里充盈的清甜有些微薰人。院子里的梨花已经落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树新绿的叶子，不十分葱郁，但是生机勃勃。那香气却是来自院子里唯一的桃树。原来已经开得这样妖冶。大朵的深红在不自知间竟是侵满了原本寂寥的枝桠。风一吹，就是满眼的血泪。
　　光瀚斋地方本就不大，于这深宫高墙之中更显逼仄。而那小小的院子却种满了树。高大挺拔的树。一株桃树，两株梨树，剩下的，皆是海棠。只是那些个海棠，从未开过。花期不可期。
　　胤若看着，轻唤了声，“璇玑，”没有动静，便又唤了声：“璇玑。”声音稍稍提高。
　　“主子有何吩咐？”进来的却不是璇玑。一身桃红的裙装，容颜娇好，是凝胭。她进来后便跪在那里，等候着。
　　胤若这才想起来，璇玑已经放出去了。
　　就在几天前。璇玑哭红了眼睛不愿离开。八年了，从胤若住进光瀚斋，璇玑就一直服侍着她，纵使度日如年，也过了八年了。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光就这样溺死在这黄瓦红墙里了。璇玑呜咽着说，主子，璇玑不要走，璇玑要在这里伺候您一辈子！胤若叹了口气，一辈子么，其实是可以一辈子呆在这里的，可是，自己已经一辈子了，何苦再耽误了他人。她轻轻抚摩着璇玑的头发，说，走吧，出去找个良人，一辈子就开始。然后再不多说，只静静地看看着窗外。毕竟八年了，璇玑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心知多说无益，或者也不是真的想在这里寂寥一辈子，只是此情此景，这样的身份罢了。于是哭着叩了几个头，拣起地上收拾好的包袱，向外走去。突然又回了头，犹豫着开了口，主子…其实，其实…您，您好好保重！终是没勇气说出想说的话，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又是一阵风，扫进来数片花瓣。胤若有一瞬间的恍惚。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看着还在跪着的凝胭，轻轻说：“起来吧。说过了，在我这里，不用行如此大礼。”
　　凝胭这才伶俐地起身，依旧向胤若一福，“主子有何吩咐？”
　　“现在什么时辰了？”胤若自己都忘了要叫璇玑来做什么，看了看凝胭，终于这样问出口。说着站起来，走出里屋，向院子度去。
　　“回主子，未时三刻了。”凝胭依然必恭必敬的答了。她是在璇玑放出去之前被分来的，进宫不到三个月，虽不是什么显赫的大家族出身，但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想来也是携着自己或者家人的梦想，在这样的豆蔻年华进入了这诺大的囚笼。
　　其实胤若并不关心现在是几时。时间之于她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子时午夜梦回，午时春梦咋醒，皆是形单影只，皆是欲笑还颦。
　　凝胭赶在胤若踏出房门前问道：“奴婢给主子梳上发髻吧。”
　　“不用了。”胤若头也不回，走进院子。她头上只一支琉璃簪，斜斜地插在那如水的密发中间，仿佛风一吹便会掉下来。那一头柔软的长发也在微风中任意轻摆，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她就这样楞楞的看着那满树碧绿的海棠，眼中蔓延的却是娇艳的红，朵朵相连，摇摇欲坠。纷飞眼前的桃花忽然纯白胜雪。像极了那年的春天。

　　世人皆闻平京苏家的三小姐生得美。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所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还未及笄，提亲的人早已络绎不绝。倒并非为了那传说中举世的容颜，苏胤若的真面目没几个人见过，只是生得逢时，诞在了这样的人家。苏家是世袭爵位，荣华富贵，千秋共享。家族中人又多位高权重，遭外人艳羡也是无可厚非。苏胤若是苏家最小的女儿，掌上明珠，千金之体，养在深闺人未识。苏老爷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念挂她的终生幸福，始终难下决定，是以苏小姐二九年华却仍未许配人家。
　　欧阳艮望着眼前专心荡着秋千的少女，想到那些传闻，不禁好笑。
　　那少女着一身桃色衣裙，随意松散的长发在春风中肆意飞扬。她身材十分娇小、单薄，正独自坐在秋千上，努力想摇得更高些。腰间的如意双丝绦随着她的摆动来回拍打，整个人于这海棠林立中几乎隐没在攒攒的花群里。欧阳艮抬起头，眼睛微微眯起，肆无忌惮得打量起来，清秀有余，美艳不足。
　　欧阳艮瞧她荡得辛苦，于是主动上来推她。他身材高大，力道自然也不小，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却将她推得极高。每每在仰面天空的时候又总能荡回来。阵风吹过，无数的花瓣纷飞翻转，缀在她的衣裙上，发肤间，两相映衬，果然肌肤胜雪。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双手紧紧抓着绳子，脸却笑得灿若春花，咯咯笑出声，那声音很脆，落在欧阳艮心里，他忽然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就这样，一个推，一个荡，他看着她笑，她的长发间或触碰到他的脸颊，他始终不觉得累。“好了好了，让我下来。”她的声音顺风传过来，欧阳艮这才停下手来。
　　“你是谁？”她转过身来看他，毫无避讳，直视他的眼睛。她显然还未从刚刚的刺激中平复回来，双颊绯红，轻轻喘着气。
　　“我是欧阳艮，”他笑着回答。他笑的时候眼睛有好看的弧度。
　　“你和皇帝一个姓。”苏胤若盯着欧阳艮大声说，一双眸子那么亮。
　　欧阳艮有瞬间的失神。
　　他很快又笑了，不自觉得伸出手去，却是拍了拍苏胤若的头：“你真的有十八岁？”
　　苏胤若瞬间涨红了脸,一转头,撇掉他的手，提高声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无理！”见他仍是看着自己笑，不由得脸更红了，微微低下头，小声说：“还、还差三个月。”
　　他笑得更开心了，笑声很沉，依然好听。
　　欧阳艮就在苏家住了下来。那还是苏胤若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她便总是想起那个春天，海棠林立中他给她荡秋千。他笑着告诉她他叫欧阳艮，他笑的样子那么好看。
　　他每天都来找她，丝毫不知道避讳，她也全然不介意。每每带些精致的小玩意给她。西域的香料，和田的玉雕，两广的点心，江南的纸鸢，琉璃的发簪…她总是仔细收起来，像攒着余生的幸福。
　　也会携她一起出游——苏家的园林那样大，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他们一起放风筝，一起吟诗作对，一起抚琴吹箫，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起。
　　一日午后，欧阳艮照旧去胤若的园子里找她。阳光从天井里撒下来，周身都被染上薄薄的光晕。她靠窗坐着，正认真弄着手里的绣活。她是那样美好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却惟独这女红，极不擅长。他悄悄绕到她身后，忽的大声问出来：“做的什么？”她绣的那样认真，竟是没发现他的到来，一惊间双手一抖，就刺到了自己。十指纤纤，鲜红的血珠子就渗了出来。却像丝毫不觉痛，只是绯红着脸，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格子里藏。倒是把他吓到了，忙拾起她的手，“都是我不好……”说话间将她的食指吮于口中。过会儿接着说：“既不擅长，以后就不要做了。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她的脸更红了，直直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也分明看到他涨红的耳朵。
　　彼时，他还是俊朗潇洒的王子，而非注定寂寞的寡人。
　　只是他不知，她仍是偷偷将那物件绣了出来，只怕是她此生唯一的绣品，用了多少时间自己也不记得，却始终静静躺在她的檀木匣子里。那是一只不及送出的荷包。不十分精致，上面工整地绣着：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臣惶恐，小女何德何能……”苏胤若静静站在门外听着。一门之隔，欧阳艮在那头向她的父亲提亲。
　　“苏相言重…艮对胤若是真心的，望苏相成全。”欧阳艮说的十分诚恳。
　　苏寿安还是犹豫，胤若没等父亲再开口，竟推门走了进去，拉住欧阳艮径自跪了下去，“请父亲成全。”
　　苏寿安惊恐万分，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将欧阳艮扶了起来，认真看着胤若：“你可想清楚了？”
　　“女儿不悔。”字字珠玑。
　　苏寿安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眼里似有千言万语，终于只是说：“自己的决定，你好自为之。”
　　夏初,她如愿成了他的新娘，他在登基大典的第二天迎娶了她。凤冠霞帔，彩乘鸾仪，他丝毫没有亏待她。进宫之后他仍是待她极好，且不说她要的，就是她想不到的，他也总能为她做到。所谓“宠冠后宫”就是这样了吧，每日退朝后，他都会来到她的寝宫，他批阅奏折，她便在一旁研磨；他读书做赋，她便为他烹茶解乏。她在众人面前要尊他一声“陛下”，人后他却只让她唤自己“艮”。如此的缱绻悱恻，仿佛他们不过是世间任一对普通的夫妇。她在他的呵护下也仿若抽芽后含苞的蓓蕾，慢慢绽放，越发美丽。
　　这样的伉俪情深，自然不会乐见于每个人。那些有身份的，盼着能有身份的，都想着如何寻个机会，治她个永不超生。
　　苏胤若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第一位妃子，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位。可是知道和亲身体会却是决然不同的境界。往日的人前奉承，人后诋毁，她早就习以为常，也不会在皇帝面前说什么。她每每告诉自己，这就是代价，任何人，想得到什么，总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何况她得到的，是天子的心。她处事也总是低调，尽量避开锋芒。然勾心斗角本就是后宫女人生活的一部分。
　　新年将至，宫里宫外的庆典、朝拜也越来越多。皇帝自然是忙碌于各种接见活动，而伴其左右的也必定是那个母仪天下的唯一的人。胤若见着的皇后总是雍容华贵的，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沉水香，美丽的脸上是与其身份相称的泰然庄重，不十分亲近，却也不会让人感到生疏。胤若也抱怨过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遇见他，成为那第一个，于是得不到后宫唯一的地位。然而得到那个后宫唯一的地位，却得不到那颗良人的心。想到这里她便总会平静下来，而后暗暗怪自己贪心。
　　再怎样盛大的宴席，也总就那么回事，胤若实在百无聊赖，于这深宫之中又没有交情甚好的朋友，她便想出去走走，好在皇宫这样大，饶是逛个上月，大概也不会觉得乏味。她只带了个贴心的宫女跟着。虽是隆冬时节，万木枯萎，可那一片梅林依然傲雪盛放，暗香浮动。置身于这样一片花海，胤若顿觉神清气爽。那梅林旁本是一片海子，夏日里种满了深深浅浅的睡莲，泛舟湖面，自有一番盎然滋味。此时，湖面结满了冰，厚薄不一，冷气逼人。自然也没什么人徘徊于此。胤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见那岸边上有一锦衣小儿驻足不前。她走近一看，竟是宏儿。欧阳宏，才刚七岁，皇帝的长子，也就是当今的大皇子，安嫔所出。胤若走近一点，轻唤一声：“宏儿。”那孩子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看了看，却没有说什么，便又转过身，不知在干什么。胤若叹了口气，宏儿的母亲安嫔是皇太后的远房外甥女，也是皇帝登基之前嫁过来的，并不得宠。只是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母凭子贵，才荣升到现在的地位。这孩子定是跟了自己母亲不愿理睬她的。胤若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一个侍从，便猜大概是这孩子自己跑出来的，于是觉得一定得领他回去。
　　“宏儿，别靠近水边，危险。”她说着，自己也向宏儿走去。
　　那孩子似乎偏要和她唱反调，径自向那冰面靠过去。
　　胤若加快了步伐，提高声音，“宏儿，回来！”
　　谁知随着她的一声大叫，宏儿生生跌了下去。腊月里的冰面，虽然厚，却并不能承载一个七岁小童的重量。晶莹平滑的冰面立刻被捅了窟窿，宏儿也被吓着了，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大声哭叫出来。胤若急忙叫自己的宫女一起拉他。就在这时候，安嫔带着侍从也寻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哭了出来，冲上前，狠狠将胤若推开，带着人将宏儿救了出来。
　　胤若心想着，好在有惊无险，却没注意到身后安嫔怨恨的目光。她刚回到寝宫就被太后召见。那天若不是皇帝及时赶到，她定会被罚跪两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奸笑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