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梨下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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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黏，淅淅沥沥缠了整座城，把陆清欢院中的棠梨苗浇得愈发嫩青。她坐在窗前，指尖捏着陈侍郎捎来的便笺，“李编修冤屈或将得雪” 这几个字被雨气洇得发潮，却像颗火星，烫得她指尖微颤。案头的棠梨木梳还放着，梳背的纹路里嵌着点西北的沙尘，是顾长渊托人送来的 —— 若不是这便笺，她几乎要忘了，十年前那个深秋，她曾为了李编修的清白，在翰林院的回廊里跑遍了所有相熟的同僚，却连一个肯并肩上书的人都没找到。
最先找的是王编修。他和李编修同科及第，当年常一起在书阁校勘《通典》，陆清欢原以为他会念及旧情。可她刚提 “想为李编修递辩词”，王编修便慌忙把她拉到回廊角落，指尖捏着茶盏的手都在抖：“清欢，不是我不肯帮，你也知道户部尚书的势头 —— 新帝刚登基，他正盯着翰林院的人，我家小儿还在国子监读书，若是被牵连，这辈子就毁了。” 他说着往四下瞥了瞥，声音压得更低，“李编修…… 唉，也是太刚了，漕运那事，本就不是我们能管的。”
陆清欢没再劝。她看着王编修匆匆离去的背影，青布袍角扫过廊下的青苔，像极了他此刻避事的姿态。接着去找张主事，他是李编修当年带出来的门生，曾说 “先生教会我‘文以载道’”。可张主事听了她的来意，只是垂着眼翻手里的账册，半晌才叹口气：“先生的为人，我信；可证据…… 清欢，你手里那本江南书局的账册，算不得铁证。户部尚书早把朝堂上下打点好了，我们上书，不过是飞蛾扑火。” 他抬眼时，眼底满是无奈，“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赌不起。”
走在翰林院的石板路上，陆清欢看着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原以为，翰林院的人纵使不敢直言进谏，也该有几分文人的风骨，却没料到，在权势面前，大多只剩下推诿与退缩。只有她，像个异类，攥着那本被汗浸湿的账册副本，站在空荡荡的回廊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点棠梨的淡香 —— 是院中的梨苗开了第一朵小花，嫩白的瓣儿沾着雨珠，像极了十年前翰林院偏院的那株老棠梨。那时也是这样的深秋，秋阳把梨叶晒得金黄，李编修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卷《汉书》，身边围坐着三两个相熟的同僚，正低声探讨着漕运的弊病。
陆清欢那时刚入翰林院不久，常躲在梨树枝叶后听他们说话。李编修鬓角已有些霜白，却依旧精神矍铄，手指点在《汉书??食货志》的 “漕运通，天下安” 上，声音清亮：“如今漕运积弊已深，户部尚书挪用粮饷，私贩官盐，沿岸百姓饿毙者不计其数 —— 若再不管，恐生民变！”
旁边的周御史皱着眉：“伯安兄，我何尝不知？可新帝刚即位，朝堂局势未稳，户部尚书又是太后的人，我们贸然进言，怕是会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又如何？” 李编修放下书卷，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痛心，“我们读圣贤书，为的就是‘为生民立命’！若见百姓受苦而不言，见贪官横行而不阻，那我们这身官袍，与蛀虫何异？”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抚过石凳上的梨叶，“当年我恩师教我，‘文可载道，亦可行道’，今日纵使只有我一人，也要把这漕运的真相呈给陛下！”
陆清欢躲在树后，悄悄攥紧了手里的纸笔，把李编修的话一字一句记在纸上。那时她还不懂 “朝堂暗流” 的凶险，只觉得李编修像盏灯，在浑浊的世道里亮着，让她觉得，这翰林院，或许真能让她实现 “为民生著书” 的抱负。后来她鼓起勇气，拿着记满笔记的纸去找李编修，问 “如何才能像先生一样，敢为百姓说话”，李编修摸着她的头，笑着说：“清欢，敢说话不难，难的是一直敢说，一直守住本心 —— 你有这份心，就比许多人强了。”
可如今，那盏灯曾被熄灭过，那些曾围在梨树下的同僚，大多也散了。陆清欢抬手拭去脸上的雨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走到院中的梨苗前，轻轻摘下那朵小花，夹进《山河风物志》的终稿里 —— 那是李编修当年教她的，“书里夹片花，读的时候，也能想起些温暖的事”。
她想起陈侍郎便笺里说的 “顾公得漕运案实证”，忽然觉得，或许李编修当年的坚持没有白费，或许这世道，终究还有人记得 “为生民立命” 的初心。雨渐渐小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终稿的 “漕运案补记” 上，把那些记着百姓血泪的字迹，照得格外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