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空中渔船 ...
-
六月，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灰尘和雨水燥热的气息。李无患穿着白背心裤衩，左手拎着一袋垃圾，右手将半瓶矿泉水一口喝干，抬手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胳膊上年轻的肌肉线条伸展，矿泉水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家里刚刚给他打过生活费，远在另外一个省份的双亲正忙着筹备下个季度的生意，估计七八月份还见不上面。
李无患，今年十六岁，在长启高中就读高一。
身后这栋建筑有一定年头了，作为一栋老学区房，内外已经被时光侵蚀，该漏水的地方漏水，不该漏水的地方也冒着水泡，老式空调勉强能带动一个客厅，小阁楼的卧室每到盛夏就睡不了人，闷热又潮湿。
李无患借着扔垃圾下楼透气，走向那排垃圾桶，远远地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垃圾桶背后蠕动。
李无患靠近那团黑色垃圾袋，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人脸。
那人从垃圾堆里冒出来，此时正瞪着一双眼睛看过来，过长的刘海几乎将他的眉眼全部盖住，李无患只模糊地看出那双眼里微微的惊恐。
那人大概十二三岁，穿着一件发黄的衬衫，双手拎着一台破旧的电风扇。接着，那孩子飞快地抬眼瞄了李无患一眼，连退几步，转身跑掉了，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李无患没来得及叫住他，看着那孩子头也不回地蹿进某个巷子里。
以后每次下楼倒垃圾时，李无患都要左右张望许久。
一周后，天降暴雨。李无患骑着自行车，豆大的雨滴不要命地落下来，砸在少年的身上。
穿过一条窄巷时，李无患又看见了那个小孩。
小孩竟然还穿着上次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露出来，在暴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
李无患头脑一片空白，中邪了一般，眼睛直直地粘在那人身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骑到孩子身边了。
闪电一下子照亮天地。这一次，小孩额前的头发被撩了上去，一张惊艳的面孔刹那间被白光照亮。
李无患还没见识过一个人可以美得雌雄莫辨，特别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性别特征还比较模糊，李无患立刻以为面前人是个女孩子。
“小妹妹，”李无患用手做棚挡在孩子头顶，“你站这儿干什么呢？雨下得太大了，怎么不回家？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啊？”
小孩向雨中茫然地一指。
李无患实在看不出他指向哪里，雨水砸在眉头成股流下，只能先哄着孩子坐上自行车，“你一会儿给我指路，我先推着你去躲躲雨。”
小孩扶着自行车座，李无患怕路上滑，两个人骑车危险，在下面推着车往前小跑，将校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孩子身上挡雨，自己则暴露在大雨之中。
他们钻进一间公共停电瓶车的屋棚。淡蓝色半透明的棚子上斑斑点点的苔藓，雨水打在头顶发出“砰砰”声响，好像无数石子落下来。
李无患用校服将小孩的头发擦干，一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眼睛从校服下露出来，睫毛还一丛一簇地粘着。
小孩目光冷漠又警惕，挣脱出李无患的动作，从车上跳了下去，躲在了屋棚角落。
“哎？跑什么。”
李无患一眨眼，小孩就从胳膊下跑走了，他跟过去，蹲在对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回家？”
小孩不说话。
“理理我。”李无患擦去小孩眼睛旁边的一滴水，“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吧，我叫李无患，住在六号楼。你最近才搬过来吗？你住在哪里？我可以拿车子推你过去。”
小孩又往后缩了缩，眼睛向下看着，很显然拒绝交流。
李无患“嘶——”了一声，少年的坏性格忍不住，对方越不说话越让他想逗着说两句，他伸手抓着小孩头顶半湿的毛摇晃，“你不回答我我不让你走。听见没？你多大啊，读初中了吗？”
哪怕被抓着头发，小孩也闭紧了嘴不吭声，半晌抬头，害怕地看着他。
李无患被这一眼看得心里一颤，好像自己在欺负人似的，连忙松开了手，“行行，你不说就不说吧。”
两人在屋棚里沉默了一会。
这场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李无患倚靠着自行车，想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孩子肯定不能单独留在这，既然不知道孩子家在哪儿，就把人带回去算了。
李无患撇了一眼那人，对方依旧蜷缩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孩子，该不会是流浪的孤儿吧？
李无患有些不敢问，怕问错了反而尴尬，只好又蹲回小孩旁边，声音轻柔得自己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什么，妹妹啊，你愿不愿意到我家躲躲雨……当然，等雨停了你想到哪里去都行，我家很近，要不要去我家里陪我吃顿晚饭？”
小孩在听见“去我家”三个字时眼神就变了，立刻抬起头瞄了李无患一眼。
他的动作一直很慢，谨慎中带着些胆怯，这一眼却好像小猫看见鱼一般伶俐。
最终，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李无患的小臂上。
小孩的手冷得出奇，现在可是六月份，气温达到二十八九度，那手简直像一块冰。
李无患带着孩子回了家。
暴雨下个不停，整片天都暗了下来。窗外磅礴的雨声与屋内做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孩子被安置在餐桌边，自顾自将潮湿的衣服脱掉了。
李无患端着两碗面条出来后，看见赤条条一个人蹲在椅子上，立刻闭上眼睛。“你你你怎么脱了……”
李无患连忙跑上楼，从衣柜里找到几件衣服下来，一只手捂着双眼，一只手递出去。
接过衣服的同时，那孩子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是男的。”
李无患才敢把手放下，“哦哦，吓死我了。你早说啊。”
他把换下来的潮衣服放进卫生间，回到餐桌前，看见小孩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面条，抱着膝盖没有动筷子。
“吃吧。”李无患笑道，“哥哥请你的。尝尝好不好吃？”
小朋友吃得很快，抱着碗像小毛猴那样吃。
李无患一边解决着自己这碗面条，一边盯着对方漆黑的脑瓜顶发呆。
这可怎么办。自己怎么捡了个人回来。
孩子吃完了，将碗慢慢地放下，等待着李无患下一步的发配。
李无患一看对方的乖模样，忍不住笑了，这和捡了个小猫有什么区别？
“你叫什么名字？”李无患忍不住问，“吃了面条之后肯回答我吗？”
“陈湫。”小孩将双手放在碗边，说完后，嘴巴就和河蚌一样紧紧闭了起来。
“陈湫……”李无患重复了一遍。
这个名字在周身磅礴的雨声中滚了一圈，最终回到了两人中间，慢慢向上飘散不见。
“那……你要和家里人通电话吗？给家人报个平安？”李无患试探着问。
陈湫看了他很久，半晌点头。
李无患赶紧将手机拿过来放在桌上。
陈湫伸手拿手机。他的手指很小，又细又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李无患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细腻的意象，像雨丝那样一闪而过，福至心灵般恍惚了一秒，片刻又抛之脑后。
“阿姨。”电话接通，陈湫说道，“今晚下雨了，我能回去吗？”
那边的声音很乱，夹杂着一些物品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一道女声传来，“你在外面找地方睡，乖啊，家里有人。下雨了找地方躲躲雨，明天乖乖去上学，知道了？”
“知道……”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传来急促又尖锐的忙音。
陈湫默默将自己缩了起来，没有开口求李无患将自己留下，也没有表示要离开，只是慢慢地绞紧手指，缩成很小的一团。
李无患把手机接过来，安抚道，
“吃饱了吗？要不要跟我来选选今晚睡觉的地方？”
陈湫听见这句话，抬头略带诧异地看了他很久。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李无患他把孩子领到沙发前，“楼下通风，凉快，就是沙发有点小，其他没什么问题。”
李无患回头，小孩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咳，那看看这边，”李无患揽过他的肩膀，两人走向楼梯下的杂物间，“这儿还有一张淘汰的沙发床，一会儿我把上面东西移下来，再给你铺床被子……”
陈湫还是没有动静。
李无患笑了，看来还是不满意嘛。
“行，还挺娇贵。”
他把人带到了小阁楼。
小阁楼是李无患的私人卧室，一扇倾斜四十五度的玻璃窗前，一张朴实的原木桌摆在那里，旁边就是李无患的床。床头柜是码得整齐的初中课本，上面放着一盏台灯和水杯。
李无患眼睁睁地看着，陈湫的眼睛亮了起来。
陈湫慢慢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昂着看他，手指着那张整洁的床，声音被雨水浸得又软又湿，“哥……”
“睡睡睡……”李无患笑着把小孩按在自己的床上，“你在这里好好睡，哥下去睡沙发！”
李无患转身欲走，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拉力，陈湫拽住了他的衣服。
陈湫认真道，“我们一起睡，我不乱动。”
外面突然落下一道闪电，紧接着隆隆炸雷响了起来，仿佛两朵云就在他们身边碰撞、摩擦，发出如此剧烈的震动。雨水砸在触手可及的窗户上大片大片地往下流，深蓝色的水波光晕弥漫在整个燥热的空间。
空中的小楼像一艘海上渔船。
陈湫爬上床，将自己缩在角落，向李无患露出笑容。
他眼睛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迷人，仿佛就为了勾住别人心神那样，笑得模糊了年龄和性别。
“哥。”陈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不乱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空中渔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