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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九龙城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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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殓尸房出来的那一天,信一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她说的所谓“只是路过一场”。
城寨的生活什么都没变,信一还是每天骑着摩托车巡逻,阿柒还是天天切叉烧,四仔虽然忙,也无非是回归了以往的作息。只有燕芬不太一样,她好像脾气越来越大了。
阿暮留下的烂摊子倒是着实费了他一番功夫,要找新的仓库,要让外界都以为货被烧了,于是那些烟草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在黑市上流通,信一费了相当大量的人力去暗中散货。他觉得实在有点力不从心,决定去找十二少帮帮忙。谁知道十二少也同样焦头烂额。
那些供货商倒是提前接到了Tiger哥的指示,证据都清理干净,在警署待了几天就都放出来了。可是为了避嫌,只能装作是受了威胁,所以供货暂停了两个月。十二少得安抚底下人,还能把那些浑水摸鱼的家伙找出来教训。
“信一啊,你说阿暮为什么要弄这一出啊。”十二少累得瘫倒在家里地毯上,手里还拿着个苹果啃了一口。
“十二少,阿暮是为了保护我们。”一旁来送材料的吉祥也跟着从沙发滑落到地毯。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不能理解。”十二少没想到自己被吉祥给教育了,两眼一黑,干脆闭上眼睛。
“不能理解就别理解了,以你俩的头脑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的。”信一看着地上的两个家伙很无奈,他坐在沙发上,想起上一次在十二少家里的场景。阿暮做了噩梦,梦里都是王九,然后自己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
信一嘴角微微上扬,如今想起当时,只觉得心疼阿暮。明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却经历了数不清的挫折。面对近在咫尺的爱人,也能做到如此洒脱。信一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阿暮还是王九都比自己成熟。
仓库的事情解决好以后,城寨里就只剩下了药酒留有阿暮存在过的痕迹。提子他们都以为阿暮死了,下面的人虽然也认为阿暮背叛了龙城帮,但更多的人还是难过。他们当着信一的面就更加什么都不敢提了。
每个人都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迹,仿佛阿暮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二年年底的时候,阿暮的师门来了一封信,通知了阿柒师父的死讯。阿柒经过了一夜的思想斗争还是觉得回去一趟,柒记也因此停业了两个月。阿柒是偷偷来的,走的时候也没法通过正经路子,信一跑了一天才给他找了辆货车躲着。
当时信一真担心阿柒不回来了,虽然盘店面的钱他早就还给龙哥了,但是蓦然又失去一个好友还是令他无法接受。当时信一甚至想说忙完这阵子给自己放个假,他也跟去陌尘山玩一趟,龙哥及时劝阻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人家忙着办丧事,你去旅游?怎么想的。”龙哥喝着糖水也不忘训他。信一一拍脑袋,还真是这样。一定是最近都跟十二少玩,脑袋有点秀逗了。信一觉得虽然阿暮不在,但至少也要跟四仔多接触,缓解一下十二少和吉祥带来的副作用。
后来阿柒回来了,乐呵呵地到处跟人说自己办了内地身份证。信一还以为他申请了通行证来的香港,谁知道阿柒白了他一眼:“通行证多难弄啊,我当然是钻船里回来的啊。”所以这个内地身份证办了有什么用啊?
“年轻人你不懂,至少证明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了。”阿柒笑得美滋滋的,信一盯着他身份证看了好几眼,原来阿柒姓吕啊。
“阿暮让我跟你问好。”阿柒拍拍信一肩膀,“她现在可厉害死了,我都打不过她了。”
信一心想你不是本来也打不过吗?但还是问了句阿暮什么时候回来。师父去世了,阿暮是不是对陌尘山就没有牵挂了?
“那我哪知道,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吧。也说不定明天就飞加拿大了呢?女孩子家家心思很难测的。”信一一开始觉得阿柒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后来一想也不无道理,她想远离血雨腥风,可在这里她永远无法偏安一隅。
信一每天早上都会看一眼日历,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后来又多了一项作用,随时可以算出阿暮离开的具体天数。自己天天跟数字打交道,算数还是很快的。
阿暮离开四年又九个月的时候,城寨里闯进来一个闹事的,居然不知死活抢了大老板的货。王九那个神经病带着人守在门口,非要他们把人交出去。算他现在有点素质,没有直接进来抓人,毕竟看在阿暮的面上龙哥也不能打死他。
信一没辙,进了城寨就是他的责任了,不能不管。大老板这些年野心越来越大,可别让他找到个借口真的跟龙城帮打一场。
信一追得脑袋都出汗了,但当他看到光头仔拿刀挟持龙哥的时候,信一还是颇为震惊。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阿暮入城那天想挟持龙哥,这么刺激的事情有生之年能见到两回他也是很幸运了。
于是信一决定直接抽根烟压压惊,第一口烟还没吐完呢,龙哥已经将人打倒,原本叼在嘴上又被扔起的烟被稳稳地接在手里。信一很久没见龙哥动手了,差点就要鼓起掌来。
光头仔跌跌撞撞地摔落出去的时候,信一觉得他看起来都快哭了,忍不住觉得有点可怜。可是城寨就是这样的,一时心软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阿暮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如果没有遇见过,他也不至于惦记这些年。但信一不后悔,反而很珍惜那段时光。
“骑着摩托都追不上那个小子?那新出的车也别买了。”龙哥拿起扫帚开始收拾凌乱的地面。
信一前几天刚给龙哥看了杂志上的摩托车广告,全新造型,零件都是外国进口的哦,看起来超酷的。龙哥当时说了他一句真是长不大,但还是点头同意,并且给了定金。这下要因为那个光头仔全黄了?信一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别啊大哥!是那小子太会跑了!你别生气,我去给你买糖水回来喝!等我啊大哥!”信一忙不迭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刚才果然不该同情那个小子,差点把自己的新摩托都给赔进去。
腐竹鸡蛋糖水看似普通,但是越质朴的东西就越考验厨师的手艺,只有老人街最东头的那间糖水铺子卖的才是最好喝的。
信一一路端着热乎乎的碗回来,额头的汗还来不及擦,龙哥也不好意思再说他,安静地拿过汤勺开始喝。
“很久没遇到胆子这么大的年轻人了。”龙哥一边吹着勺子里的糖水,一边喃喃。信一没敢接话,他知道龙哥也记挂着阿暮。
咚的一声巨响,信一和龙哥同时往花笼外看去,那个光头仔和袋子一起摔了下来。怎么还在?
“货哪来的?”龙哥的声音跟秋天的风一般萧瑟。
“大老板的货,王九带着人在外面守了一夜。”信一同龙哥解释,说起这事他就来气,刚刚买糖水的时候路过柒记,跟阿柒提了一嘴这事,阿柒居然问能不能把人叫进来吃饭。信一当时真想把阿柒拖到龙哥面前让龙哥教训一顿。
“信一,带他去找四仔。”
得,合着龙哥、四仔还有他都要陪着王九加班呗?
信一把临时拟好的欠条递到光头仔面前,盯着他签字。信一有点难受,这次龙哥可是实打实地给了大老板一笔赔偿金,比当初阿暮那笔红包大到不知道哪去了,这笔账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记。说起阿暮那笔钱,这小姑娘真能攒啊,不到一年的时间攒了挺多。听四仔说她本来买了个相机,临走前几天又卖了二手套现了,还真是挺有经济头脑。
那笔钱龙哥不会收,他也不敢动,后来交给了狄秋保管,毕竟是阿暮辛苦赚来的钱。
“你放心,我不会欠你们的。”光头仔刚听完四仔说心灵鸡汤,告诉他肯干活就能赚钱,立刻跟信一承诺。这小子还挺好骗,啊不是,还挺实在。
“你这里,需不需要帮手啊?”光头仔小心地看着四仔。
“不需要。”四仔十分果断地回答。
“你都不问问他会不会医术?”信一喝着汽水,觉得有点意外。
“会不会都不需要。”四仔站起身,用眼神示意信一看向走道里的房间,“除非你不保留这间房了,那你就把里面的东西清干净。”
那间房里还有信一给阿暮买的好多衣服,有她的被子和毛巾,用过的笔和本,以及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信一没有说话,只是长吁了一口气。偏过头对视上光头仔可怜兮兮的眼神,信一一个不忍。
“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帮你问问,你休息一晚,明早来理发店找我。”信一看着那家伙犹犹豫豫地离开,问向四仔,“燕芬那儿是不是缺个帮手?”
“你明天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
“喂,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让他去找龙哥求救的?你救的人,让我来管?”信一轻蹙起眉毛。
“我不是告诉他了吗,有手有脚自然饿不死。”四仔不欲争辩,他总是这样外冷内热,却根本藏不住善意。他略一沉吟:“你刚刚让他休息,他能去哪休息?”
“这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信一眨了眨眼。
“要是个美女你是不是就管了?”四仔忍不住揶揄他,“别干等着了,同样的相遇方式老天爷不会来两遍的,你得主动出去认识女孩子。”
“你今天话很多嘛。”信一推了他一胳膊肘,忽然一拍大腿,“糟了,王九还在门口守着呢!”龙哥是从后门走的,没跟王九打照面,这会儿都从大老板那走了个来回,回房间睡下了。
“没事的信哥。”一旁审片的提子突然凑过身来,“龙哥回来的时候我就给王九递过话了。”
信一和四仔互相看了一眼,立刻一人一边按住了提子的胳膊,把他压在桌上。
“提子,我对你可不薄啊,你敢背着我给王九递话?”信一估计提子不会干这种蠢事,一定是有自己原因的,但他总得假装生气,否则岂不是人人都上房揭瓦了。
“不是啊信哥!”提子哎哟哎哟地喊着胳膊疼,见两人没有松手的意思,极其小声地解释,“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是怕阿暮晚上来梦里骂我啊。”
“神经病!”信一和四仔齐声骂道,然后无奈地同时松手。信一觉得需要抽个时间给龙城帮全员上一上科学教育课了,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嗯唔嗯唔,你是说,嗯唔嗯唔,龙哥又捡了个偷渡的?嗯唔嗯唔。”十二少一边嚼着信一刚买的炒栗子,一边跟他说着话,脚还搭在沙发上。四仔担心他的鞋子把沙发弄脏,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给他拽直了。
“哎哎四仔你干吗,你差点害我呛着。”十二少颇为不满,故意当着四仔的面把炒栗子分给了自己,没有给四仔。
那本来就是我买的!信一在心里大喊。
“第一,这不叫捡,只是帮把手;第二,阿暮不是偷渡的,不要用 '又'。”
信一昨天刚把阁楼收拾出来,知道了那小子叫陈洛军。真是,十分朴素的一个名字啊。信一很喜欢攒衣服,三四年前的衣服都舍不得丢。信一还记得阿暮刚来的时候,把他的衣柜弄得一团乱,翻出来了他高中时期的衣服扮男人。不过那时候的衣服早就丢掉了,现在衣柜里最久远的,也是二十四岁的衣物了,有点掉色了。
不过给陈洛军就刚刚好,他的气质很符合旧衣服。
“阿暮怎么还不回来啊,连封信都没有,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十二少突然瘪起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不要你有可能,不要我是绝对不会的。”信一得意地一挑眉,“所以她肯定会回来。”
“不要我们都有可能,不要王九是绝对不会的。”四仔模仿着信一的语气。
“好端端地干吗提那个疯子啦!”十二少抱怨。
“呸!晦气!”信一骂骂咧咧。
阿丽死了,大家都知道是她的那个差佬男友杀的,但什么也做不了。这里是城寨,那人又是差佬。鱼蛋妹哭得很惨,信一看着那个孩子长大,变得这么懂事,心里也觉得很难过。燕芬也噙着眼泪,但她早就学会了不轻易落泪。
信一已经很久没认识过新朋友了,更别提和朋友一起行侠仗义。那样的出现方式,那样的嫉恶如仇,原来他们注定会碰撞出一样的回响。
“走啦,请你吃叉烧饭。”四个人拿着面具,笑得像回到了青葱岁月。
“喂,我只说请洛军没说请你们啊!”十二少冲着阿柒喊:“别给他们加蛋了!我不买单啊!”
“我、我可以付一个蛋钱。”洛军一边往嘴里疯狂扒拉着叉烧饭一边小心地说。
十二少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摆手:“算了算了,阿柒,给他们都加个蛋,本少买单。”
“几个鸡蛋这么费劲。”阿柒嘀嘀咕咕地端上来四个煎蛋。
十二少没理他,问向洛军:“诶,你会不会打麻将?”
“……会,但是我没钱。”洛军低着头垂着眼,不敢抬头回视。
“你打那么多份工,没少赚钱。”四仔睨了他一眼,冷冷道。
“反正也不买身份证了,也不收你租金,钱留着干什么?”信一听见麻将两字也眼睛冒光,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打麻将了,“人活一世,开心最重要啦。”
虽然连蒙带骗的,但总算是把洛军拉上了牌桌。
同样昏黄的灯光,同样的座位,让信一有一阵恍惚。风只来过一阵,但想念的云雾散了又聚,像蔓草生生不息。
“你们,是串通好的?”陈洛军脸上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
信一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出老千,不过是他的牌技太差,让大家都看透了其手里的牌,默契地等一个一炮三响罢了。
“是啊。”信一把烟叼在嘴角,眼睛在轻晃的灯光下半眯起来,偏着头含笑看着陈洛军,“我们三缺一,很久,很久了。”
四年,又十一个月,零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