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火煜川》百西溪

40、第四十章

　　风吹过桃林，段度腰间的铃铛随风作响，她被这句话扰乱了心绪。

　　屋外酒客吵嚷，灵娘皱起眉头，嘴里发出一声呢喃。

　　段度没有听清她嘴里那句话，心如油煎般难受，他放缓呼吸凑到灵娘面前，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灵娘抬头看他，他眼眸如星，独独映着一个她，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唤道：“段度……”

　　“嗯？”

　　“我嫁你。”

　　屋外风过桃林，绯红的花瓣簌簌落下，飘在酒杯中荡开涟漪，一股强大的欣喜涌上段度心头，他高兴地抱起灵娘呼喊道：“你同意了，灵娘同意嫁我了，我要娶媳妇喽！”

　　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抱着灵娘转悠到堂前。

　　灵娘平日里也是个直爽性子，此刻却被他闹了个脸红，羞涩地拿起扇子挡着脸。

　　客人听到他的呼喊也由衷地高兴，笑道：“什么时候办酒席啊，我可是店里的常客，到时候能不能少要点份子钱？”

　　“恭喜啊，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诶！到时候一定要请我来啊，我要跟段大哥好好喝几杯。”

　　“我也要我也要，还有灵娘子，到时候大家不醉不归。”

　　“好——”

　　*

　　婚礼当天，忘舟山上桃红与朱红交错，满天花雨从天空飘洒而下。

　　因灵娘不喜繁琐礼节，婚礼仪式一切从简。

　　人妖之恋，天地不容，他们便不拜天地。

　　双亲皆逝，高堂空设，他们也不拜高堂。

　　敬天礼地，三书六礼，一纸婚书，余生唯眼前人足矣。

　　洞房花烛夜，段度站在灵娘面前正色道：“我段度对天起誓，若负佳人，身死道消，天诛地灭，灵娘，我此生绝不负你。”

　　灵娘看着金冠红衣的段度，她喝了些酒，脑袋晕晕乎乎，看见他一脸正色只觉得他傻气，上前捧住他的脸展颜笑道：“我叫灵华，赤月族族长灵华。”

　　段度眸光灼灼，灵娘嫣红的嘴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俯身吻了上去。

　　“段度……”

　　“嗯？”

　　“你就是个混蛋……”

　　翌日清晨，灵娘睁开湿润的眼眸，习惯性朝身旁探去，手下一片冰凉。

　　她恍然回神，是了，段度已经死了。

　　灵娘恨骂道：“段度，你就是个混蛋……”

　　若是段度还在，他必定会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是啊，我就是混蛋。”

　　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修士得机缘寻求大道，若是身死，灵魂便会散作灵气反哺大地。

　　人间处处有他，却处处寻不到他。

　　灵娘抚上腹部，强撑着坐起身骂道：“狗东西，你就不怕姑奶奶带着你的孩子改嫁吗？”

　　“叮铃铃——”

　　她腰侧的月牙铃发出几声脆响，似是在回应她。

　　灵娘苦笑着握紧那枚月牙铃，倏地将手高高扬起，眼角滑落一滴泪，而后无奈地收回手。

　　罢了，就这样吧！

　　她还要好好生活，还要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忘舟山一夜之间凋敝，又在数日后焕发新生，只是那桃花虽美，却不若之前那般艳丽。

　　丹阳城历经磨难，百姓逃的逃、走的走，连带着山上的酒肆也不开了，本以为她会离开丹阳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她却换了营生改在山下卖糕点，样式常新，哪怕没有人光顾她也乐此不疲。

　　采莲的大爷佝偻着背问：“灵娘，何不换个地方活啊？”

　　灵娘笑道：“这里有故人。”

　　风拂过她店前的铃铛，摇摇晃晃叮咣响个不停，跟那人一样，吵死了。

　　“唉——”大爷长叹一口气，“好人不偿命哦！”

　　说罢拎着打蔫的莲花朝家走去，路上留下一排湿答答的脚印。

　　灵娘伸手拂过耳边鬓发，低头看向自己隆起的腹部。

　　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到时候，若是控制不住妖气被周边的修士察觉，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丹阳城多雨，方才还是大晴天，现下下起了细雨，朦朦胧胧给丹阳笼上一层轻纱，周边的店家嘴里嘀嘀咕咕骂道：“这雨真讨人厌，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大早上下，这客人还没来呢，看样子还要下一天，也罢，正好闭门回去休息。”

　　店家见灵娘靠在店门口赏雨，隔街喊道：“灵娘，还不回去啊？”

　　灵娘笑着摇摇头，回去也没有人，不若在这里打发些时光。

　　自段度走后，灵娘的脾气较之前好了很多，虽还会呛人，但她安静发呆的身影更常出现在店门前。

　　就如现在这般，时而看着巷口，时而看看天上，百无聊赖。

　　青砖巷口，一行人吵吵嚷嚷穿过雨幕，见不远处还有店开着，为首的人喊道：“那有家店还开着，这雨太大了，咱们进去躲躲。”

　　待人走近，灵娘才看清这些人的打扮，应是路过此地的修士，只不过灵力低微，连打开灵罩避雨都舍不得。

　　一位面容俊秀的少年走到阶下，抬头看向灵娘拱手道：“老板娘，可否容我们在此处躲躲？”

　　见到这些修士，灵娘下意识捂着肚子朝店内退了几步。

　　少年看出她的戒备，往后退了一步来表示自己的无害，态度更是恭谦道：“老板娘莫怕，我们不是歹人，只是我妹妹身体不好，怕她淋雨患病，让我妹妹进去躲躲便好，我们这些粗人在外面候着。”

　　灵娘抬眸看向少年身后跟着的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见灵娘探头来看，她也顺势拉下一点襁褓露出小女孩的右手。

　　那手还没那月牙铃大，看样子才足月，若是染了风寒，怕是会落下一生的病。

　　灵娘也是快要当母亲的人了，对小孩子难免会起恻隐之心，招手道：“都进来吧。”

　　妇人忙不迭跑店内，店里暖香驱散些寒冷，她怀里的婴儿咿咿呀呀哭闹起来。

　　少年面露愁绪，浑身上下只摸出两枚铜板，羞愧地递到灵娘面前：“能不能，给我妹妹拿些吃食？”

　　灵娘摇摇头走进后厨，少年无奈地低下头。

　　灵娘从后厨端出碗米糊递给妇人道：“目前只有这个，先将就一下吧。”

　　妇人忙接过米糊躬身道：“多谢多谢，好人有好报。”

　　灵娘慈爱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小姑娘甜滋滋地冲她一笑，灵娘摸了摸小孩的手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妇人见她有身孕，忍不住打开话匣，刚张嘴便对上少年警告的目光，妇人无奈讪笑道：“这孩子刚出生不久，还未来得及取名，只先取了个乳名叫琳儿。”

　　“琳儿，”灵娘将这两个字在嘴里重复一番，笑道：“好听。”

　　妇人看着她隆起的肚子，问道：“老板娘这是快生了吧，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灵娘一边逗孩子一边道：“还不知道是男孩女孩，也就先取了个乳名，叫皎皎。”

　　这个名字是灵娘翻了好多书才定下来的，若是男孩便盼他以后是皎皎君子，像他父亲那样；若是女孩便盼她以后是皎皎明月。

　　妇人给孩子喂米糊，笑道：“好名字，老板娘一看就是文化人，这孩子日后也是个有福气的。”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行人抖了抖衣服上的雨水，告辞道：“多谢老板娘的招待，我等就先告辞了。”

　　灵娘颔首道：“告辞。”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灵娘坐回摇椅上，丹阳城定居的人虽少，行人却很多，她店铺开在闹市，就算她不想听，有些话也会钻进她耳朵里。

　　国师回去后，列出黎王的十项罪状，什么强占民田，鱼肉百姓，私开青楼迫害平民百姓，私藏盐铁矿……

　　种种罪名叠加起来，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可黎王与当今皇帝有姻亲关系，加之皇帝不知道有什么私心，反正皇帝没有将黎王就地处决，还让他进京述职。

　　黎王此番进京，就算是傻子都知道他包藏祸心，可这皇帝好像就是傻子，还大张旗鼓地迎接黎王。

　　黎王入京不仅带了不从，还将自己在平州的旧部一并带去，这样一来，那些想留在平州观望的家族便被他强拉上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才遇到的，看谈吐言语应是慕家，段度闲谈时跟她说过，慕家与段家有些姻亲。

　　灵娘眼眸低垂，心道：“这慕家主也是个有心眼子的，知道此行怕是有来无回，事先安排后辈逃走。”

　　可依照她对黎王的了解，此人阴狠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要拉谁上船，就要拖家带口全都带上，死了也算一家团聚。

　　这慕家要想在京城全身而退，怕是难啊。

　　人世太复杂，争权逐利，在她看来都是庸人自扰。

　　*

　　风逐花落，忘舟山脚下的木屋内传来痛苦的呜咽声，伴随着一阵嘹亮的哭声，呜咽声渐渐停止。

　　灵娘颤抖着抱起血水中的孩子，挣扎着站起身烧来热水为孩子擦洗干净。

　　今夜月色朦胧，灵娘虚弱地依偎在床边抱着这个脆弱的生命。

　　灵娘低头看着她，勾起惨白的唇角，这是个小女孩，长大后一定会很漂亮。

　　“皎皎，皎皎，我是娘亲。”

　　灵娘拿着月牙铃逗着怀里的孩子，小孩眼都没睁开，本能地往娘亲怀里钻，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月牙铃。

　　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这间房子便有了温度。

　　“灵娘，恭喜啊！”

　　木屋外的结界应声破碎，妖气在山中肆无忌惮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