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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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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已并不像个人。云游想起,某年经过一疫病肆虐的山林,有一只骨瘦如柴的鹿躺在路边,身上的肉被撕咬了开来,肋骨外裹着一层干瘪的皮,轻微地抖动。
它微睁着眼睛,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就像他现在一样。
她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丸放进他的嘴里。此物为回梦丹,可暂时护住心脉,缓解痛苦。片刻之后,他便昏睡了过去。
她大概查看了他身上的伤,所幸没有贯穿伤,只伤及皮肉,但也有钝器击打的痕迹,这副样子,恐内伤也轻不了。
自己也不便久留。
她走出地牢,天色已暗。
老宋站在门口惶恐不安。
“青大人……求青大人饶小的一命。”
“里面的人,若几日内死了,我便会将我所见,如实报给宫廷司。”云游目不斜视走过,扔下了这句话。
“是,小人明白。”
云游回府之后,换了身衣服,出来上马车直奔平乐馆。
永安府以南几条街外,有一处园子名为‘竹园’,本是一天然竹林,数年前被一富商买下,花重金精心改建,在周围的空地种满奇花异草,一年四季皆是美景,随声名渐起,又建起了几个酒肆乐坊,同南边闹市的风格大不相同,主打高雅私密,供贵人享乐。
平乐馆便是其中之一。
云游身着紫色锦袍,上绣风中飞花之景,衣肩处几只彩蝶,栩栩如生。她走下马车,便有人迎了过来。
迎宾小生将她带至竹林深处,正值雨后,石径上的雨水在月光之下,星星点点。
走至房前,侍应推开了门,房内清香净心,古朴雅致,一素纱屏风立于正中。
“请贵人稍坐。”
片刻之后,门被打开,几个乐师进来行礼之后便去到屏风那侧,见云游并无吩咐,便自行开始演奏。
到这云游此行的目的便已达成,此时自己的身份不便亲自回坊里,只能采用此种隐秘的方式。
平乐馆有推磨坊的人,具体是谁她也不知,她只需携带特定标记,推磨门便会知晓她的需求。
蝴蝶、蔷薇、鹰羽、碧云分别对应灵、月、苍、云四门。
她只需再听几首曲,饮几壶酒便可离开。
已过午夜,云游坐在房里,等待灵门中人上门。
忽听得有人来到门外。
云游开门,是灵均手下的白芷,身着府中丫鬟衣裳。
白芷是灵门四首席之一,擅医术药学。在云游她们筹划之时,已知风灵少君伤病缠身,便提前让灵均做好准备,若召灵门,大多是需要人来医治。
“云门主请吩咐。”
“地牢中人情况不妙,我已让他服下三粒回梦丹,短时间醒不过来,请你去看一下,保命第一,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能让他恢复一点行动能力。”
“灵门主已派人探过,宫城中有异灵存在,动用灵力恐打草惊蛇,我只能用寻常医术尽力而为。”
“好,你多加小心,不要被人察觉。”
“是。”白芷退下。
宫城中,护卫长以上皆为世家子弟,皇室宗亲,多数身正忠君,文武兼备,但也不乏得过且过,安于享乐之辈,流连于风月之地。
有关青云的流言便是从这些人的口中传了出来。
大概的故事是,年轻之时,这青家大小姐便流连酒肆,有不少风流韵事,回来之后,没安分几天,便每夜去竹园各家喝酒玩乐,甚至召了乐师歌伎进府表演。
这流言蜚语来得时机正好,恰好能暂时掩盖些反常的行为。
两日后,云游得了白芷的消息,地牢中人已度过凶险时期,内伤并不致命,外伤已秘密用了药,只需继续等待时间休养恢复。
这日她巡到地牢门口,看到老宋刚送完饭出来。
“青大人!我已照您吩咐,那犯人还活着呢!”老宋赶紧迎了出来,恭敬说道。
云游冷着脸走了进去。
老宋并未跟着,他害怕若在里面,这大人又有什么不满,直接废他一只手也是可能的,还是外边保险。
她走到石室,那人换了身干净衣裳,背对她躺着。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为什么要救我?”
“我在问你。”
那人转了过来,脸上血污已被擦去,脸色是长久不见光的苍白,几处较深的伤口仍能看见血肉,但已能看出是个年轻男子的脸,眉目俊朗,眼神却依旧暗淡无光。
“你是来拿剑的吧?”他看着云游,平静问道。
“是。”云游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
他嘴唇轻微抖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放弃吧,他们花了十年都取不出来,我也取不出来,不要浪费时间了。”
“那只能说明在这里取不出来。”
“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他不再看她,平躺在地上,直直看着房顶。
云游看了眼地上的馒头和黑乎乎的菜汤,“为什么不吃饭?”
“不要再救我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罢便转了过去。
“好好吃饭,我明日再来。”
翌日,她去了地牢,那人依旧没有吃饭。她一时间有些泄气,虽是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就这么僵持下去,死也是早晚的事。老宋在一旁着急撇清,说自己嗓子都劝哑了,她并没有理会,只是扔了点银子,给个甜头,毕竟犯人饿死算不到老宋头上。
一路上,云游都在苦思,感觉陷入了僵局。
族中发生灾祸之时,他不过十六七岁,又是少君,应是意气风发,自由洒脱,一夜之间,全族消失,十年囚禁,十年间为取这剑定是受尽折磨,以至于灵力尽失,一心求死。
十年囚禁……该是什么感觉?云游实在无法想象。
当年还小,练功偷懒,自己被前门主,自己的师父扔到密室里关了七天,一日只送一次饭,那一日仿佛一月那么长,出来之后,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
云游照例坐在平乐馆的雅室里,默默喝着酒。
“青姑娘为何今日闷闷不乐?”一旁的酒侍又斟满了一杯酒,体贴地问道。
“我曾在野外路边,见过一只濒死的病鹿,骨瘦如柴,皮肉被野兽撕开了一大块,它眼睛微微睁着,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云游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当时已值秋暮,等我下山时,山上已下了第一场雪……你说,它是死在下雪之前,还是下雪之时……”
“既已濒死,想必意识已麻木,感知不到冷了。”酒侍也略感神伤,但很快调整了情绪,说道:“青姑娘,年前,后院的空地移了几株梨树来,现在梨花开得正好,您可想去瞧瞧?”
“走吧,去瞧瞧。”云游起身出门,跟着酒侍来到了后院,只见雪白一片,夜里凉风习习,一阵轻风带过,梨花花瓣便纷纷扬扬洒落而下。
有几个风雅宾客,请了乐师在树下演奏,琴瑟之声中,云游看着眼前的美景,仿佛漫天飞雪。
漫天飞雪之下,远远地,好像是那只病鹿,孤单地躺在那里,她慢慢地走近。
她蹲下来,倏忽之间,病鹿却突然变成了那个人,从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寂静无声的落雪,与无尽的黑夜。
“无声无息,无亲无爱,无依无靠。”她喃喃地说道。
“姑娘说什么?”
云游回过神,垂首掸落了身上的花瓣,在外吹了吹风,酒醒了大半。
“没什么,我走了。”
酒也没什么意思,徒增忧思不说,还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她心想。
早晨醒来云游便进了宫,尚未到当值时间,她直接去了地牢。
她看到未动的饭,脸沉了下来,老宋在边上不敢言语。
“拿椅子来。”
老宋赶忙端来了椅子,接过了她手里的钱袋,便留下钥匙识相地退下了。
她坐下来,只静静地看着那人。
自接下任务之时算起,已过半月。推磨坊并不是铜墙铁壁,风启剑的消息此时想必已经流了出去,不久后,江湖各方便会各显神通前来夺剑,不过幸好是宫城之内,还会耽误他们几天。
宫城守卫何其严密,若想从外闯出去,十个她再加十个苍擎也是不行的。原本的计划是她带他从地下出去,但现在他不仅没有行动能力,也没有意愿,启用备用计划,还需再耽误几天。
要不了多久,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也会被怀疑。
她就这么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所幸还有时间,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何况天无绝人之路。先解决眼下吧,他已三日没有进食,若再不吃饭,明天可能撑不过去。
她打开门走进去,那人毫无反应,走近一看,应是太久没吃饭,意识迷离,已昏过去了。
云游将手扣住他的肩,心中一惊,好薄,几乎只剩了一层皮。随后她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拿出随身的酒壶,里面是早上吩咐厨房做的米汤,加了蜂蜜和白芷给的药粉,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她近距离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口,大多结了痂,白芷处理得很好。
这个样子,怕是路过的老鼠都能随意啃咬几口吧……
他睁开了眼,逐渐清醒了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云游,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
眨眼间,云游迅速掰开了他的嘴,将温补的药丸塞了进去,随后捂住了他的嘴。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只是药,能止血生肌,宁神安眠。”
他没有力气挣扎,只安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云游拿开了手,将他慢慢放下,对他说道:“在你产生活下去的念头之前,我不会让你死。我能救一次,便能一直救。你放弃,但我从来不会放弃。”
她心里清楚,这话他并听不进去,她只是讲给自己听,现在只能保证他一直活着。活着才能出去,出去才能有下一步。
她走时,老宋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送她。
“多活一天,十两黄金。”
“是是,请青大人放心。”
现在看来,既不用挨打,又不用整晚陪着笑脸,这不比赌坊挣钱?老宋摸了摸怀中的钱袋,十分满意。
小狱卒凑了上来,“老宋,这青大人最近怎么总来?赌坊不是早就没人来了么。”
“这上面贵人的事情咱管不着。”老宋塞了他几两银子,说道:“拿好这钱,就看不见,听不见,继续干咱的活。”
“好嘞!”小狱卒赶紧把钱揣了起来。
这天早上,云游正准备去当值。
“小姐,安济堂的郎中来了。”
云游走进偏厅,郎中正是飞星。
飞星的到来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今日怎么是小安郎中?”她问道。
“家父今日出城看急诊去了,便遣我来给夫人请脉。”飞星答道。
“随我来吧,见母亲之前,我需嘱咐你几句话。”侍女下人便都退下了。
“是。”
“已有几伙人进了王城,正寻机渗透宫城,有一伙人已开始自地下搜寻。”飞星禀报。
“背景呢?”
“不知,但其中混有异灵,灵门已出手,其余的也都在监视之内,会适时清理。但近日王城情况复杂,时间长了恐有变数。”
云游皱眉,“这些人可不讲规矩,若是惊动了宫中潜伏的异灵,怕是更加麻烦,绝不能让他们进来。苍门的人进来了吗?”
这便是备用的计划,她拖着一个男人,还是有些吃力,若遇敌风险太大,因此需要个有力气也跑得快的辅助。在她进宫之时,苍擎已安排手下的人进入宫城。
“还没,那条路有风险,坊主正在安排。”
“好,我先等几天苍门,若还是不行,便只能我单独行动。”
云游带着飞星从偏厅走了出去,“带小安郎中去见夫人吧,我还要赶去宫中,失走一步。”
小狱卒在院子里煎着药,一股糊味,“老宋,你这药也太差了吧?能管用吗?”
“大用管不上,吊口气应该还行,你把火弄小点。”老宋依旧在躺着。
“我看啊,这大人,应该是看上里面那人了。”小狱卒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啊……”
“你娶媳妇的钱攒够了吗?”老宋打断道。
“还……还早着呢。”小狱卒一脸懊恼。
“那就闭上你的嘴,把那人盯住了,到时别说娶媳妇,就连你老家买地的钱都出来了。”
突然地牢里传来“啪”的一声,好似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小狱卒正要忙着去看,被老宋喝住:“糊涂了你!大人在里面,你去什么!熬你的药!”
牢中之人正费力地朝前方的墙壁爬去,角落处,陶碗被砸碎,散落一地。
枯瘦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片锐利的,掌上的皮肤被轻易地划破,血流了出来。
他握着碎片,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坐起,呼吸短促且颤抖。
许久之后,他的呼吸渐渐平复,将碎片贴上了脖颈,手很平稳,却僵在那里,一直没有割下去。
“为什么不割下去?”云游在角落黑暗处,以极冰冷的语气问道,像是窝着火。
他怔了片刻,朝这看了过来,仿佛又下定了决心,手抓紧了瓷片。
云游冲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拎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摔在墙上。
眼前的女子眼中似有烈火,但已在竭力压制。
“说!”云游气愤地喊道:“为什么不动手!”
他被突然这一摔,似从游离中清醒,那麻木死寂的外壳被尽数震碎,脸上终于现出了深深的绝望。
“说话!为什么?!”云游吼道,一拳砸到了他旁边的墙。
“你一心求别人杀了你,自己却下不了手?你不愿生,也不敢死,就在这地沟里苟延残喘?!你个懦夫!”
“说!你为什么不敢死?!”
云游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忽而,两行清泪顺着他枯瘦的脸上划过,渗进了层叠的血痕之中。她愣住,手随之松开,他倒了下去。
他抬头,迎上了她的眼神,同那晚一样。
怒火与理智两种情绪的交锋之中,有一缝隙,背后藏着深深的悲悯,从那隙中涌了出来。
这悲悯像一把刀,把封闭他内心的绳索,一齐割断。
啪得一声,眼泪决堤而下,那些致命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屈辱、绝望、悔恨、自责……
“我……我不甘心……”
他枯枝一般的双手捂住脸,身体微微颤抖,心仿佛也被震碎,痛得呼吸不了。
他拼命地捶着胸口,哭喊道:
“我不甘心!”
“我的族人还在等我!”
“我不甘心!”
云游坐下,手覆在了他抖动的肩上,他绝望的哭喊,好像令她窥见了那地狱一般的十年。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先活下来。”云游温和而坚定地说道。
“若是没有人救你,你几天前便已从这世上消失,风启剑,还有你的族人,一切你所放不下的,也都随之消失了。你现在拥有的,只有你自己的命,既然还不甘心,那就好好把握住它。”
云游将米汤与药丸放下,我会带你出去,这几个字就在嘴边,但却无法说出。
“好好吃饭,活着就有希望。”她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