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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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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事情过后,柳府不少岗位的差使都换了新面孔,扶柔院中的人虽没有变动,但噙霜处事比往常更不留情面了,粗使下人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在背后议论她。有噙霜守着扶柔的院子,某些闲话是传不进扶柔耳朵里的。
这段时间以来扶柔饮□□细,骨肉丰盈了不少,目如点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因天天喝药,胃病也得到了调理,面上沁出红润之色。
春节前,大宗主的信函已经加急送到各支族人那里,信中言明某月某日在瑨州家庙祀祖,各地族人均应前来参加。又谈及修葺祖坟,重修族谱的事情。
家庙的清扫早已完成,负责舞蹈奏乐的礼乐生也彩排了几遍。这是承砚第一次主持祀祖,一切力求完美,每天都亲自到场监督,扶柔也就很少见到他的面。
扶柔听嬷嬷说,自己是不能迈进家庙一步的,不光自己,全天下的女人都不行。扶柔在课上便向丹辛提到这件事,扶柔问为什么,丹辛神色一凝,缓缓摇了摇头。但看着扶柔纯净的双眼,她感觉到自己负有一种责任。她在空中甩了甩自己手中的书:“这要问他们。”
“柔儿,你现在还不懂,或许有一天你长大了,再回想起今天我说的话,你就全明白了。”
往常,扶柔没问过丹辛夫子的家事,怕有冒犯,但今天话头说到了这儿,扶柔顺势问道:“夫子,你们家也建了家庙吗?”
“对我而言,那是个很阴森的地方。”丹辛抚上自己脑后盘起的头发,“你知道为什么我未婚,却梳起了发髻吗?”
十五岁那年,丹辛做了自梳女。
自梳女,就是女人将头发自行盘起,终身不嫁。
带着丰厚嫁妆的母亲嫁给了身为贵族末裔的父亲,父亲喜好结交朋友,花钱如流水,他觉得自己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因此瞧不上任何一件能让家庭有进项的事情。
母亲很柔顺地将嫁妆都给了父亲支配。父亲很快就把钱挥霍完了,母亲从没法子里想出法子来,将几个孩子的肚子喂饱了。丹辛童年对母亲的记忆,就是在每个晨昏在灶台织布机间辗转的身影。在一阵阵水声,切菜声,梭子翻飞声,锅碗瓢盆声中,母亲长出了白发,长出了皱纹,那永不停歇的生活的杂音,从她体内抽干了生命力。
母亲的时间化作食物上的细细刀痕,也化作绣品上的密密针脚。丹辛在一日三餐中吞下那些刀痕,在一年四季中穿上那些针脚。
她是母亲用一部分的生命力喂养长大的。之所以是一部分,是因为母亲还有别的孩子。然而姐姐会帮母亲浣洗衣裳,妹妹会帮母亲收拾饭桌,当丹辛发现什么也不做的父亲才是这个家里最像幼童的人时,她感到一阵恐怖,那种恐怖感裹挟着冰冷,传达到四肢百骸。而姐姐们的婚姻,又像落入一个轮回,姐姐们脚下是娘的影子,姐夫们身上是爹的做派。
于是她对母亲说:“我要做自梳女,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母亲的寡言是因为她习惯了忍受,忍受一切对她的剥夺。然而听到这话,母亲却爆发出了一阵哀嚎。
她通知父亲:“我要做自梳女。”
父亲的沉默是由于他对女儿们的无视,然而听完这话,父亲却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儿,尽管他的眼里只有愤怒。
父亲和母亲这时候站到了一起,他们对丹辛说:“如果你做了自梳女,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你不结婚,就是与天下人为敌,就是与父母为敌!”
丹辛很困惑。
妹妹流着泪对她说,做了自梳女,失去宗族、父亲的庇护,乡邻审判她的目光只会更加苛刻,稍微行差踏错,就会丢命的。
十五岁的丹辛用一贯温吞的语调说道:“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我一定不要再过现在这种生活。哪怕是死,我也绝不要再回来。”
挽起头发的丹辛离开家时,身无长物,唯一跟随她的,只有妹妹那双含泪的眼睛。但丹辛走到的地方,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丹辛做缫丝的活计做了五年。当她有了一点积蓄时,父亲竟找上门来说给她配了一桩婚事,“彩礼我已经收下了,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
丹辛心里很明白,这是爹缺钱花了,他不愿意出去谋生,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他只有卖女儿。
然而就是这样无能虚伪自大的父亲,可以冠冕堂皇地列位家庙,而担负起一切的母亲,担负起父亲虚假尊严的母亲,列祖列宗没有一个人同意她迈进家庙的门哪怕一步。
丹辛逃婚到了瑨州。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她一点都听不懂瑨州话,这是障碍也是保护,因为这样大概就没有人会给父亲通风报信。
在瑨州,她贩卖字画为生,渐渐的有人知道她擅长作诗,渐渐的有人知道她学问很好。一些负担不起私塾费用的寒门人家,会请她授课。
她的学问哪里来的?说来好笑。父亲出钱让唯一的儿子念书时,她只有躲在墙根偷听。后来她发现书堂里有一口存书的大箱子,实际上没有放满,空出来的位置可以装下一个人。于是她总是溜进去,藏身书箱。
丹辛就是这样偷听来的学问。
扶柔看丹辛,只觉夫子身后涌来重重黑云,那些黑云在她周身纠缠着,像要将她整个吞噬。
察觉到扶柔的目光像在可怜自己,丹辛露出一个微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回头一望,原来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路。
扶柔还在起点。她的起点比自己的靠上,但仍旧是起点。
扶柔从丹辛的话语中感受到,夫子似乎并不是很同意自己教授的东西。可是在扶柔看来,书上字字句句都是对的,如果有让自己感到疑惑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的理解能力还不到位,没能全部体会著书者的微言大义。
丹辛话归正题,“他们认为女子污秽,若是女子涉足家庙宗祠,会亵渎神灵。所以你不要因为贪玩,就闯进去,记住了吗?”
扶柔很诚实地没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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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课后,扶柔回了自己的房间。涂蕊和噙霜正在屋里做针线,见她回来了,便起身迎接,道:“中午家主派人送了东西来,装在匣子里,小姐去看看吧。”
扶柔走到桌前,那木匣子占了一张桌子,上面的雕花甚是精致。打开机括,里面放的原来是一叠宣纸。
扶柔拿出一张对着日光照,只见纸上显出朵朵絮状云纹。扶柔欢喜道:“这种宣纸最适合写字了!”
吟香是陪着她从书斋回来的,道:“这是家主告诉小姐要好好用功呢。”
噙霜道:“小姐不管用不用功,家主都会疼咱们小姐的。你这么急着催人上进做什么,难不成将来小姐做了女状元,你要做状元娘子?可惜吟香这片苦心,世上并没有两个女人成婚的理。”
吟香涨红了脸,一时口吃道:“你嘴坏!不准你说了!”
“瞧,状元娘子发话了,要管着咱们这些下人呢。”
扶柔道:“成天嫁人成亲嫁人成亲的,也不害臊。大丈夫志在天下,接济万民,你们都把眼光放长远些。要我说,你们要是有相中的男子,我就把他们接到府里来,还愁养不活你们不成?咱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多好。”
噙霜道:“小姐家的饭,难道白给我们吃?”
“我几时不让你歇着了?将来就算你们不干活,我也白养着你们。那有什么。”
“这话小姐说了不算,要家主发话了才算呢。”
“账房几时不给我银子使了?”
吟香在一旁感动得早就红了眼眶,“小姐待我们这样真心,吟香愿意伺候小姐一辈子。”
涂蕊道:“我情愿给小姐梳一辈子的头,等小姐生了小公子,我再给小公子梳一辈子的头。”
噙霜没有接话。
扶柔望着前院,“长兄有几天没回房睡了?”
涂蕊道:“有三四天了吧。”
噙霜道:“家主昨天回来了,只是回来得晚。”
扶柔灵光一现,拍掌道:“听说祀祖要用到礼乐生的,我也学了这段日子歌舞了,你们说,我要是混进去,成不成?会不会被长兄认出来?”
噙霜面色有些发白:“小姐一天一个主意,奴才们的脑袋在脖子上总也呆不安稳。求小姐快别想了,家主没喊小姐去,又送来这些宣纸,小姐写写毛笔字多好呢?”
吟香也道:“小姐,这样实在不合规矩。吟香不会陪你去的,小姐也不要去罢。我们陪小姐在屋里说话不好吗?”
涂蕊道:“礼乐生都是经过挑选的,身条都差不多,身高也都差不多,小姐混进去,还没奏乐就得被人揪出来。”
扶柔踩着门槛思索着。其实她想去家庙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见见长兄。长兄已经好几天没来看她了。吟香噙霜涂蕊她们都不会了解她这份心思的。
既然她们都不赞成自己去,那么自己只好一个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