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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


  •   疯癫的艺术家,所见所想,会是什么样的呢。

      缥白结界里,他看见舞姬在冰晶之上跳舞。

      一开始并不像舞蹈。只觉他提了口气,胸前微展像把气息酝成一朵流云。他看到云的流转充盈舞姬的身体,牵动他抬手,抚云而过像是抚过空中的一轮圆月。这时艺术家才明白:哦,不,不是跳舞,舞姬像在炼丹,胸口含着气息像炼丹一样炼热、炼完满。他看着舞姬肩胛轮转,撷取天地灵气,脚下轻踮荡开一个回环。轻得像一片落雪,却似落入平湖、惊起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涟漪。翻转不绝,发梢的黑带挥洒如笔墨,戛然站定一刻,舞姬低眉回首,现出银发之下月一般的面容。

      在他身上,一条条红线扎入体肤。随着舞姬轻微气喘,红线亦鼓动不止,一股股地输送来血气。

      他再次拾步,忽然一个凌跃,以薄衣飘飞的姿势悬停片刻。

      指尖绾过风动。弧线杳远,艺术家目光追去,心就拽不回来了。

      他忽然察觉,舞姬的脸,眉目很眼熟。

      他觉得舞姬的动作也很熟悉。把一朵云、一颗丹小心捧在心间,抛送至天际,又怕高处凛冽,温柔地将它接回至手心。这种事,艺术家已做得太多太多了。他也有一样珍宝,也因此总是忐忑,总害怕把它伤着。艺术家在十年前发现了它,在这十年里他惶惶不可终日、再没能休息、再也不曾自由。他看着冰晶上的人影,清影飘转,叫人有些哀怜。像被困在那一圈圈的回环里,孤身一人,不得解脱——

      艺术家认出来,跳舞的人,竟成了他自己的倒映。

      像是舞剧一样,与“它”相伴的事,一幕一幕回溯在眼前。第一次看见“它”时,艺术家正在翻修一座屋墙。报酬很少,艺术家心灰意冷,百无聊赖把墙面刷得很毛躁。他又不甘,又自觉很卑贱;艺术家生气地扔掉了刷子,一回头,看见它出现在那里,不声不响的。

      它戴着一只圆环形的玉佩。碎掉了。身上破破烂烂的。

      艺术家顿了顿。

      他转身捡起刷子,把墙上的毛刺修整匀净。这样就不扎眼了——他想——不再让人觉得,看上去浑身被刺得发疼。艺术家又发现它穿得很单薄,于是转向手边的颜料,在浅灰的颜色中添了一勺橙黄。

      用这种混色刷出的墙,素净中又加上一缕温暖。它好像不那么冷了。

      收工的时候,屋主人在墙边瞪了一瞪:你给我改了颜色?但是……真的很柔和。家里剩下的屋子,也都请这样装饰吧。价格不够,我可以多给。

      艺术家回头,觉得它也像是开心了一点。

      仿佛在标记着它的生命力,那块玉佩,也少了一两道裂痕。

      后来,每当工作,它就总是在身边了。艺术家经房东推荐,去到另一座大屋子里装饰。刷墙的时候,它小小地缩在墙边。艺术家于是落笔很软,把墙面抹成鹅黄色毛绒绒的样子。它不说话、或者提出任何的要求。无法被人触碰,旁人也像是不能看见。但它倚在这绒黄的墙上,感觉一定会舒服些吧。

      艺术家望着它,又顿了一顿,抬笔在墙面画上几簇花朵。

      星星点点的。只用浅浅的笔触勾勒。

      这样不会把它吓着,又让它所处的环境,不显得那么孤寂单调了。

      艺术家画好了花,而它也多了几分生气。

      大屋子的房东来验收,惊讶道:我明明想要清静的设计啊。可是——你加上了花,就像在凉风里掺一点花香,恰到好处了。多一笔都可能太噪。

      可是艺术家打断:抱歉,我还没有画完。请让我再补一点吧。

      他蘸了相反色调,在花瓣点了几滴薄薄的露水。一整面墙,像是点睛一样有了清新的灵气。房东惊呆了,连连说:不错、不错,不愧是一位艺术家。

      下笔的深浅,很考手艺。艺术家汗涔涔的,回头去看它,玉佩上的裂痕又少了一点。

      但,只是很少很少一点。

      并且,之后的日子,速度也变得很慢了。

      那时艺术家已小有名气,变成需要预约才能请到的高手。他应邀去装点城市的宫墙。人们一圈圈地围观,赞叹他砌出波澜壮阔的高墙,可转眼间,艺术家抡起锤子,把数日造就的墙壁砸破了。

      随后他换了风格,在宏大墙面上刻出纤细的花纹。

      人们愣了许久,这才点点头相互议论:哦、哦,这样一改,粗犷的宫殿就变得亲近了。他一定觉得先前的设计太肃穆了。壮美之物又糅合一点温煦,正是这位艺术家的风格——

      可是没等他们说完,艺术家再次举起了锤子。他怔怔看着身旁,面露痛苦地一锤锤敲在墙面上。恬静的花纹砸破了,留下一个一个的破洞,可笑又可怖,像一个人脸上多长了许多鼻孔。艺术家向身边人叫道:花、在墙上种花!——他哀嚎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快去把花拿来!城墙下的人已是一片错愕:花?!这人做起事来怎么说改就改,拿花又要做什么?看客们渐渐散了,因为装点工作已拖到傍晚,更因为,艺术家的举动变得那般不可理喻。“不完整,玉佩还是不完整!”他频频看向身旁,错乱地念念叨叨着:“太普通了、砖墙太普通了,这么平庸的东西没法让它开心!”这时有人送来了花,艺术家一把抓过去,把花苗一棵一棵插在墙面的洞里。

      一棵,一棵,极小心地放好。

      剩下的几个看客,回眸一眼,瞥见满目的温柔苍凉。

      城墙的破洞,原来是一个个种花的壁龛。像是嵌入墙体的花盆,花枝垂下,抚过城墙,带着几近人类的深情。艺术家还在忙碌,又开始修改壁龛的位置,填上旧洞,又在墙上凿出新的洞穴。人们朝着他大喊:已经很好了!你快休息吧,太阳都要落山了!可艺术家只盯着它的玉佩,看见还不圆满,就差一条小小的裂缝。他已经很累了,被绳子绑着悬在高空,凿墙的手不一个劲打颤。这时候,最后一抹夕阳从天边漫下来。正是这一缕光,照在壁龛花束之上,投下的影子形成墙上一道完整的圆环。

      用花叶,用白昼最末的光,他像在墙上画出一句咒语。

      艺术家一抖,虚脱地栽倒下去。——这应该是一件完美的作品吧?——他在晕倒前这样想——有雄壮的墙面供它倚靠,有细腻的纹路让它欣赏;有砖墙孕育的花朵,有每天一次、昼夜交界时的仪式——

      ——它会感觉开心吗——?

      艺术家被人们抬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向它。

      有一瞬间,他似乎见到玉佩复原了。完整的一块,闪烁出翠绿的、烈焰般的光。艺术家还没看清就昏了过去,此后也再也、再也未能见到。或许是没能遇到先前的天时地利,艺术家再没有对自己的作品满意过。现在他是名声鼎鼎的大家,人们或仰慕,或诋毁,但所有人皆同意,他终日都深陷在痛苦里。艺术家的创作很坎坷,一遍遍删改,一次次推倒又重来。艺术家总是筋疲力尽的,像是身不由己被卷入某种漩涡。

      ——它为什么就是不开心呢……

      为什么不能回到完满如初的样子呢……——

      他不停地操劳。像一只机器。像一个坏掉的、在舞蹈中停不下来的跳舞娃娃。他看着不停旋转的自己,觉得这就是命。他很认命,但又有一丝的怨艾。

      跳舞娃娃也望着他。

      幻化成舞蹈娃娃的银发人,深入他的心里,触碰到艺术家的一丝心流。

      艺术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饱受折磨,解脱不开。银发人探进他的思绪,就像是追随着某种韵律,一点点拨开他的心结。

      条分缕析,摇臂翻腕而过。舞姬瞥见了一点绿光。

      小小的,幽咽不定。

      ——这就是艺术家说的“它”吧——

      银发人凝神,脚下旋转踩准了节奏。——某种妖邪的东西,把艺术家的生活打乱了——银发人旋身向前飘去,一跃窥见艺术家的心底。

      ——找出幻象,就有办法修好感官——

      可他猝的瞪大了眼睛。

      银发人盯着眼前的事物,面露惊恐,起舞的身体赫然僵在了原地。

      就在此刻,大约是过度悚然,他身上的红线急剧暴胀了起来。舞姬惊骇地退开,伸手一把掐住了红线:——这么多……怎么涌来这么多血,会把他们吸干的——他想让红线静下来,可自己心神已乱,舞步零落,周围的白色结界也摇摇欲坠。红线不仅没有停下,反而骤然膨胀,像结在空气中的一个个颤抖的器官。

      他需要大量血气来支撑

      新的红线还在不断涌出,像一支支羽箭插进他的身体。——别、别这样……他们命不该绝,不能这么荒唐地死了——银发人拼命地摁住了红线——他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他们之中,有许多小孩子……——

      ——小孩子。

      银发人最在意了。

      他心里有一个永远、永远割舍不下的小孩。

      银色的仙子骤然闭目。

      一举拔起浑身的红线,像是拔出体内的血管,殷红的血丝像花蕊般随风飘扬。

      随后,红线在空中晃然消失了。

      他失去了力量,像残破的白布飘下去。

      ——不能让他们受伤……——银发人摔在地面。白色的结界分崩离析,又回到了烟雾窒息的地下室里。不远处,艺术家恍惚地跪在地上,还未从幻境中完全清醒。

      银发人见到了那个“它”。

      艺术家为它心悸,为它泪流,为它挥霍着自己的生命。也为它欣慰,因它的眸间光亮而微笑。

      “它”,是一个小孩子。

      伤痕累累的孩子。戴一块残破的玉佩,裂开的嘴唇抿起来。

      让银发人想到他心里的那个小孩。黑头发、金色眼睛的男孩子,血肉模糊地被他在山里捡到。也是那样小小的。也是那样安静,受伤的拳头悄悄攥起来。

      ——只是幻觉吗?该被消灭吗?……——

      银发人做不到。他没办法无视一个小孩子。没法否定他们的存在。

      ——很软弱吧……

      我就是这样,误事的——

      他坠落在满地火焰之间,艺术家也倒下去,无力面对残破的现实。

      两人被困在了火场里。银发人想:——你在哪里……我记起你受伤的样子,快回来吧……——而这时候,有人闯进地下室里,一抬手,身侧一圈的火哗然熄灭了。

      那人从楼上跳下来,一路行走,脚边的火焰随之泯灭。

      他一步步来到银发人面前。然后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胸口。

      “我看不下去了。

      “竟然是这幅颓丧的样子。拖到这个地步还不逃生吗?”

      创造者,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情。他拿着一颗发光的宝石,似乎就是这东西,将周围的烈火压制下去。

      “还是说,在等着别人来救你?

      “哦,那我告诉你,没人的。外面的花园,有两个工人被砸伤了。人们正急着把他俩送去医馆,一时半会儿,没工夫管这座屋子呢。

      “我走在路上,他们求我:着火了、快把楼里的人救出来。

      “可我怎么会救呢。我就是要看,你有什么本事逃出去。想来是不逼一下不行了。”

      银发人没有反抗。他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创造者又一脚踢向银发人的脖子。他看着银发人哀伤的眼睛,皱起眉头道:

      “哦,你不会在想念你的刀吧?

      “你的刀啊。

      “被封起来了。救不了你的。”

      《《《

      绣球还是看不见那些屋子。

      她疲惫地向前爬着,手一软,忽然趴在地面动不了了。在她手上系着一根红绳,勒得手臂苍白,像失了血一样。绣球艰难地又挪了挪,绝望中忽然抬起头大喊:

      “店长!!”

      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绣球想:我真的喊了他?

      她在小楼的走廊里。四周原本有许多房间,玉商店店长被关在其中一间里,正试图锯开房门,从屋里逃出来。

      绣球要找到他,一同离开小楼,叫人去后院救火。

      可是,她看不到那些房间了。

      也听不见锯门的响声。或者店长发出的任何响动。

      并不奇怪,这种状况已经很久了。绣球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所有指向店长的事物,一概被绣球的感官屏蔽了。

      ——所以,我又为什么会叫他?……——

      绣球不是早已知道了吗,自己不可能独自找到店长。然而没等她回过神来,绣球用尽全身力气,爆破似的大喊出声:

      “店长!

      “店长!!——

      “——爸爸!!”

      一片寂静。

      可是片刻后,墙壁之中传来了回音:

      “绣球??——

      “绣球?!是你!!!”

      一间阴暗逼仄的屋子里,店长骤然坐起了身。他原本正在锯门,可是锯条像手指一样细,不久后就断成了两半。店长已经放弃了,此时听见了喊声,浑身一震又充满了力气。

      ——的确是绣球。

      我一定要逃出去。

      ——他捡起锯子的碎片,一边继续,一边奋力捶着门框。

      ——我不知自己到了哪里。但只要有绣球,这里就不会是绝境——店长先前走在玉商店的甬道,突然来到了这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手中的锯条又断了,磨平的锯齿再无法使用。店长面无惧色,站起身,要用血肉之躯把屋子撞开。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被他的吼声所吸引,房间里传来微乎其微一点震动。

      就仿佛密林之中被引来的野兽。店主没有察觉,他背面的墙上,无声无息裂开一条纹路。

      有什么东西潜了进来。

      是一颗宝石,橘红色的碎了少许。

      宝石里,半边白色,半边漆黑,封存一片像刀、又像花瓣的东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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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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