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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迎亲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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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寺附近有座北雁塔,曾说是雁群飞过的最北方。塔前有大片的空地,陆今安将招待外臣的宴席设在了那。
地方定下来,州府审批的钱财也很快到了账上。要问县内谁最懂宴饮玩乐,沈钰排第一,第二就能轮到李明卓。沈钰的名声像臭水沟里的烂芋头,隔着十里都闻得到,此事自然落在李家的兜里。
这夜,空地上燃起了一大簇篝火,舞女们身挎细腰鼓,挥着系上彩带的细槌,把牛皮做的鼓面敲出闷响,脚下还拴紧有铃铛的红绳,在纷杂的脚步里叮咛作响。
陆今安紧挨着李明卓坐,沉默地品着酒,眼睛却像钩子似的挂在另一侧的阿丽莎身上。
坐席两侧排开,重要的主客围在左边。阿丽莎端坐着,像安放好的木偶,没碰过半口吃食,半点热闹都落不到眼底,只是不时会撇过头,与老臣谈上两句。
“陆知县,这场宴席,可还满意?”
李明卓切开羊肉,就着刀尖喂进嘴里。
“李员外亲自操办,官府自是放心。不过宴席招待的客并非我,满不满意不是我说了算的。”
李明卓刻意压低语调:“这我哪敢问,她戴着面纱,不方便露面,不吃东西,而文华公主又不允许参加,你们官府还非要办这宴席,到底是招待谁?”
凌厉的眼神扫向李明卓,陆今安握紧手里的酒杯,解释道:“接待外来使臣,宴席是必不可少的规矩。每逢重要宴席,圣女都必须到场,以示神明与民同乐,献给她的吃食,都是献给神明的。”
他停顿片刻,抬高音量说:“至于我,李员外把我当成块木头就好,不懂欣赏。”
闻言,李明卓先是一愣,嘴角不禁咧开来,轻轻转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在他眼里,这陆今安乖了许多,至少表面上收起了爪子,没有初到沨县的戾气,兴许是几月来的苦生活磨平了棱角。
可他心底压着什么念头,还真不好说。
此刻,陆今安略移开目光,注意到了舞女中衬出的那支花———她有着中原传统欣赏的美貌,但那双异色的眼眸引人惊奇。
陆今安微闭双眼,在脑海里搜查一番,问了句:“是金玉楼的莺莺?”
李明卓促狭地笑了起来,“没想到陆知县竟识得她。我可是花了些功夫,才从乐营捞来的。”
看着疑惑从陆今安的脸上一闪而过,李明卓笑得更加开怀,“沈二平日里和你走得近,连这事都没说呀。自从金玉楼甩到怀晚手里,沈二担心他改规矩,就托关系将莺莺调到了乐营。”
陆今安看得出来,沈钰虽曾畅游万花丛中,但对那莺莺动了真情。莺莺本就是随战乱流落到沨县的女子,凭着好脸蛋被卖到金玉楼。沈钰第一眼见到她,本想纳到府里婢女,结果被自家老爹听说后,硬是掐断了这个念想,只能让她继续留在金玉楼,排了个负责舞乐表演的职。
陆今安回道:“我和沈二间,也没熟到何话都可说。这些日子里,应是与李员外见得更多些。”
李明卓冲他一笑,身子随之侧倾,倚在栏上,又将手搭上膝盖,抓个果子啃了起来。
一曲毕,舞妓们朝主客行过礼,纷纷退下去。莺莺留在原地,抱过传上来的琵琶,借着余韵拨动弦律,调子轻快活泼,好像跳动在众人的心上。
陆今安侧头思考了会儿,心底念道:似乎,不是京城的乐曲。
阿丽莎的眼睛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本微低的头缓缓移向莺莺,终于对这不胜其烦的宴席有了兴趣。
等到尾调消散,阿丽莎突然开了口,可惜声音小如蚊蚁。陆今安注意到她的口型,立马招来身边的侍卫,上前将莺莺留了下来。
莺莺跪坐在阿丽莎身前,向她问好。阿丽莎笑道:“你是珈日族人?”
听到熟悉的名字,莺莺猛地抬起头,又自觉失了礼数,忙俯低身子,语气慌张地说:“奴,奴自小就入了乐营,不知出身来路。”
“只是觉得你那双眸子,有些熟悉罢,”阿丽莎微微点头,说,“你别害怕,我曾是珈日族东支的遗民,幸得大圣女的赏识,才得以脱身为神主的使者。”
莺莺接不上话,只低着头攥紧衣袖,连肩膀也在轻轻抖动,生怕不留神就丢了小命。
阿丽莎轻叹一声,眼神变得漠然,像薄雾笼罩其上,还真成了尊神像。
一个三角状的小香包掷入莺莺手中。她连忙抬高双手,举过头顶,对着阿丽莎伏拜,道:“多谢小圣女。”
“也算你我之间有缘分,这个福袋赠予你,愿一生平安。”
圣女送出的福囊,可是天大的恩赐。
宴席的热闹渐渐散去,陆今安一直端着上半身,也不免有些疲惫,手肘杵上了桌角,伸出的手指把玩着葡萄。
竹白几乎是瞬间闪到他身侧,伏在耳边嘀咕几句。陆今安的手指猛然一抖,竟是把那颗葡萄直接捏碎。
火光跳动在他眼底,此刻却透出几分森寒,像月色映亮的雪。
掩盖不住的冷意传到周围,惹得李明卓投来好奇的一瞥,嘴里嚼着的东西跟着停下了动静。
“当知县还真是忙,就连在宴席上玩会儿,都有公事叨扰。”
陆今安没理会他的试探,只吩咐了一个字:
“找!”
“啊,好酸!”
苏唤月忙放下手里的筷子,眉头都快拧成麻花结。
马大娘将躺椅搬到了庭院里,两条腿舒服地大敞开,大掌轻晃着扇子。她的眼睛上,还裹着暗红色的布条。
她冷笑一声,“你又去偷吃什么好东西啦?小心馋虫钻你肚子里搞肠子。”
“我可没在偷吃,就是,”苏唤月换上讨好的笑,两三步蹦到马大娘身前,帮她轻轻捶着腿,“阿姊,这草药用着,还舒服么?”
马大娘从鼻腔里懒懒地拖出话:“还行,凉凉的。你这哪找的偏方?”
“方子是从竹白小哥那打听来的。如若你觉着效果好,我再去买下一副药。”苏唤月拍了拍布衫,盘腿坐到地上。
“我之前试的方子,都是从西域讨来。我们珈日族有三大宝,马、美酒和医术。这医术管得可严了,只有圣女一族才能学习。”
苏唤月把手移到马大娘的小腿上,轻轻揉搓着,小声地开了口:“阿姊,以前都没怎么听你聊过西域的事儿……”
倏然间,马大娘立起身子,把脸转向她,虽有布条覆盖,可苏唤月仍能感受到如炬的目光盯着她。
苏唤月忙辩解道:“我绝不是在八卦,阿姊要是不想说……”
“没什么好避讳的,也是我没考虑清楚。这几年来,时不时就得打仗,若是不把西域和中原的事讲明白,你在边境上讨生活危险得很哩。”
马大娘收起扇子,语气变得严肃:“以前西域有两大势力互相牵制,是珈日族和那日族。我们信仰相同,不过王庭内部‘分家’,变成两个族群,彼此关系微妙。”
“那日族学中原,设双姓,定居所,实力逐渐强大。之后两族间打了一次仗,珈日族落败,两位大王签订协约,归于一体。可珈日族内部分成了两派,就是东支和西支。东支好战,宣扬颠覆那日族为主的王庭,多是些旧王的部属;西支则是态度平和,我家就是西支的。当时王庭为稳定地位,招纳不少西支的民众,我阿翁就是这样入了王庭的。”
“不过现在,东支反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这次来迎亲的小圣女,就是从东支里挑出来的。”
苏唤月听了个半懂,点了两下头,又问:“圣女还分大小么?”
“大小是依着在王庭还是部落来分的。不过,这位小圣女一直待在王庭,接受大圣女的照顾,估摸着要养成下一代大圣女。”
马大娘躬起腰,捂住嘴巴咳了起来。苏唤月给她倒好凉茶,说:“阿姊,你最近怎地咳天咳地的?”
“入了秋,天气转凉吧。我这个身子,定是年轻时耗损太多,人老啦,毛病就接着来啦。”马大娘像牛吸水般,哼哧两声吞下整碗茶水。
苏唤月挑眉道:“阿姊可厉害了。上次在街上碰到的毛贼,阿姊拔出刀,三两下就给他制伏,把他吓得差点尿裤子。失物还回去,那人还请我们吃了酸萝卜。”
“哦,对了。你不是说自己也要腌些么?怎么样?”
苏唤月以呵呵的笑声掩饰尴尬,目光扭向灶台上漆黑的陶罐。她第一次动手,不小心放少了糖,酿成一罐难以下嘴的酸爽。
“阿姊,如果我说,我浪费了一个萝卜,你不会把我往死里揍吧?”
马大娘佯装凶相,甚至把袖子都往上推了推,说:“不会啊,就是会挖个坑,把你埋进去种成萝卜。”
后门咚咚地拍个响亮。
苏唤月一边跑过去开门,一边大嚷道:“谁啊?”从后门来访的,一般都是熟悉的街坊邻里。
门刚推开一缝,宋婆就着火似的蹿了进来,抓着她的袖子说:“出大事啦!”
苏唤月还没怎么上心,反开玩笑着说:“宋婆,虽然两家只隔了条三尺巷,你现在也不能随意来串门的。什么事啊,不会宋宝又偷溜出去了吧?”
“是啊!!”
苏唤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什么!”
这回轮到苏唤月干瞪眼,她反抓住宋婆的手,焦急地说:“宋婆,你得看好他啊,这两天……”
“我知道,他刚自个儿回来了。”
苏唤月松了口气,“街上没什么动静,应该没出大事。”
“他带了位姑娘回来。”
苏唤月:……说话怎还大喘气!不对,街上哪里能随便抓个姑娘回来呢?!
苏唤月跟着宋婆回了院子,宋宝正举着狗尾巴草逗鸡,一衣着朴素的娘子缩在木凳上。
苏唤月低声问了句:“你可问过她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