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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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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谁也没想到,开开心心出发去玩的三个孩子,短短一个半时辰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钟月坐在自家的马车上,换了备用的衣裳,又擦干了头发,正乖顺地让春玲给她重新盘一次发髻,春玲一边梳头一边念叨她道:“小姐,方才你也太冲动了,叫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来,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老爷跟夫人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该下去救人吗?”钟月撇了撇嘴,似乎对春玲说得话十分不满。
春玲却连连摇头:“不是啊小姐!人命关天,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只是你该同我讲一声,我好跟你一起下水去捞那个楚小姐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上依旧认认真真地在为钟月梳着头发,语气也十分之平常,似乎她讲得就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春玲不过是个粗笨的塞外女子,没读过什么书,也学不来京城贵女们身边那些丫鬟侍女的派头,连钟月都学不明白的礼教与规矩,她自然是更学不明白,只晓得她的小姐做什么都不会是错的。
且她是一心一意为钟月好的:“回去我叫小厨房给你熬一锅姜汤,便是这样热的天气,搁水里泡这么一遭也沾了不少寒气,可别染了风寒才好。”
“你要是嫌苦,昨日方师傅才偷偷腌了罐糖李子,我回去就给你拿两个来,你就着姜汤吃。”
春玲嘴皮子半点没停过,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长串的话,钟月却半点不嫌她烦,反而笑嘻嘻地道:“还是春玲最知道心疼我。”
“只是可惜了我爹送我的那对簪子,”钟月小声嘀咕了句,“我好喜欢的。”
她们这一主一仆欢声笑语,那一头的靖王府却是已经炸开了锅。
宋怀瑾本就身子弱,在甲板上沾了水又吹了半天的风,人还没进王府的门就开始发起了高热,脸烫的好似被火烤过一般,才在床上安顿好,便烧的几乎快失去了意识,叫本就受了惊吓的楚思瑶脸都白了,王爷和王妃一来问话,她就像只寒风里瑟瑟发抖的雏鸟一般把自己落水的事情全都招了,全然忘了方才宋怀瑾叮嘱过的要保密的事情了。
但她却全程没有提到过钟月的名字。
到底是她救了自己一命,楚思瑶心想。
就当是还她这个人情,还是别让钟月再挨这一顿骂了。
靖王妃果然发了好大的脾气。
但王妃并没有责备楚思瑶什么,只说是侍女和侍卫失职,罚了王府的侍卫不说,连楚思瑶从老家带来的两个侍女也一并受了罚,楚思瑶对此并不敢有什么异议——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又哪里敢对王府的主人有所置喙?
她现在只盼着宋怀瑾别有什么事才好,否则她跟自己的两个侍女就不单单是受罚那样简单了。
宫里的太医来了又来,宋怀瑾院子里的炉子也烧了一整夜的药,药与参汤像流水似的灌进那小王爷的肚子里,全都是靖王妃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给他慢慢喂的,楚思瑶自己也受了凉,虽然已经擦干了身子又换了衣裳,却仍觉得有些冷。
但她在此时并不敢先王妃一步离开,只能守在王妃的身后,又是递帕子又是端药的,半点都懈怠不得。
宋怀瑾烧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自己的床跟前围了好几个人,他努力睁着眼睛辨认了一遍,并没有看见钟月的身影,顿时又觉得有些失望了起来。
真是没良心,宋怀瑾想。
而没良心的钟月这时候已经喝过了姜汤,吃了糖渍李子,又冲干净了身子,正躺在干燥的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从宋怀瑾那借来的一本书。
她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鸦羽般的黑发铺在床上,宛如一匹黑色的锦缎,发尾挂在榻边,还有一两滴尚未来得及干透的水珠,像是挂在花瓣上的露水,我见犹怜。
但钟月并没有闲心去欣赏自己的容貌。
她看着手里的书,便忍不住要想起这书的主人来。
宋怀瑾在船上对她的指责还历历在目,钟月一想起来仍旧觉得十分荒唐——自己明明做了件好事,却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委屈。
只是钟月想着想着,脑子里又突然浮现出宋怀瑾在甲板上咳嗽的那副模样,顿时又觉得有些不好。
她早就对宋怀瑾身体不好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在这段时间里她从未见过宋怀瑾生病,因而一直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可现在回想起来,宋怀瑾那时候脸色似乎就有些不太好了。
钟月当时只以为他是气的,现在却又不免担心了起来——但万一他真的生病了呢?
她一想到这个,原本有的一点零星睡意便一下从脑袋里飞了出去,也顾不得自己生气不生气的,满脑子都在想那小王爷是不是真的病了,她是不是得过去看看人家?毕竟他是为了把自己从河里拉上来才弄湿了衣裳的,不管怎么想,钟月也得负那么一点责任才是。
但钟月又怕万一他没生病,这么晚了,她贸然过去要是打扰到宋怀瑾休息怎么办?那小王爷身子好像真的弱得很,要是本身好好的,因为没睡好觉而头疼,那又要怎么办?
这两个念头在钟月的脑子里好似打架一般来回拉扯,甚至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都已经晾干了,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钟月向来不是那种拖拖拉拉的人,既然左右都觉得不合适,那索性就偷摸溜过去看一看,若是宋怀瑾没事,自己再偷偷回来就是了,并不会打扰到他睡觉的!
她说干就干,当即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又怕吵醒在外头打盹的春玲,轻手轻脚地打开衣柜,翻出套深色的衣裳自己换了,又随意将头发梳成一束绑好,便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此时夜已过了四更,再有两个时辰都要天亮了,整个京城静得好似死了一般,就连鸣了一夜的蝉都好像已经沉沉睡去,只有偶尔经过的打更人的梆子声从远处飘来,又远又近,听得人好不真切。
宋怀瑾的院子此时也安静了下来。
小王爷后半夜退了烧,人也清明了许多,太医再三保证他已经没事了之后,靖王妃才终于放下了心,愿意回自己院里去休息了。
王妃一走,院子里的侍女和小厮才松了口气儿似的敢去休息,方才还人来人往的院子顿时就空荡荡了起来,楚思瑶也不敢在宋怀瑾房里多呆,怕自己影响了他休息,更怕他追究自己没遵守约定的事情,说了几句话之后也起身离开了。
只是楚思瑶没想到,自己才一走出宋怀瑾的房门,就正好撞见钟月从树上跳下来的身影。
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半夜翻进别人院子里的贵女,震惊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可一想那个人是钟月,似乎又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楚思瑶捏了捏眉心,小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纵使到了夜里,王府也仍旧有侍卫在站岗,楚思瑶实在想不明白钟月到底是如何躲过侍卫的眼睛、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小王爷的院子里的,却不知宋怀瑾为了钟月来去方便,早就把侍卫的轮班时间、站岗范围都告诉给了钟月。
钟月也奇怪:“你怎么在这呢?”
楚思瑶似乎对钟月有愧,听见她问话,难得老实地应了:“……表哥回来就发起了热,折腾了半宿,这会儿才好,”她看了看钟月,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宋怀瑾紧闭的房门,补了句,“你进去看看吧,他这会儿醒着。”
她想要向钟月道谢,谢她不顾一切跳下河去救了自己一条命,却又高傲要强惯了,一个谢字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好在钟月救人并不在意回礼,再加上听见宋怀瑾病了心里着急,也就更不会在乎那一声谢了。
钟月才一推开房门,屋里便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直勾勾地窜进她的鼻子里,呛得她十分想打喷嚏。
屋里的侍女和小厮都已经退下,只留宋怀瑾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屋里,他昏迷了半宿,又发了一身的汗,现下也睡不着了,正靠坐在床上,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床边还放了碗黑乎乎的汤药,才喝了一半不到,似乎是他嫌苦,特意放在那里不喝的。
宋怀瑾听见有人进来,下意识便扭过头往门口看去,就瞧见钟月大咧咧地进了屋。
他一看见钟月,方才半梦半醒之间的那些委屈就好似烟一般散了,正想要开口和钟月说话,却听得那姑娘先开口道:“你喝了多少药呀?怎得满屋子都是药味?”
“我不记得了。”宋怀瑾老实答道。
钟月轻车熟路地关了门,又走到宋怀瑾的床边拉了个凳子坐下,在自己身上摸了小半日,才有些失望地道:“我来得匆忙,忘了带糖在身上了。”
“你带糖要做什么?”
“给你吃呀!”钟月一指那剩下的半碗药,“这么苦当然喝不下去了!”
她这话说得宋怀瑾心里一软。
宋小王爷打出生起就跟这些个汤药泡在一起,喝药喝得比吃饭还勤,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药的酸苦之味,小小年纪便能面无表情地吞下苦胆熬煮的药汁,也不会特意在吃药后再去讨要一颗糖,因而也就无人再会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拿糖去哄着他吃药了。
钟月还试图去看看宋怀瑾的桌子上有没有放果干蜜饯之类的甜食,却听得宋怀瑾突然开口道:“对不起,方才在船上我不该那样说你。”
“人命关天,你做得没错,是我乱了方寸,口不择言了。”
宋怀瑾这样的身份,长到这样的年纪也难得倒过几回歉,但钟月却向来没有这样的尊卑意识,也不觉得“小王爷”给自己道歉有什么不对,只赶紧摆了摆手道:“我不生气啦,不然我也不会来看你不是?”
“你身子要紧,别想着这些了,”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便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宋怀瑾的道歉,还抬起手来,学着她娘给她探体温的方式,用手心去摸了摸宋怀瑾的额头,“可还有在烧了?”
她的手心干燥又温暖,像暖玉一般贴在宋怀瑾的皮肤之上,叫宋怀瑾没来由地红了脸,钟月却以为他又有些烧了,叹了口气道:“你身体真的这样差呀?”
“嗯。”宋怀瑾不知如何解释,索性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便听得钟月用银铃一样的声音说道:“那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好你的!”
她并未想过多的,只是觉得宋怀瑾叫她想起画本里需要大侠去保护的病弱姑娘,却全然忘了眼前这人是个侍卫不离身的小王爷,根本用不上她那点子功夫,只是钟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眼底似乎落入了最璀璨的星光,笑得也好似三月里明媚的春光,在那一瞬间里,宋怀瑾突然很想让钟月一辈子都这样无忧无虑、快乐地笑下去。
像她这般离经叛道又言行莽撞的姑娘,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会比旁人要来得辛苦的。
而宋怀瑾此时只想自己能够早些长大,再活得长久一些,才能长长久久地照拂钟月,好叫她永远都能够如现在这般自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