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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银狐,尔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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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久,宫中有了传言,说宫里有位乖张的白衣娘子,有人说那是皇帝抢来的臣子姬妾,有人说那是皇帝的民间相好,也有些听过风声的人,说那是曾经的小国舅的遗孀,皇帝的族妹——元明月。
元明月足不出户,与世隔绝一般,久到连元子攸都快忘记她。元修常来瞧瞧,也不过是见她剪花下棋,对自己惜字如金。元修不急,他知道明月一连死了兄长和丈夫,难以缓和,给她时间,她就还会是那个元明月。
转眼秋狩到了,元明月接到圣旨也须同去。元明月骑术打猎并不好,既然要她去,她便去,坐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熬上两天就结束了。
围猎场上,元子攸气宇轩昂,一众皇亲国戚、臣子家眷围他身侧,欢声笑语。有的人骑着骏马早在林中跑了一圈,眨眼手上多了一只麂子。众人还在比较猎物,头顶一行雁群飞过,惊动了地上这些虎视眈眈的猎手。
一个姬妾向雁群发去两支冷箭,却偏了轨迹,她微微娇嗔,元子攸笑着夺过她手中弓箭,一箭双雕,人群中迸发阵阵惊呼。
元明月一身猎装坐在角落,远远地看着他们热闹,只觉得与自己毫无关系。她正喝着茶,眼前突然遭人挡住了视线。
是元修。
元修知道她不理会人,如此只能他先开口:“姐姐来了秋狩,怎么只坐在角落喝茶水?”
明月说:“我没兴趣,也并不擅长打猎。”
元修循着明月的目光望了望那些骏马:“对哦,你好像半匹马也没有。”
明月不想回应。
元修说:“听说这林子里有只银狐,陛下说,谁能猎到银狐,便赏金百两。”
明月说:“我不稀罕。”
元修勾勾嘴角:“是啊,姐姐何必稀罕这百两黄金,有什么想要的,姐姐尽管和我说,我愿为姐姐花上黄金百两。”
远处的美貌姬妾缠着元子攸,摇着他的胳臂娇声说:“陛下,臣妾不要黄金,臣妾想让陛下满足臣妾一个愿望……”
元子攸笑着捏捏姬妾的脸:“待你猎到银狐再提条件吧……”
元明月眼帘一抬,心中有了另一个想法。她问元修:“还能这样?”
元修耸耸肩:“谁知道呢?”
元修看了看一旁的元明月,发觉她似乎有了些斗志,不再像沉默寡言的木头。元修先张口问:“姐姐怎么想?姐姐要猎到银狐?姐姐若猎到银狐,或许会要求出宫吧。”
元明月瞪他一眼:“怎么,不行吗?”
元修莞尔:“我说了,姐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说。姐姐想要银狐,我也同姐姐弄来。”
元明月面色清冷,干脆以命令的口吻道:“我要那只银狐。”
“好。”
元子攸瞧见元修挑了两匹漂亮的赤色马,忍不住上前问道:“孝则也要进猎场了?”
他话音刚落,便瞅见藏在马后的元明月。元子攸接着就是冷嘲热讽:“元明月?你是有多怕我,才要这样藏着?”
元明月从马后走出来,对着元子攸行了一礼:“妾元并不怕陛下,只是不想看见陛下。”
元明月一如既往地毒舌,元子攸嘴角一抽,说道:“抬起头来!不想看见我是吗?以后在我面前,我不许你低头,你必须看着我。”
“妾元遵旨。”明月抬起头,直勾勾地对上元子攸的双眼。
这一眼,让元子攸不禁要打寒颤。
这女人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元修说:“姐姐要猎到银狐,让陛下放她出宫呢。”
元子攸一听便笑了:“行啊,只要你有那本事。只不过有孝则跟着,倒也不是不可能。”
元明月追问道:“陛下同意了?”
元子攸说:“等你猎到银狐再说也不迟。”
元明月二话不说,翻身上了马,转眼便闯入了林中。
元子攸看着元明月远去的背影,问向元修:“孝则,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要我把她弄到宫里,这时又要放她走。”
元修说:“只要她需要我就好。”
元子攸一抬眉头:“……哈,孝则,这女人可不吉利。”
元修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也不是个吉祥人。”
说罢,元修也上了马,马鞭一挥便扬长而去。
元修很容易就追到了元明月,她十分警惕,架着长弓有模有样。元修说:“放松一点吧,你这样一上来就用光了所有力气。”
闻言,元明月这才放下弓,她说:“孝则,以后不要再做我的主。”
元修说:“我想让你离我近一些,我说过了,这样我可以保护你。”
明月不耐烦地说:“我在国舅府好好的,为什么要被人保护?”
元修的马儿走近了些,他浅声说:“河阴之变时,不仅那妖后被溺死河中,我元氏宗室公卿也遭屠戮千人,洛阳城内,多少贵族又弃宅而逃……姐姐偷笑吧,得亏小国舅病死了,否则他尔朱氏的铁蹄就要一并踏进国舅府了。”
元明月知道,元子攸能做皇帝,也实属走运。若不是尔朱荣卜筮不吉,再加上贺拔岳将军力挺,他元子攸坐不到这个位置。
元明月觉得有些好笑:“他堂堂柱国大将军连一介女流都不放过?再说了,我一个寡妇,死了就死了。”
“我不许你死。”
元修说。
明月忽然无心骑马了,抬头不可思议地望了望元修。
元修又道:“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看看这天下,京兆王要为杨奥妃夺得的天下。”
“他们是乱臣贼子,”明月说,“得不到天下。”
元修说:“那你的天下就只是宗正寺和国舅府吗?”
明月瞥了元修一眼:“不止,还有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洛阳城。”
元修说:“那好,将来我一定带你离开洛阳城。”
明月冷笑:“不用了。让我回国舅府就好,把我关在里面也行,关一辈子都行。我不会要求出去的。”
元修握紧了缰绳。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留住她竟这样难。
心留不住,人也留不住。甚至她要尘归尘土归土,就这样身死也不在乎——元修多怕她死啊,她千万不要死!她不能死!
元修沉默了半晌,明月则聚精会神地找银狐,元修思考良久,才道:“我帮姐姐抓银狐,作为报答,姐姐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明月看也不看他,道:“你从中作梗,让元子攸把我圈到皇宫里,你还要向我讨赏?”也就是她还敢在元修面前直呼元子攸的大名。
元修看着她并不为自己慢下脚步,眼底一红,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臂:“……求你,答应我。”
许是因为明月过于轻视他,他手下力气稍重,想就这样箍醒她。元明月觉得疼了,忙道:“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我才能答应……”
“不要死。”元修认真道。
“好,我不死。你真是牛的力气,抓得这么疼!孝则,快放手!”元明月去打他手背。
元修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释然地松了手。
明月已经不记得他们在林子里走了多久,只顾着说话,连路也没找。一只野兔掠过,又使明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明月虽然在聚精会神地找猎物,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孝则,我几乎把你当做亲兄弟,希望你不要伤害我。”
元修没有说话。他也期望如此,但是不巧,元修并不慷慨,他是个自私的人。
“哦!我看见了!好像是……狐狸!银白色的!”
明月差点要从马背上跳起来。
元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也瞥到一只银白的猎物,只是看不清是什么动物。
“……你确定?”
明月一拍马臀:“……追上去看看!万一是呢!”
“好。”
明月和元修一齐追去,追到深林处,除了听见雀鸟啁啾,只见两条岔路。
元修提议道:“分开找?”
明月无奈,只能道:“……好。”
眼下这情况她还真不想和元修分开,元修善武,骑射出众,若没了他,即便元明月找见了银狐,也几乎没把握能猎到。她敢那样和元子攸说大话,是她仗着有元修在。
元修看出了明月的心思,说道:“姐姐放心,若百米内没有,我便折回去找你。”
明月点点头,一甩马鞭,走进了另一片林子。
距离元明月上次骑射已有一年多之久,那时侯民还没去南阳,闲暇时带着元明月一齐打猎,尽管明月很快就累了,一天到头也就打到兔子,可那时却是最快乐的时光。
今朝再穿上劲装,骑上骏马,却恍如隔世,和侯民一起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元明月小心地驭着赤马,尽力让马蹄的声音轻些,她扫视四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草丛窸窣,眼尖的她又瞧见那一抹银白,元明月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那东西身形矫健,一步三跃,明月这种生手追得很是吃力。
明月抽出身后弓箭,随时等待着机会。她知道,自己射中的希望渺茫,但是如果不去尝试,那么就连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只指望元修,也太不现实。
许是对自由的渴求十分强烈,元明月不知不觉真的追上了那东西,没错,是只银狐。真不知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偏偏是她挑对了路。
明月连发几箭都被银狐躲过,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至少,明月不要把它跟丢就好。
明月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了一把,她攥紧弓箭,拉紧弓弦,仿佛把这辈子的精力都放在这一箭上了。
银狐从白桦树旁跳过,毛茸茸的狐尾擦拭着树下的花草,明月一松手指,箭便离弦,破空朝着银狐追了过去。
那箭随着银狐扎进了灌木的背面,下一刻响起一声凄厉的狐鸣。
中了?
元明月激动万分,急忙下马,什么也不顾地奔了过去,好似预见了胜利。
明月转到灌木后头,见到了躺在地上的银狐,她大喜过望,一刻也不能等地扑过去拿她的战利品。还有半尺距离时,一支长箭擦过她的头顶,直直地落在她面前,显然是要挡她去路。
明月想,该不会是有人要抢?这是她的战利品,她的自由,她不能拱手相让。
明月执意伸手去抓,一声箭鸣又在她身后响起,明月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那冷箭直勾勾地朝她射来。那一刹,明月身子僵了,连跑也忘了。
忽然,有人挡在了她面前,那人伸出一臂,长箭贯穿了他的手腕。那箭就这样被最原始粗暴的方法拦了下来。
明月抬头一瞧,挡箭的人不正是元修?
“孝则!”
元修握紧了被贯穿的小臂,痛得咬了咬牙。
箭来的方向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应是那发箭的人来了。元明月看过去,那人高大魁梧,面容硬朗,不怒而威,俨然是个武将模样,绝非等闲之辈。
元修先张口问候:“……原来是车骑将军。”
那人装作惊讶,道:“太常卿?”
元修因疼痛微微冒了冷汗,举了举扎着箭的手臂:“将军这是做什么?”
“太常卿又是做什么?我好好打着猎,太常卿却伸手接一把,找死也不用这么麻烦,非要接本将的箭。”那人显然不悦。明明是他的箭伤了元修,语气间却尽是埋怨。
元明月看了看元修的伤,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自是瞧见了,饶有兴趣地问:“这是太常卿的姬妾?”
元修说:“将军误会了,我哪是找死,我是怕将军的箭万一误伤了人性命,就扯不清了。”
那人哈哈一笑:“姬妾罢了,死就死了,不过和地上那银狐无二,还真当个人物。”
元明月受到莫大的羞辱,若不是元修,恐怕那一箭凶多吉少。她说话掷地有声:“阁下同样误会我了,我并非孝则的姬妾,妾为元姓,高祖文帝是我的祖父。”
那人却觉得可笑:“还搬出来高祖皇帝?这么说,你是陛下和太常卿的族亲,本将尚要称一句公主了。”
明月道:“公主不敢当,妾元尚未受封。”
那人说:“……既然你介绍了自己,那我也自报家门吧。”
一呼一吸间,那人郑重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尔朱兆。”
尔朱……
元明月几乎屏息,这个姓氏在元魏的朝廷中十分响亮,甚至与元氏分庭抗礼。
明月收拾了下心情,不落下风地回复道:
“元明月。”
尔朱兆纵然觉得有趣,可让元修受伤着实不是他的本意。
元明月追问:“将军为何射我?只是因为将军觉得我是哪个王公的侍妾,死了也不打紧?”
尔朱兆说:“实在抱歉,先前本将射中了银狐后,错把姑娘当成了鹿,这才放箭。”
元修才不信他这套说辞,阴阳怪气地道:“把人当成鹿?将军眼神不好,却还精于骑射,着实使人佩服。”
元明月的关注点在于其他:“什么?银狐是你射中的?可我明明……”
“姑娘也放了箭?”尔朱兆挑挑眉头,“可那银狐上只有一支箭。”
元明月说:“万一是我的箭呢?”
尔朱兆非常自信:“是我的。姑娘不信,大可去看看。”
明月听见元修轻叹了一下,可见元修也不认为元明月射中了。元明月不肯妥协,坚持道:“好,那我就查验一下。”
元明月回身去看那只银狐,箭柄上赫赫然刻着“尔朱”二字,她再一瞧,她的那只箭孤零零地躺在灌木丛中,就这样,她输得彻底。
尔朱兆笔挺地坐在马背上,挑衅地问:“怎样?是不是本将的箭?”
“……是。”元明月失望地回答。
随侍的小厮终于赶了上来,尔朱兆只抬抬下巴:“去。”
元明月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银狐被尔朱兆得了去,心中自然不是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