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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行 ...


  •   紫禁城中各处殿宇都弥漫着艾草的香气。
      除了这独特的香气,目之所及的衣裳样式也提醒着宫里每个人,端午佳节将至——

      宫中女子,无论是后妃还是宫女,衣衫都得根据时令更换。

      到了什么时节换夏衫,什么日子换冬袍,都要按规矩来。譬如三月四日换罗衣,四月四日换纱衣,都是宫规旧例错不得的。*

      尚衣局会将一季的衣裳按尊卑上下料理好分派下去,并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随意为之。

      等到了端午正日,妃嫔、宫女、内监们还会齐齐换上了节日限定款:衣上绣的都得是五毒艾虎等纹样。

      *

      紫禁城西六宫,长春宫。

      几位宫装丽人打发了随侍的宦官宫女,正在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大明朝后宫的妃位颇多。

      皇后下,除了贵妃外,还另设有贤淑庄敬、惠顺康宁八妃,而哪怕八妃封满,也可以再另择吉字为妃。

      长春宫,正是八妃之一的高淑妃居所。

      此时坐在殿内的也大半都是妃位,年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

      这本就是鲜活俏皮的年纪,她们彼此间又相熟,以往亲厚的妃嫔私下里闲聊起来,别说宫中有新鲜事了,就算是只说衣裳首饰针头线脑,都可以莺声呖呖笑语如珠,话头绵延不断,有时候连说上两三个时辰还散的意犹未尽,都有人觉得没轮上自个儿痛快发言。

      今日殿内谈话的氛围却截然不同,很是沉重沉闷。

      若有善于忖度上位者心意的宫人在殿内,就能品出,这些嫔妃们心情不但沉重,还夹杂的尴尬、羞恼、担忧以及掩不住的惶恐。

      半晌无人说话,屋内安静的只听得冰瓮里的冰山渐渐化去,水滴顺着冰块滑落嘀嗒落下的声响。

      而这种细微动静,都显得突兀而令人心烦。

      到底有沉不住气的妃嫔,开口努力接上刚才的话题——

      “……可是听太后娘娘说起,陛下龙体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所以这些日子太后脸上也见笑了,不似四月初陛下陡然病倒后那愁云惨淡的模样。

      “那陛下怎么还是一步都不进后宫?”

      最要紧的是,陛下不单自己不进后宫,嫔妃们夜里也进不去乾清宫。

      不但如此,向来帮着钱皇后料理宫务琐事的杨安妃,还给姐妹们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情报:“眼见没几日就是端午了,从前每逢大节,都要给新近得恩宠的宫女晋封。”

      “可我在皇后娘娘处瞧见了彤史——自四月初陛下龙体不适后,也再未有宫女得召幸晋封。”
      她声音放的又轻又低,像是在讲鬼故事一般:“直到今儿,彤史都是空白的。”

      她这句话,也确实是起到了鬼故事的效果。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一起望向去岁才入宫的程妃。她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生的修眉雪颊,好似一树琼花照玉树一般。

      程妃是今年开春才得宠——按照皇帝过往的性子,对于新宠头三个月乃是浓情蜜意期。

      可是自打皇帝病了,也只见了她一面,还是程妃带着汤羹打着‘侍疾’的名头去的。
      皇帝倒是很和气,留下了她亲手炖的汤汁金灿的火腿鸡汤,也跟她也说了些闲话,甚至夸了她衣衫雅丽。

      然而,程妃是个格外心细敏感的人,她觉得皇帝的夸赞虽然很真心,但……也很清白。

      甚至皇帝拉着她的袖子细看纹样时,程妃还生出了一种荒唐的错觉:陛下的眼神,好像有点‘这衣裳真好看,要不你脱下来让我穿穿试试’的羡慕。

      程妃摇头:不,一定是天太热了的幻觉。

      无独有偶,刘丽妃和杨安妃,也都有拎着独门点心去探望皇帝,然后点心留下人出来的经历。

      感觉跟程妃差不多,觉得皇帝整个人散发一种无欲无求的气息。

      出身蜀地,性子也毛焦火辣的刘丽妃到底按捺不住了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搞这些云山雾罩,遮着八层布的说辞!”

      还委婉说什么‘陛下心神宁恰无旁骛。’‘眼神中只有单纯的欣赏之意’,那分明就是——
      “陛下这不会就是大病过后,不行了吧!”

      众人:……
      话糙理不糙啊。

      其中入宫最久,在这几人中也素来是主心骨的高淑妃一锤定音道:“陛下若是‘不行了’,那却是不行的,陛下必须得行。”

      中文博大精深,这句话成功把在座的外国友人绕晕了——自永乐帝起,朝鲜就多奉贡女充实大明皇帝后宫。今日在座的车嫔就是朝鲜女子,这几个不行把她听得两眼冒圈。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

      高淑妃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在座诸人都明白。
      彼此对望,眼里俱是化不开的愁绪。

      **

      乾清宫。
      东暖阁里有张桌子,专门用来安放妃嫔敬送之物。

      临近端午,上头摆满了各宫的心意:夏日多用的手帕、荷包、扇套,以及跟端午佳节挂钩的五色长命缕、细纱缠的纱粽、艾草编的小老虎……还有各色点心匣子。

      诸嫔妃想见皇帝,也不能青天白日就往乾清宫跑,多是派贴心的女官或是宦官,带着茶点来送与皇帝,又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来,收买御前传话的宦官。

      “这可真是贷款上班了。”姜离不由替她们心疼起来。

      大明的妃嫔,跟很多朝代不同。大约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族强势,自太宗文皇后(朱棣的徐皇后)后,后妃绝大部分都是出自民间。*

      基本不会出现什么贵妃是将军的女儿,皇后是尚书的孙女之类的世代贵族的女子入宫。

      也就是说满宫妃嫔,顶多出身于小康小富之家,是没什么银钱能让她们带入宫中的。

      所以姜离看她们还要自掏腰包给皇帝送东西,就很心疼——

      带入下,就是辛辛苦苦北漂人,每天打卡考勤(晨昏定省守着做妃嫔的规矩)挣得工资,为了拿项目还得倒贴钱。

      然而大明后宫的职场,却是容不得人不卷的。

      姜离从现代而来,“卷死了”是很多人放在嘴里说的口头禅。

      但在这大明的后宫,不卷,甚至哪怕尽力卷了,但运气不好只得宠而无子嗣——就是死,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死。

      姜离打开了贴着长春宫封条的点心匣。

      “她们争的哪里是恩宠。”
      “是命啊。”

      *

      夏日阳光粲然。

      高淑妃倚靠在窗畔榻上。午后阳光斜斜切进来,晒不到她却能晒到她身旁的一只摊开睡觉的狸花猫。

      猫的皮毛被晒得略微烫热,摸上去是令人舒心的温度。

      她边伸手轻轻顺着猫的脊背抚摸,边轻声对身边贴身宫女说完了那句她当着众人没有说完的话——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与先帝的诸多嫔妃一般,等着殉葬罢了。”
      高淑妃是最早一批进宫的妃嫔。

      正统六年,张太皇太后下旨选秀,令两京,河南、山东等地符合条件的,十三至十五岁女子入京待选。

      她就是这样进宫的。
      只是她入宫的时候才将将十三岁,太皇太后也挺喜欢她,就先做了太皇太后的女官。

      因此高淑妃是这宫里最懂宫规,也最清楚宫闱中的那些尘封的,带着血腥气森然旧事的人——

      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子嗣上就有些艰难。偏生仙逝的又早,三十八岁就驾崩了。

      彼时后宫里有子嗣的,只有如今的孙太后育有皇子朱祁镇、吴贤妃育有次子朱祁钰、以及元后胡善祥(因无子被废)育有两个公主。
      除此外,其余的嫔妃,都在先帝驾崩后得到了晋封,比如嫔升妃,妃升有封号的八妃或贵妃。

      然而,除了升封,还得到了——谥号。

      “惠妃升贵妃,谥端静。”
      “赵妃升贤妃,谥纯静。”
      “吴妃升惠妃,谥贞顺。”[1]
      ……

      高淑妃在两页发黄的故纸堆上,看到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以及她自己。

      在最后的最后,有一句表彰她们的话语:“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1]

      高淑妃不由想起初入宫闱时,曾经不慎经过一回请嫔妃‘自愿追随先帝’的宫殿,明明是夏日,却散发着一种凄冷阴异的气息。

      “喵!”

      高淑妃回神,发现是她方才有些用力,把猫按痛了。但猫也没跑,只是叫了一声。

      她忙抱起小猫哄了哄:“哦,乖,乖……”

      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泪如雨下。
      眼泪渗入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皮毛里。

      小猫无知无觉,抬起头来舔了舔主人的面庞,细声细气叫了两声。

      这声音又弱又小,很快消散在殿宇内,就像那些美丽的影子,消失在深宫之中。

      **

      乾清宫。
      兴安回禀郕王求见。

      姜离停下正在画麻将图纸的笔:“正好,朕也有事要找他。”顿了顿又格外嘱咐道:“别给郕王备果仁茶,备清茶。”

      朱祁钰入座后,看着在条案前作画,身体看起来已经不错的皇兄,不知怎么开口——

      他本不想来的,但孙太后嘱咐他一定要问明皇帝不入后宫的缘故,美其名曰,你们是兄弟,不比旁人,说这些话更便宜。

      朱祁钰:啊,完全没觉得兄弟间这个问题更好开口!

      他尴尬地喝了两口茶后心一横,索性硬着头皮长痛不如短痛的直接问。想着要是皇上生气骂他也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干这种活了。

      不过,皇帝没有生气,而是很自然地笑道:“哦,你问缘故啊?”

      “就是这回重病的后遗症——朕以后再也不必进后宫了。”

      朱祁钰一口茶就喷了出去。

      姜离: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嘱咐人别准备果仁茶,不然又要呛个好歹。

      朱祁钰:这是我能听的吗?!

      见朱祁钰吓得整个人失去了颜色,姜离不由觉得很有意思,笑道:“怎么?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着朱祁钰‘真的吗,我不信’的震惊眼神,姜离慢悠悠给他举例子:“宋高宗赵构,在被金人追的时候,不就吓得‘矍然惊惕,遂病痿腐,故明受殂后,后宫皆绝孕。’了吗。”[2]
      “受惊大病之后,这种事很常见的。”

      朱祁钰整个人还是震惊的失去了逻辑思维,仅剩下本能逻辑思维在运转。而他虽是皇族,但也是臣子,有御前应答的潜意识:如果皇帝自比明君就要附和,自谦为昏君,就要赶紧反驳(甭管心里怎么想)。

      于是他下意识麻木回答道:“皇兄何必自比宋高宗,皇兄文治武功,海内属望。”

      姜离不知道朱祁钰这是臣下的本能,听他这么说不由怜爱地看了看他:看看,给人孩子都吓得开始说胡话了。

      于是也不开口了,体贴给了一盏茶的时间缓和心情。

      朱祁钰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但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在他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兴安的话,皇帝也正好有事要召见自己,于是生硬转换了话题。

      他声线还有点发飘,小声问道:“皇兄寻臣弟有什么吩咐?”

      就听皇帝忽然问道:“你对殉葬如何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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