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清水浅舱

27、鸳鸯火锅

　　正月十五，肖亦欢收到了亲妈甩给他的相亲地址。
　　一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火锅店，离家不远。

　　此时，出于遵守约定、保持礼貌考量而准时赴约的肖亦欢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透明的玻璃落地窗。
　　他抬起手，把手机放在嘴边，发了条语音，“妈，你把相亲男照片发我。”

　　手机“叮铃”震动两声。
　　从来没有在他手机上出现的自家男友高清照片沾满了整张屏幕。

　　相亲男竟是我男友？
　　肖亦欢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屏幕贴在玻璃橱窗上，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喻勉头顶的玻璃。
　　喻勉被这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带着惯常的笑容向窗外的肖亦欢挥了挥手。
　　“还嬉皮笑脸！”肖亦欢冲他呲牙瞪眼，手指比枪对准里面喻勉的脑门“砰”了一下。

　　谁知，喻勉竟然恬不知耻地顶着享受的表情捂住心口，像是被爱神的箭击中，还在胸前拇指和食指捏起来比了一颗小心心“嘭嘭”跳动，冲他淡淡地笑。
　　再怎么好看的笑此刻都像是耀武扬威的宣战。

　　肖亦欢推门而入，长腿没有几步就迈到了喻勉那桌，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
　　“解释吧。”肖亦欢虽然输了信息战，但气势绝对不能输。

　　喻勉却答非所问，有意转换话题。
　　“我衣服好看吗？我男朋友给搭的。”喻勉脱下大衣，露出有层次感内搭的全貌，“本来这个颜色买来觉得不太适合，没想到我男朋友随手拿来衣柜里一件衣服叠穿，换上就超好看。”
　　肖亦欢双手环在胸前，小眼神充满了蔑视，完全不理会喻勉的这番话。

　　见此，喻勉又说：“我点了你喜欢的酸梅汤、响铃卷、海带芽、脆毛肚、嫩黄喉、鲜虾滑、小郡肝、干贡菜……还有火锅粉。”
　　肖亦欢垂着眼睛，还是不看他。

　　“那，要不要再加一碟小酥肉和红糖糍粑？”喻勉试图用食物讨好，“实在不行，再加点土豆片、卤鸭掌、冒脑花？这家，保证比河底捞好吃、还正宗好几倍。”

　　这气生了一会儿，肖亦欢忽然又觉得不气了。让他心情一点都不愉快的，是细细思考后才发现隐藏在甜蜜表象背后的事情，可怕的猜测让他心底发寒。

　　他把精致的黑皮小手包“啪”地丢在桌上。
　　“喻勉，看着我被耍的团团转，很好玩？”

　　这回，是他真情实感地生气了。
　　喻勉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来，是因为我以为老赵儿子是你发小。我猜，你极力怂恿我去‘相亲’是想用捉弄的方式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然后突然出现炫耀一下你热辣的男朋友。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肖亦欢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已经煮开的红油锅底。
　　“我觉得这样很奇怪。喻勉，你真的是在认真和我交往吗？”

　　这个问题是喻勉始料未及的，他愕然抬头，看到的是肖亦欢严肃的眼睛。
　　“喻勉，你的社交平台是屏蔽我的，我看不到，对你的社交圈子一无所知。你也未曾向我提及过你的家人、朋友，更没有试图向他们‘介绍’我。就像，我从未真正地走进过你的生活。”

　　肖亦欢的手指敲在手包里手机的位置，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用质问的眼睛看着对方，“直到今天，我手机里才有一张我男朋友的正脸照片，而这张照片还是从别人那里拿到的。”

　　这时，喻勉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早已超过了恶作剧的等级。
　　他慌了。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他一时不知道从哪一项因误会而起的指控开始解释。

　　肖亦欢冷声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有什么想要狡辩的，你可以慢慢说。”
　　他没再看喻勉的眼睛，低头胡乱夹了肥牛片丢进翻滚的红汤里。

　　此刻比翻腾的碎肉更煎熬的，是喻勉的内心。
　　喻勉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尽量清晰地捋顺乱成一团的话。

　　“欢欢，我很爱你，这是真的。但我也确实……不够自信。”
　　话出口之后，喻勉才发现那一字一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只倒出了他零零散散的内心，却不能对肖亦欢在意的事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

　　“就像你之前知道的，我、我并不是始终是现在这样有吸引力的……我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喻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肖亦欢依然阴沉的脸，只觉得更慌了。

　　情急之下，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两只手小心地绕过桌上的菜，将身份证推到肖亦欢眼皮子底下。
　　“我真的没有任何欺骗你的想法……也不算，我确实是知情不报过。但、但是,我也没打算完全隐瞒，也自爆身份了……不是，我是说，你可以相信我，我可以把身份证交给你保管。”

　　喻勉的身份证因为体型变换较大所以换过，不常使用，还是崭新的模样。

　　“我没屏蔽你，真的没有。我只是以前清空过自己所有发的动态，那之后，也没发过什么了。”喻勉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交了自己的手机，“锁屏密码在碰见你之后，改成了遇见你的日期。”
　　喻勉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在这样的喻勉面前，底线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肖亦欢几乎是瞬间心就软了，也不生气了、也不心寒了。
　　他甚至在想：这么实心眼儿的男朋友，竟然怀疑人家，好过分哦。

　　肖亦欢有点绷不住这张冷硬的脸，缓和了自己的态度，轻轻说：“那……我看看？”
　　他觉得喻勉这个委屈眼神已经让他受不了，好像他不收这个身份证，就是要对人家始乱终弃了。

　　身份证上的照片比现在的喻勉微微胖了一小圈，少了几分现在的精致，多了一点点圆润的顿感。但入手的质感、防伪花纹都能说明这不是假证，家庭住址也确实是喻勉现在的地址。

　　然而，刚刚软化的态度，在肖亦欢看清出生年份的时候重新炸开来。
　　“等等，你这个出声年份不是比我小一年吗？”他左边眉毛挑得老高，“喻勉，你还没到二十五岁呢，你竟然敢骗我！”

　　这个还真不是喻勉骗人，只是民俗习惯上的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不同而已。
　　喻勉弱弱地解释道：“我们北方人……讲虚岁的。过年了就又算长一岁，现在我出去，家里人都说我二十六了。”

　　“屁！”肖亦欢鼻子都要气歪了，“喻小勉，你大爷的小我一整年还骗我叫了好几回哥哥，你拿什么还？”
　　喻勉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一直没怀疑过我跟老赵的关系，是因为年龄的问题吗？”

　　“少来！你骗我叫好几回哥哥，你拿什么还？”肖亦欢一巴掌拍在桌上，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他的。
　　自知逃不掉的喻勉摆正姿态，轻声说：“听凭欢欢哥哥处置。”

　　这声“欢欢哥哥”叫得那是一个自然顺口、诚心诚意，滑跪的速度快到肖亦欢都来不及反应。
　　不应该再挣扎几下、辩驳几番吗？这么快就认罪伏诛，让肖亦欢还怎么生气、怎么拿乔、怎么作威作福？
　　半截气儿卡在肖亦欢胸口不上不下，撒不出去，咽下去好像又有点憋屈。
　　喻勉知道他架着气儿不好下台，又软声道：“欢欢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小的吧。”

　　“……哟，这么乖啊！”肖亦欢起先还梗着脖子咬着牙，想了想还是就着台阶下去了，“还不快给你‘欢欢哥哥’烫几片鸭肠毛肚小肥羊？”

　　喻勉自知逃过一劫，熟练地大献殷勤，“这就来，宽粉和干贡菜也给您下了。”
　　他感觉腿侧被肖亦欢轻轻点了两下，不重，跟撒娇没什么两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高兴，瞧你那小样儿。”肖亦欢鼻尖轻“哼”了一声，“现在高兴还太早了，我还没跟你算完账呢！”
　　喻勉夹起“七上八下”烫好的毛肚，放在肖亦欢面前的小碟子里，说：“您算您的，不耽误您吃，边吃边算。”

　　在辣锅红油里滚过的毛肚没有任何腥臊味，适当的汆烫让整片毛肚的被烫熟的同时保留了脆嫩的口感。毛面凹凸不平的缝隙挂满了汤汁，在小料油碟里一滚，又沾上了香油耗油蒜蓉的滋味。
　　有什么人会跟一片香辣脆爽、咬起来“嘎吱嘎吱”的毛肚过不去呢？
　　肖亦欢当然要吃一个爽。

　　刚吃完一片毛肚，主打鲜嫩弹滑的黄喉就来补位了，边缘还因为夹取的动作微微颤动了几下。
　　黄喉还没在嘴里咀嚼几下，沾满辣椒粉的小酥肉和金黄酥香的小油条就迫不及待地堆满了小碟子，喻勉筷子动得飞快，搞得碟里的炸货多到都快从碗碟的边缘挤掉了。

　　肖亦欢捂着嘴，瞪了喻勉一眼，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你这是想用吃的堵我的嘴？”
　　“又被你发现了？”喻勉无奈地笑了一下。

　　肖亦欢咽下嘴里的东西，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嘴。
　　“喻小勉，我在很认真地生气。”

　　他看着喻勉的眼睛，不许对方躲闪，“我气你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捉弄我，气你对过去遮遮掩掩不告诉我。但这都不重要，我最生气的是，你不信任我。”

　　“你凭什么擅自认为，我知道你以前胖过就会减少对你的喜欢？你凭什么这么独断专行？凭什么把我想得那么肤浅和刻薄，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我有多爱你？”

　　如此直白的示爱是喻勉未曾想到过的。

　　“容易胖的人保持好身材，比天生吃不胖的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艰辛。我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过去是你的污点，反而觉得，你比常人要厉害、更坚强和自律。”
　　肖亦欢的目光平静而理性，注视着眼前的人。

　　他把手边的身份证和手机放回喻勉面前，示意对方收好，小声道：“这事儿也不怪你。我平时表露出来的态度、说的话什么的……确实很关注外貌。你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这是知道自己平日里的“颜狗”做派太明显，心虚了。

　　喻勉轻轻“嗯”了声以示赞同，“我还记得，你跟我提起‘老赵家的胖儿子’的时候特别嫌弃。搞得我心都凉了。”
　　被当面指出曾经的“双标言行”肖亦欢弱弱地争辩道：“就算是那样，我当时的角度，也是出于健康考虑嘛……”

　　“是的。就算是那时，你也没用贬低、侮辱的词汇形容一个胖子，我很感激。”喻勉笑盈盈的。
　　肖亦欢扭捏地为自己找补，“再说了，我这不是恋爱了就双标了，就……区别对待了呗。”
　　他双脚在桌下环住喻勉的脚踝撒娇，还有那么一点点无理取闹，“喻小勉，你得原谅我。这是人性嘛！”

　　“嗯！”喻勉笑着点头，“所以，也请你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实情。我爱你，担心失去你的喜爱，因而畏缩了、怯懦了，这也是人性。”

　　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刻都不展现出内心的偏见和偏好。所以，人们无意中的言行很容易伤害到某些人。虚荣心也是人难以逃离的本性，人类本能地只想展现美好而期望能隐藏起自己不满意的部分。
　　此刻，他们都希望能够看到对方的真诚，包容彼此的无心之失。

　　肖亦欢问：“那我们……算是握手言和了？”
　　“嗯。”喻勉贴心地为他夹了满满一筷子刚烫熟的小肥羊，“你现在可以出轨丑小鸭变的天鹅了。”
　　肖亦欢夹起一块酥肉，忍不住笑道：“喻小勉，你还给我玩双押是不是！”
　　“又被你发现了。”喻勉也笑着。

　　他这才想起来解释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欢欢，我清空过自己所有的社交媒体，是因为当时有人拿我的照片去交友软件上骗炮。正赶上我遭遇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精神状态不太对，做什么都有些极端……当时好友删得只剩五十多个了。”

　　肖亦欢只觉得此前隐隐有些预感的细节，似乎在此刻被唤醒了。
　　他在心中略为斟酌了一下词句，小心地说：“我想……我们天长日久。所以，喻勉，不用逼迫自己立刻揭伤疤给人看。你只需要知道，你想说的时候，我会在就好了。”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喻勉看着那个无比温暖的人，轻轻说，“这次，我想……袒露我的脆弱给你。”

　　他的脚踝也轻轻磨蹭了一下肖亦欢的裤脚，“不过，我不想在这里。爱与美食不可辜负，我想和你好好地约会，享受慵懒的午后，在街上散步。等到夜幕降临，再回家悄悄地讲给你。”

　　“好啊。”肖亦欢柔声说，“这回，换你来我心里躲一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