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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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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凉那年十七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他家十九公里的县城。他也真敢。一走就走到一千公里以外的广州。该怎么走都不知道的他,千难万难也总算在一家工地上立住了脚。原本包工头死活不肯收的——看看叶凉细细瘦瘦一杆人,风吹就倒,看着就像混个白饭吃的,做得工才有鬼!
亏得一群人里叫“叶姐”的女人,泼辣辣甩出一句:“X你个球蛋!人是老娘带来的你卖不卖这个面子吧!”
“你今天不把你话里的屎挤巴干净看你今后还挨不挨得近老娘的身!”
这些话里枝节横生,当下就把包工头叉住了,脸红红白白几度,勉勉强强点头,叶凉就算呆下来了。
“咱们是同姓,五百年前一家人,我总不能看着本家挨欺负吧!”女人是工地上的煮饭婆,三十挂零,老家在陕西,总把“我”说成“饿”,话里就和人一样天生一股剽悍与爽直,说是见叶凉见得顺眼,一头认了做干弟,也不管人愿不愿,反正就这么给照顾与看管下来了。也亏得女人的照管,不然,照叶凉这种“省”法,还没把学费给省出来,命先就得给送掉!有什么法子呢,眼看就八月底,叶凉省得不能再省也只存下那么千把块钱,可到大学报到就要两千五百。两千学费,五百住宿,还不算车费伙食。他急得嘴上起泡,偷偷摸摸想把晚饭也省出来,一天就吃一餐,早上六点上工要干到晚上十点,有时还得加班加到凌晨两三点,钱没省下多少,他倒是从脚手架上跌下来,他头给碰破了,幸好只在第二层,不然摔死都有他的份!他满头是血的被抬回工棚里,包工头后脚就跟进来要他滚蛋,结果,被叶姐一路点着一口一个“XX”给骂了回去。
把一群人给轰干净以后,叶姐将门带上,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找火柴点上,吞吞吐吐出半屋子烟雾,她开口:“饿(我)说小王八蛋!喂不熟是啊?!这么拼命拼来那点钱预备买寿材是不是?!挣钱回家给媳妇买给爹妈买给弟妹买给自个儿买?!你说哇你准备给谁用?!啊?!亏得你不是女娃娃,不然一张脸这么给破相了将来悔死你?!哑巴啦?!我平时给你买东西吃的钱呢?!拽粪坑里啦?!
叶凉很费力的从长裤里缝着的一个贴身小口袋里掏出一堆五元十元的钱,举着,那意思是:还你。
她笑了,走上前去站在叶凉举起的那只手旁边左看右看,然后一巴掌把钱狠狠扇到地上”出息啊!叶姐我三十大几什么场面没混过能惹得我出火的这些年越发没几个了你叶凉硬要算得上一个!行!“她把一双高跟鞋蹬得山响,往外走 “姐……”她停下,看叶凉的眼神有些复杂,没人这么叫过她。叶凉也窘,心里一路发虚自顾自的把话往下说:“给我自己用……”
“哈?!”
“我说攒钱给我自己做学费用……”
“学费?”
“恩……我九月十四要去学校报到,要两千五……”
“大学?”
“大学……”
“出——息啊!我弟硬是出息!姐给你三千!不!五千!你好好念!”女人语无伦次。她知道的,在她自小生长的那个村子里,人人都这么传:上得大学的人,在古代就是进士,是才子,是天仙下凡哩!
三十上下的女人,浪漫首先是浪漫不起来了,熬了三十年的浪漫早就酸臭,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再加上初初时给人坏了身子,早就把浪漫和做梦当一层皮褪了,她吃男人男人吃他,千帆过尽,却碰不着一个可以靠着的,于是益发狠起来把钱当儿子当男人当良心,日里靠着夜里枕着,那才安心!
她开这个口要把防身钱交给一个认了才两个来月的干弟,一交就是五千,看似不单纯,其实却是她这三十几年来一笔笔纵横交错的关系中最单纯的一笔。就是一种补偿:她打小念的书不多,家里没钱供,自己也没心念。自己没有的拿不到够不着的,叶凉有了拿到了够着了。那他的出息就是自己的出息。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呢,掺了大半现实的浪漫,很动人。
然而叶凉却不受她这“浪漫”。因他多少知道她这钱的来路。皮肉钱,挣来要遭多少罪!光光是把自己交出去这一步就得过多少道心坎啊……
叶凉铁了心不受。女人张了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过后也不提了。心兆不宣,彼此都能明白。她只是让包工头多派些轻松又来钱稍多的活给他,早午晚三顿,顿顿用个保温饭煲拎过来压着他吃下去。
转眼便是九月初,二号这天结了八月的工钱,叶凉点了又点算了又算,连零头都卡掐死,除这去那加上存折里的那些,还差一千。一千。你上哪里要去,除了压榨自己,你能想到别的吗——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你做不来的,叶凉。
那怎么办?叶凉头低低的走在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三点的太阳里,看着存折上有些残忍的一千五,头上一把火心里一把火,都要把人烤死了……
叶凉对这所的执着,理由,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一次听同学闲聊,有人无意间冒出一句:“你们知道吗这大学有两百五十多万册藏书呢!”听者有心如叶凉从此就记下了。无心者如你我,基本没办法理解叶凉为何能把书当成救世主当成浮木当成稻草,信得如此虔诚。
人之间总有那么一部分你是没办法理解或了解的。就像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五点半的叶凉没办法理解那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男人一样。
叶凉没办法理解的东西,再早个四五年我也没办法理解。可这毕竟只是个假设,我在写叶凉观察叶凉真正想去了解叶凉之前就已经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群人的存在了。
其实,叶凉的长相离让人“惊艳”还远得很。平淡,这两个字就足可以概括他五官组合后的效果。但他有“味道”——你明白吗?那种特质。就像我们部门那个女部长,总是吸引比她小个十几岁的追求者,还有我舅,向他告白的总是小他一年的女孩,统统个头娇小,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活脱脱是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一样的,叶凉。
时光无法倒流,十七岁的叶凉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我永远无法凭想象再把这个掺杂了将近十年岁月风尘的叶凉还原成那个,十七岁的那个。时间先一步把岁月斩断,甚至把每个缝隙都用尘埃堵上,我这个后来的窥探者被严严实实的挡在外面,只能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的眼睛,臆想着它们是如何在1997年九月二日那个下午,用满满两眼可以入画的忧伤将一个男人勾得魂不守舍一路尾随。
说实话,这个尾随者胆子够大。赌的可能就是九分胆气,一分运气。他想过没?万一跟到的是只“老虎”呢?打个半死不算还要把身上的钱都讹走,报警?你嫌丑不嫌?!
可惜,叶凉是只兔子,还是只缺钱缺到发疯的兔子,逼得急到火烧眉毛还不知去咬人的兔子,说不清楚有多容易“梳弄”。
叶凉就这么落在了这个尾随者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