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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合卺同牢 ...

  •   雍王再开廷议,丰兰息当众献上社稷堪舆图,又假托太阴老人之名,部分暴露自己病根祛除、习得武功的事情,如果不是丰苌知道他的江湖地位,或许都要信了。
      丰兰息只要想,能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他不肯直接骗丰苌,多半是避重就轻或者转移话题,大约算是一种体贴。
      三日之后就是倚歌王后的冥诞,帝京上使奉旨而来,赐下给倚歌王后的祭品,还要参加祭奠。这种场合丰苌从来都是缄口不言,存在感比丰莒还低。
      丰苌对倚歌王后敬若神明,但极少去宗庙祭拜。丰苌既是先王后养子,又是当今王后不肯承认的亲子,身份备加尴尬。尤其在一手安排丰苌如今身份的雍王眼中,他太怀念倚歌王后是存心攀附,不怀念倚歌王后是不知感恩,太亲近百里王后是怨怼生父,不亲近百里王后是不孝生母,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或许丰苌早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没有父母缘分。百里氏一直骂他克母,是个灾星,丰莒还在百里氏腹中时,丰苌对还未出生的弟弟表露好奇,都会惹来辱骂甚至责打,生怕他的病会殃及弟弟,那或许就是丰苌不喜欢丰莒这个同胞弟弟的根源。
      来到倚歌王后身边,丰苌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不过区区数年,倚歌王后病逝。就连丰兰息都会深藏心结,觉得是自己贪玩才害了母亲,丰苌心魔只会更甚,百里氏的辱骂成了诅咒,日日悬在他头上,他想,是不是他真的克母,倚歌王后是因为抚养了他,才会被他害死的。
      因为倚歌王后的恩惠、因为这无法言说的愧疚、因为看着丰兰息出生成长的情分,丰苌始终对丰兰息关怀备至,关爱之余,又不敢太亲近他,丰苌很怕会再给重要的人带去不幸。
      倚歌王后逝世,丰苌名义上的生母早已亡故,百里王后不愿照看他,雍王索性直接下旨让丰苌出宫开府。幼小的丰兰息哭得声嘶力竭,只觉得一夕之间被母亲和哥哥抛弃了,丰苌承诺会一直陪着他,可是,距离的拉远必然会导致感情的生疏,纵然丰苌一直努力在关注照顾丰兰息,这个弟弟仍旧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他不了解的样子。反之亦然,丰兰息完全不了解丰苌,甚至被凿船落水,都不敢完全排除丰苌的嫌疑。

      转眼就到了倚歌王后祭奠的前一天,仓促搭建的祭坛已经落成,丰苌的祭服早已准备好,这是他少数能以儿子的身份祭拜倚歌王后的时刻,珍之又重。
      德叔领着宫婢进来时,丰苌在捏着一枚兰草香片发呆,他连一件可以用来缅怀倚歌王后的东西都没有,风夕无意间选中的一枚香片,引出他很多回忆,丰苌思绪纷呈,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倚歌王后还是在想风夕。
      “公子,”德叔唤醒丰苌,引他看向捧着礼盒的两名宫婢,“这是娘娘从宫里给公子送来的婚礼华服,让您试一试是否合身。”礼盒中是礼服、华冠和饰品,一眼过去金碧辉映,满目琅华。
      德叔不是很清楚丰苌和风夕的关系,但知道丰苌并不想答应这门婚事,眼中流露关心和担忧。
      丰苌冷笑,挥手让婢女把婚服放在桌案,没打算真的试穿。百里王后真是关心他这个儿子,三天前还病得出不了门,拒绝了他入宫觐见的请求,明日就要拖着病体参加先王后的祭奠,今日还有闲情想着他的婚事。
      到现在丰苌都没把请婚奏表递上去,婚约只是百里王后和戚公口头定下,但这个层面上的人物,口头约定也不能视若等闲。
      德叔安慰:“娘娘都是为了公子,您好好跟娘娘说,娘娘一定会谅解。”
      丰苌漠然地说:“德叔,谎话说多了,是不是自己都信了?”
      婚事是百里王后以嫡母的身份为他选定,从头到尾他都没什么发言权。这些天丰苌已经着人在戚公处旁敲侧击,看百里王后许给对方什么条件,是否有转圜的余地。丰苌心知肚明,如果没有百里王后以丰兰息为筹码从中挑拨,戚公绝不会看上自己。
      想起丰兰息说过可以为自己斡旋,丰苌又是冷冷地讽笑一声,不知嘲人还是嘲己。母后实在打错算盘了,他就算真的与兰息为敌,又何尝能对兰息造成什么妨碍。
      丰苌揭开盒盖看了一眼,大红婚服红得刺眼,愁心自己婚事时丰苌没法不想起风夕,想到上次风夕说让他穿穿红色,他就觉得烫手。
      丰苌霍然站起来:“我出去走走。”不顾德叔欲言又止,大步走出堂屋。

      ***

      年关将至,雍京中到处是热闹喜庆的气氛,风夕带着师弟妹们在坊市中闲逛。
      小师妹的病早已痊愈,师父也找回来了,天霜门已经没有要留在雍京的理由,但是现在动身,年前到不了商州,大家都不想过年的时候奔波,而且雍州气候暖,倒不如在雍京过完年再回去。
      风夕在雍京新交的朋友、周围仰慕她的豪族富户都送来年礼,丰苌送的最为周全,天霜门完全不用再采买。师父给小辈们发了点零钱,让风夕陪着出门,买些他们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前阵子师弟妹们荒废功课,师父这些天闭门操练小辈们,才刚堪堪消气,风夕陪着师弟妹有难同当了几天,就不大耐烦再当保姆,心思不在街边这些繁多货物上,目光漫不经心地四下游离,不经意地,对上街道另一侧丰苌望着她的眼睛,看起来丰苌已经盯着她看一会儿了。
      隔着川流的行人,风夕和丰苌对视片刻,风夕先笑起来,丰苌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天霜门师弟妹们顺着风夕的视线看到丰苌,纷纷向他打招呼,丰苌穿过街道过来,颔首问好,小辈们嘻嘻哈哈地向他道谢。
      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他们礼物都收了三四回,天霜门小辈们不以为怪,以他们大师姐在江湖上独一份的名声地位,公子侠客们前仆后继地求她青睐本是理所当然,走迂回路线来讨好天霜门的也屡见不鲜,如果是门主白建德碰到,都是婉言谢绝,退还礼物,如果是风夕碰到,都是来者不拒,大方让门人收下,风夕自诩没有她收不起的礼。
      白琅华对丰苌尤其感兴趣,一边看风夕的神色一边问:“公子怎么称呼啊?”
      风夕替他回答:“这是雍王长公子,你们知道就行了,别出去显摆。”
      白琅华一听眼睛就亮了,邻居有什么可显摆的,这位雍王长公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他们拿出去显摆啊?
      白琅华还要再问,风夕摆手制止,打发他们自己去玩,众人乐得没有师姐约束,簇拥着白琅华走了。
      丰苌望着少男少女们轻松欢快的背影,目光中难掩羡慕:“还是江湖之中,自由自在。”
      风夕强烈赞同:“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她贵为一州公主,何必跑到江湖上风餐露宿、白刃拼杀,还不是喜欢江湖的逍遥自在快意恩仇。
      丰苌以往就有过结交江湖人士的念头,现在知道白风黑息的身份,一个亲弟弟,一个和他关系不清不楚的青州王女,此二人便是江湖之巅,其下诸人再没有认识的必要,不过对江湖的好奇向往却是更强了。
      风夕信手搭上丰苌的肩:“以你的武功,行走江湖太危险了,不过任凭什么情况,我肯定护得住你,坊市再怎么繁华,终究只是方寸之地,将来我带你到江湖上去逛逛。”
      丰苌怦然心动,此前他最出格的想象就是结识几个江湖朋友,但若有风夕在侧,那整片天地都可以自由来去。
      意识到这份愿景确有可能实现,丰苌心中涌起强烈到让他恐惧的期盼,随后是一阵自我驳斥,他能从雍京的漩涡中逃离吗?父母兄弟、身份地位,他又抛得开吗?
      丰苌想说,一言为定,又想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他更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最终说出口的是一个问题:“现在时局动荡,你不回青州吗?”
      风夕收敛笑意,点头道:“战火已启,只会愈演愈烈,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她垂下手,视线越过丰苌肩膀看向无尽天幕,“人生在世,总有必须负担起的责任。”
      她身为青州王女,参政掌兵,在这乱世之中,自有一份保家卫国的义务。
      风夕微微摇一下头,神情恢复轻松:“不过,人生数数几十年,总不至于我寿命到头的那一天都不能天下安定。尽完责任,就是自己的人生。”
      丰苌凝望着风夕,感到飞蛾扑火般的致命吸引力。
      风夕是他最向往也最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强大率性,从不负人也从不负己。
      他知道青州王女的责任是什么,风惜云名声之盛还要胜过她兄长风写月,青王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却迟迟未册立世子,恐怕意属女儿继承王位超过儿子。
      而他在这雍王室之中,最大的义务不过是成为父母手中的一枚棋子。
      丰苌让自己不要去想未来之事,自从倚歌王后逝世,他就学会不去幻想自己有任何美好未来。但风夕未来的精彩绝伦是可以遇见的,不提日后,现在白风夕就已经是江湖传说了,丰苌问:“你是几岁开始行走江湖?”
      风夕不确定地说:“算十三岁?最开始就是稍微涉足。”
      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丰苌打理自己的府邸都磕磕绊绊,丰苌不由惊叹:“你在江湖……”
      斜刺里冒出一个丰苌府上的侍卫,向丰苌一拱手:“公子,德叔请您回去一趟……”隔着几个行人,他没看到风夕,大步走过来,开口说到一半,才发现站在主子对面的女子,后半句话顿时弱下去,声音越说越低,“府上的婚娶轿驾,还需您亲自确认。”其中有几个字,格外又轻又快,丰苌几乎没听清楚,反倒是风夕的耳力听得明明白白。
      丰苌万般无奈地抬手挥一下,侍卫忙不迭转身退走。
      风夕似笑非笑地看着丰苌,丰苌瞬间感觉脸上发烧,在有肌肤之亲的女子面前谈和另一个女子的婚事,实在难堪。
      风夕知道丰苌有退婚之心,斜睨他一眼:“动作真慢。”
      丰苌苦笑,戚公有权,百里王后有名,两两联合,他身份尴尬,势单力薄,大约以风夕的能力性情,体会不到其中艰难。
      风夕摇摇头就要走,云袖裙摆飘荡,走过丰苌身前时带起一阵风,袖口的丝带和丰苌腰封垂下的长长飘带缠在一起。
      风夕顿时停步,意外地看向丰苌,丰苌也没料到这个小小变故,正看向风夕,目光一碰,丰苌又像被烫到般,慌忙捞起来解开。
      风夕倒不急着走了,笑盈盈地抬手看着,等丰苌捋顺带子,踌躇地想要开口,她抢先说:“走吧,我们去游河。”
      她的心情忽然大好,左右一瞧,从旁边的摊子拿了个带帷帽的斗笠,扔下一片银叶,给丰苌扣上,丰苌措不及防被挡住视线,没来得及伸手拨开纱幔,就被风夕抓住手,十指相扣。
      丰苌只略一迟疑,就反手同样握住风夕的手,跟着风夕迈步。盖住头脸的纱幔并不会完全阻隔视线,但丰苌第一次带帷帽,很不适应这样隔着一层的世界,他把目光全集中在带着他往前走的身影上,漆黑的发束和长长的珠穗都在跃动着,风夕声音中满是雀跃:“雍京有一条河道穿过坊市,我还没在城里划过船呢,刚到雍京的时候就想试试了。”

      仔细想想,以往丰苌偶尔走在城中,其实见到过顺流而下的行船,有运货的,有载人的,只是他没特别注意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也从来没想亲自去乘一乘。
      风夕找到两座坊市之间的一处小渡口,在竹筏和小舟间犹豫一番,最终租了一艘乌篷小船,站在船头,饶有兴致地用竹竿乘船,欣赏两岸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丰苌摘了帷帽,在乌篷里煮茶。
      小船划得平稳,半壶水卷着茶末和调料在炉上翻滚,茶叶是船上自带的,普通的粗茶饼,丰苌没打算喝,只是闻一闻味道,手上找点事情做。他出门是想散散心,可是风夕让他心更乱了,慢慢进行煮茶的步骤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丰苌隔着杳杳茶烟看船头的风夕,她回头看他,五官全都在笑,生动飞扬。
      划过一条街,风夕把竹竿挂在船篷外,弯腰进去,她不在乎茶叶好坏,从丰苌手中拿过茶碗就喝,然后一口喷了出来:“你都放了什么玩意儿?”
      丰苌低头看被风夕喷得全是水的小桌,才发现抽屉木格中的配料他全都放了一遍,葱、姜、盐、茱萸、果皮、干果碎、蜜饯、香叶、花瓣、草药,各种认识不认识的东西,淹得小茶壶中的茶汤都看不见了。
      风夕咂舌:“我该不该算你这次是想毒死我?”
      丰苌一惊,却见风夕露出一抹灵慧狡黠的笑:“除非你也试下毒。”
      风夕撂下手中茶盏,揪住丰苌的领子把他拖过来亲。
      小舟剧烈地晃荡一下,河水溅上船舷,茶碗摔下小桌,半碗浓茶都泼在船舱底部,空碗又咕噜噜滚过来撞到脚。
      丰苌紧紧抓着桌沿,怕打翻火炉和滚水,风夕一如既往地无所顾忌,专心致志地逼着丰苌跟她同甘共苦。配料全掺在一起,又苦又涩又酸,丰苌舌上的味蕾如实反馈给他茶汤的味道,但他丝毫没觉得糟糕,和风夕唇舌纠缠,他什么难吃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风夕腾出一只手,盖在丰苌抓着桌沿的手背上,指尖探进里衣的袖口,风夕的掌心很热,内力高深的人阳气更足,风夕比丰苌体温要高一些,就那么一点肌肤相处,传递过来的热量把他全身都烧暖了。
      玉琢般手指继续往里探,捏起一点丰苌手腕的皮肉,十足暧昧地轻轻掐揉,丰苌忽然觉得那热量有些不可忍受,微微后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喊了一声:“惜云。”
      风夕低声说:“你想我怎么喊你?”她歪了歪头,试着喊,“大哥。”
      不等丰苌恼羞成怒,风夕就先笑出声,她自己也是有哥哥的,想到自家大哥,欲念全消,这才收回手。
      丰苌被她笑得脾气全没了,到底没说出希望她怎么喊自己。
      之后风夕没再出去撑船,任小船顺着水流飘飘荡荡,靠在乌篷边指给丰苌看她能认出来的地方,槐树巷的树冠,包子铺的炊烟,还有他尝过的那家羊羹。
      丰苌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雍京,这不是他熟悉的雍京,是风夕眼里的雍京。

      小船顺着河道周游雍京一圈,最后停在如玉轩后院的水榭渡口,这里只对少数贵客开放,来往的人不多,那副斗笠已经被风夕喷了半口茶汤,没法用了。
      风夕先跳上水栈道,伸手来扶了一把拎着衣摆的丰苌,河边空旷,风轻轻地吹,她袖口飘带又被吹得贴上丰苌的衣裳,碰到腰带,这次没有再缠到一起。
      如玉轩的掌柜亲自赶过来招待,风夕是报得出隐泉水榭切口的人,丰苌是喜怒无常的长公子,都容不得他不慎重。风夕托掌柜把小船送还到坊市,掌柜连连答应,支使伙计把船划走,全程不敢抬头看丰苌。上次丰苌的侍卫来强行带走他铺子里的仆役丫鬟,着实把他吓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被带走的那些人是死是活。
      丰苌没注意掌柜的表现,风夕还握着他手腕,他心知到了今天分别的时候,忽然不想再看到风夕先走,原本没打算说的话冲口而出:“无论王后安排哪家的姑娘,我都不想要,我很快就……”
      风夕根本没听,刻意用力一拽,让丰苌脚步踉跄一下,身体朝着她倾过去,风夕凑到他颊边,用鼻尖亲昵地蹭一下,笑道:“我还得把那帮小孩儿拎回去,晚上再去找你。”
      丰苌下意识想要退避,熟悉的、被猛兽盯上的颤栗让他仿佛从身体内部被攥住,同时亦感到一种躁动,令他手足无措。
      风夕没等回应就飘然离去,两步迈上回廊,转眼就不见了。

      丰苌回到府中,德叔还在兢兢业业地忙碌,归置宫中送来的婚娶所用的物件,丰苌制止道:“德叔,别管那些事了。”他语气中已经失去出门前的郁愤,平静而坚决,“你也知道,这婚我是不会成的。”
      见丰苌主意已定,德叔应下,有些不安,更多的是感到欣慰。

      ***

      庭院里的红枫日渐转黄,当年德叔选的树种很好,褪色的枫叶不是枯黄,而是金灿灿的颜色,从卧房的窗格可以看到树冠一角,丰苌看着夕阳把枫叶重新镀上一层红,像燃着火光,然后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其实丰苌从一开始就明白,退婚从戚公着手没有用,就算说动戚公,百里氏还能给他找另一个女子,真正要解决他的婚事只有一个办法:面对面地拒绝百里氏。
      他只是一直在害怕,畏于反抗百里氏,怯于斩断和百里氏的最后一丝联系,哪怕是这样只有利用的、虚情假意的联系。
      以前丰苌是可以忍受的,父王的漠视,母后的厌恶,兰息的欺骗,丰莒的歹意,这些属于他的感情,哪怕是坏的、痛苦的,全被他抓着不肯放手。
      现在丰苌忽然觉得难以忍受了,如同大梦骤醒,他突然认清某些感情如此虚浮单薄,与他人的联系像脆弱却锋利的线,丰苌一直小心翼翼、满怀固执地抓着,满手鲜血淋漓,而今第一次意识到疼痛。
      与之相比,风夕给他的东西,他始终看不透、分不清,那像是掺着□□的蜜糖,还是当着他面拌的,他不知道是毒多一些还是糖多一些,也不在乎,他只想再尝尝甜味。
      但是——什么事情都得留到倚歌王后的祭奠之后。

      一双手臂无声无息地落在肩上,从背后搂住丰苌,熟悉的重量压下来,这个姿势似曾相识,丰苌想撩起风夕的袖子,看看她手臂上还有没有上一次自己咬下的齿痕。
      这短短走神的功夫,风夕已经把手伸进丰苌的衣襟,丰苌捉住她的手腕:“等等。”
      风夕手腕一转就挣脱,趴在丰苌肩上,充耳不闻地伸长手臂去解他腰带,丰苌抬手抵住她胸口,加重语气:“今天晚上不行。”
      这回风夕住手了,她直接侧过身,把丰苌压下去,翻身骑在他腰上,看也不看地弹出几枚火石,点亮灯盏,风夕的面容在骤明的光线中如同夜昙绽放,她单手撑在丰苌脑侧,低头看他:“你跟我说婚事不如意,我还以为你是暗示,叫我来安慰你。”
      丰苌一阵气血上涌,风夕管这个叫安慰。
      风夕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抿唇一笑,“你想要的不是这种安慰呀,”她煞有介事地说,“或者你就当,白天我安慰过你了,现在轮到你来犒劳我了。”
      丰苌想起风夕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并不是有权做决定的那个人,干脆闭上嘴,直接撑起身体,想推开风夕。
      风夕抓住他的手腕,随手扯下自己袖口的丝带绑住,往他头顶一压,叹气道:“总学不乖,非要我把你绑起来,喜欢被绑着吗?”
      丰苌怒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何曾真的问过我意思。”
      风夕立即正色,认真地看着他:“那么,我待会儿要是问你什么感受,每一句话,你都要如实回答,可以吗?”
      丰苌愣了一下,脸骤然涨红,风夕甚至没开始真的碰他,他就被这一句话展开的联想勾得热流涌动,丰苌恨恨地闭嘴,倒不是恨风夕这么会拿捏他,而是恨自己不争气。
      笑意又在风夕脸上浮现,她把丰苌的手腕在床头栏绑好,还特地把袖口扯上去压在绑带下面,固定牢了,才提出过分的要求:“把你的婚服穿上给我看看。”
      丰苌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目光幽幽地盯着风夕,风夕毫不心虚地朝他笑笑,拨一拨头发,蹦下床去找礼服,丰苌仰头望天,他到底招惹了个什么魔头。

      德叔归置好的东西,倒是方便风夕行凶。风夕轻而易举找到礼服盒子带回来,没费劲儿去给丰苌穿上,直接把大红织金的礼服展开,铺在他身上。
      丰苌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了,此刻竟想,向母后退婚的时候,应该不用把礼服一并还回去吧?
      那上面的金丝玉饰硌人得很,美色当前,风夕毫不在意地压上去,早有准备地掏出一枚红玉耳坠,带着两分炫耀说:“我小时候不愿意打耳洞,爹娘特命匠人为我制出这种耳夹,后来传到民间。”
      这只耳饰没有入肉的弯钩直针,而是用一对盘旋的金丝扣前后夹住耳垂,下面坠一枚红玉,在烛火下盈盈如水。
      风夕把它扣在丰苌一侧耳垂,连耳垂带金丝扣一起含住,齿尖轻轻地磨,舔上记忆里咬过一口的地方,红玉坠落在唇边,一点冰凉,很快就被捂热。
      耳穴通脑,风夕的呼吸在这里吞吐,让丰苌脑子搅成一团,丰苌挣扎着抓住那一缕思绪:“你现在有耳眼。”
      他的舌头擦过耳垂时,碰到过小小的针孔。
      风夕道:“后来打的,因为练武时耳夹容易掉,我又想戴。”
      比起寻常贵女,风夕衣饰没有那么华丽繁复,但作为江湖侠客,风夕打扮远称不上干练,衣裙飘飘,经常还有云袖披帛,钗环样样不缺,武器是三丈白绫,若非她武功登峰造极,早就被这些东西拖累死了。
      丰苌有点想笑,这是风夕的作风。王公贵族自有衣冠礼乐,不能约束风夕,行走江湖有其困顿,也钳制不了风夕,任世间种种规则,在风夕这里,统统抵不过一句“我不喜欢”,更抵不过一句“我喜欢”。

      ***

      元后祭奠之日,天气极为冷肃,阴云密布,冬雷震震。
      丰苌穿着素服站在祭坛,心中全是后悔。倚歌王后故去以来,雍王第一次为她大办祭奠,他身为养子,应该提前三天沐浴焚香,更不要提昨天晚上的荒唐事。
      这怪不了风夕,她不知情,是丰苌囿于自尊心不肯向她陈明缘由,不想显得在向她讨饶,只能怪丰苌不能自持,他昨天根本就不应该出门。
      还有一个人比丰苌更加心虚,百里王后顶着漫天雷云,连祭词都说不下去,最后竟然打翻祭酒,当众失仪。
      朝野之中物议沸腾,雍王大怒,罚百里氏禁足。
      百里氏为表忏悔,割血抄经,示弱之余不忘操纵内外,一边让自己弟弟去联络戚公,一边传旨催丰苌赶紧写婚书。
      和百里王后的旨意一同传到丰苌府上的,还有一封信,来自丰兰息,约丰苌在兰云楼见面,说想跟他当面谈一谈,会向他好好解释所有事情。
      丰兰息的表态足以让丰苌欣慰,他怀着这份喜悦进宫,打算退掉婚事之后去见丰兰息。丰苌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百里王后,不仅拒绝和戚公之女的婚事,更是笃定地表明,不会再受百里王后操纵。
      百里王后意识到这个儿子是真的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干脆扯下温情的伪装,发出比断绝母子之情更狠毒的威胁,要公布丰苌的痫症,让他彻底无法在雍朝立足。
      丰苌本以为,百里王后只是厌恶他这个污点,万万没想到亲生母亲竟然这么恨他。
      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出宫,丰苌已经耗尽力气,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中,走到书案后坐下,一字一句地写完婚书,呆怔片刻,突然暴起,把桌上的笔墨书简全扫到地上。
      丰苌嘶哑地笑了几声,眼眶通红,盈满泪水,却哭不出来,很多年前他就已经丧失纵情哭笑的能力了。
      满腔爆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宣泄不出,逐渐空洞下去,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情绪一起熄灭了,丰苌跌坐回椅子中,只觉得无尽地疲惫。
      德叔匆匆赶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急地问:“公子?”
      丰苌抬头看他片刻,目光空洞,把婚书扔到他脚边:“送进宫去。”
      他不堪重负似的撑住桌子,闭上眼喊:“拿酒来!”

      ***

      风夕从窗户翻进屋中,丰苌脚边已经扔了几个空酒瓶,手中还拎着一瓶,委顿在椅中,扯下发冠扔掉时几缕头发被扯出来,颓丧地散落在脸颊边,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削瘦单薄。
      这酒还是为风夕准备的,风夕来过几次,府中就备下她的房间和用度,她喜好的衣饰、美食和酒。风夕从丰苌手中拿走酒瓶,喝了一口,坐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盯着他叹气:“你的病……忌大悲大怒、忌油腻辛辣,最重要的,忌酒!结果你又是暴躁易怒又爱酗酒。”风夕挑挑眉,无可奈何地举起酒瓶又喝一大口。
      丰苌抬眸看过去,突然意识到,之前每次想借酒消愁都没喝成,是风夕有意在阻止他喝酒。
      风夕两指夹着瓶颈让酒瓶在手中转了一圈,滴酒都没有溅出来,她洒然一笑:“我来帮你戒戒酒如何?”
      她把丰苌拽过来往桌上仰面一按,抬起一条腿横压在他胸口,捏住两颊强迫他张口,把剩下小半瓶酒一股脑倒进去。
      酒液措不及防灌入,丰苌呛住,偏头连连咳嗽,风夕收回腿,足跟一点,落到丰苌的椅子里,然后膝盖一顶一挑,让他滚下桌子,趴在自己腿上。
      丰苌勉强止住咳嗽,撑着风夕的膝盖低喘,嗓子火辣辣地痛,下巴胸口全是酒水,几缕鬓发沾湿贴在脸颊,好不狼狈。
      风夕没带手帕,干脆抽出白绫给丰苌擦拭,指腹擦过湿润的嘴唇,这个举动有些狎昵的意味,风夕朝着他俯下身,长发滑下肩膀,扫过他的后颈。
      丰苌吃力地说:“我要、我要成婚了。”
      风夕动作一顿,直起身,深深吸口气,慢慢吐出去,像是轻忽悠长的叹息。
      她没有多意外,进屋看到平日里一板一眼的丰苌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就有所预料了。
      丰苌垂着头一动不动,按在风夕腿上的手攥成拳,握得指节发白,风夕看着他,颇为怜悯:“好啦,我知道了。”
      她拉着丰苌站起来,丰苌站不住似的晃了晃,风夕就再把他按回椅子里,把白绫塞到他手中,丰苌捧着白绫呆呆地坐着,视线空茫地下垂,不去看风夕。
      风夕见不得人为难,可是人力有时尽,她很小就明白自己帮不了所有人。她看得出他身不由己,苦涩难言,但他自己都已经放弃挣扎,她不至于到这个时候还多管闲事。
      她这次没有和丰苌道别,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

      槐树巷,天霜门的小辈们在院子里剪窗花,争论着要剪什么图样,个个都技术平平,还不肯承认,选了一堆繁复的花样,又互相推给对方。
      白琅华看到风夕回来,清脆地笑着唤她:“师姐!我给你剪个囍字要不要呀?”
      风夕头也不回地说:“给我剪个‘天下第一’!”
      她走进屋里,那支银蝶镶紫翡的发簪放在铜镜前,风夕拿起来,凝神看了半晌,把簪子包好,放进衣箱里。
      白建德路过门口,看到风夕跪坐在衣箱前,问道:“夕儿,在找什么东西吗?”
      风夕回头,冲师父浅浅一笑:“不是过完年就要回去了吗,我提前把东西收一收。”

      ***

      丰兰息为了和丰苌的见面,关闭兰云楼一日,要对丰苌说的话在心中排演了十几遍,如何解释,从哪里开始说起,是先道歉?还是先示弱?或者先倒打一耙,责怪大哥不够关心自己,等大哥忍不住驳斥,再服软撒娇。
      丰苌来得越迟,丰兰息越是紧张,心态从笃定地认为只要自己坦白道歉就一定能和好,到担忧大哥是不是真的很生气,不知不觉中夜幕徐徐降临,他才意识到丰苌或许不会来了。
      想到这点,纷乱的情绪反而都消失了,丰兰息平静地坐下,打发想劝他的钟离出去等,独自坐在桌边,菜凉了,就让人撤下去换一桌新的。
      直到天光重明,钟离敲门进来,丰兰息搁在桌上的手一抽,才发觉身体都坐得僵硬了。
      看钟离那满脸忐忑,丰兰息就知道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以目光示意他快说。
      钟离觎着丰兰息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宫中传来最新的消息,昨日,大公子……向大王递了请婚表。”

      ***

      雍王收到请婚的奏表,召丰苌入宫相询,问他:“你是真心想娶戚公之女吗?”
      丰苌木然地说:“是,儿臣与她,两情相悦。”
      看着雍王夸赞百里氏用心,门户相宜,丰苌感觉像在看一场大戏,他自己也是戏幕中的一员,每个人都知道对方也是在演,仍旧一丝不苟地扮演自己的戏份。
      雍王满意这门婚事,大约不是满意戚公的门第,而是近期丰兰息在朝中风头太盛,于是把丰苌抬出来压一压。
      内臣一声声的恭维中,雍王宣布明年元旦正日正式下诏赐婚,另外加封丰苌为永信君,食邑三千户。
      父王提前开恩,至少他不用仰仗妻族的施舍来得到君位。丰苌行礼谢恩,心知自己就到此为止了,不会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丰苌忽然想到青州公主。才貌兼备,身份尊贵,非得一州之主才能配得上她。
      他这个因为联姻才被赐下的有名无实的君位,实在卑不足道。

      丰苌慢慢走出宫,将虚假的父爱和冰冷的富贵荣华抛在身后。这或许是他此生最荣耀的时刻,丰苌没有丝毫喜悦。与生母决裂,与弟弟兰息反目,与露水姻缘的风夕了断,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孤寂。
      胸口的空洞似乎在无止境地塌陷下去,丰苌轻轻握紧手指,孑然独立,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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