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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秋山海远杳千重(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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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为之明白像枕清这样的人只是嘴上说着不问了,心里依旧想知道个清楚。
在上一世里,枕清还是皇后时,将朝堂上藏污纳垢、尔虞我诈的事情自己看个清楚明白还不够,甚至还要把这些东西摆到明面上让大家一起难堪地看看,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没被殃及到的,就连江诉也被折腾了一番,最后也被她驱逐出了长安。
群臣不满她却又害怕她,禹王愧疚她又溺爱她,张宣晟利用她却又纵容她,她身边的朋友都爱她、奉承她,似乎围绕着所有人的喜欢,可是他们的这份喜欢也要在她身上获取到她的东西。
她这般的人,喜欢对人使一点坏的小恶劣,却又不伤及根本,但又起到震慑的作用,能叫人消停一阵子。
这样的行径令人厌恶到牙痒痒,又没有到讳及到许多利益使人要斩草除根的地步,松弛有度。
易为之的唇角几不可察动了动,没再说话。
枕清察觉到了易为之的变化,她这才认真地去看眼前即将古稀的老人。
他身穿一袭竹青色襕袍衫,虽然有些许褪色,但是依然能够感受到它承载的时间年轮。枕清目光缓缓上移,停留在他的面庞,那面容上有深深浅浅的沟壑,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皮肤像陈年的玉一样,散发出淡淡的黄光。
他的眼睛好似有些浑浊,但和她对视上时,那一双眼睛变成了一滩深深的秋水,明亮而深邃,透出一种沉稳的力量,恰似在洞察这世间的一切。
枕清在这样的目光压迫下,忽而觉得自己的心绪跟着下坠,难以抵挡这样的视线,她猛地偏过脑袋望向江诉。
江诉站在不远处观望着她的一切,神态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这样状态下的江诉,与其说是观望,不如说是默默注视着她的一切,承接着她的不安和疑惑,以及给予她巨大的支撑点,来放肆自己的行径。
而人在逃避时,总会下意识去追寻能给足自己安全的那个人,这样的行为,是她自己都没办法隐藏的下意识。
所以,易为之在试探,在观察,在琢磨。
枕清忽地站起身,朝易为之怒目而视,易为之反而大笑,视线又变得浑浊不堪,仿佛方才的精神矍铄是假的,他依旧是快没入古稀的老人,什么都不知道。
笑声里是逗弄小娃娃后得逞的笑意,也是解答困惑的高兴。易为之不知道枕清到底是想知道阿之奎还是江诉,亦或是两者都想知道,方才这样的试探,他能看得出枕清对江诉的不同,这不同中还充满着对江诉的肯定和信任。
行束之礼结束后,枕清不再去看一眼易为之,也没和江诉打个照面,独自快步去往太学。
江诉瞧见易为之和枕清暗藏锋芒的微妙氛围,以及枕清在自己身旁飞快走过,没有一丝停留的打算,不免在心中小小地叹息了一声。
“师傅怎么又把她惹不高兴了?”
“你这是在质问我?”
江诉道:“弟子没有,只是师傅说过,会与她好好相处的。”
易为之不动声色地凝望着他,然后乐了:“她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样,你倒不用怕她吃亏,反倒是我这老人家需得小心才是。她身后既有禹王担待着,又有商震那样护犊子的人,还有你这样的人护着,你在这里朝我担忧个什么劲。”
看到江诉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不免摇头失笑。
江诉走前几步,唇角克制地弯起轻轻的笑容,他知道师傅和枕清形势如水火,也明白同易为之方才是借着他的力来试探枕清。
是故意的,也是故意给他看的。
易为之抬手提起枕清方才送的腊肉,大步跨出门去,又在门槛上停留,回首道:“你看明白了?”
屋外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是一幅精美的古画。
江诉的微笑隐在逼仄深暗的阁间内,就连笑容也显得诡异又晦暗,语气依旧温和有礼:“明白了,也清楚了,多谢师傅指点。”
江诉身量修长挺拔,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易为之纵观多年,怎会不明白他们心中所想,只得微微挑眉。
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徒儿。
接连几日都在太学里学习,枕清自请坐到后边,不太引人瞩目,但也不可避免地认识了不少人。
比如左边这位叫包启元,是吏部给事中的小儿子,初见时话多又密,一双弯起来的月牙眼看得人心里舒舒服服的。
这几日接触下来,枕清便深刻地察觉到人不可貌相,全然不会学习,就只知道吃喝玩乐,一到课后,就喜欢斗蛐蛐玩筛子,而运气奇差无比,突然有一天玩得顺溜了,就觉得后面有大招在等着自己。
果然,最后输完了,他心中舒坦了。
右边这位陈谷,也不是什么好鸟,既不认真学习,也不好好说话,经常说说枕清怎么和宁千渝一样都像个小娘子似的,每次到这时候,枕清表示无语,宁千渝一脸沉默。
而前边,据说是跟郡王关系极好的人,除了学习,遛鸟打球一个不落。这些天枕清倒是摸清楚了,他这一群都是七七八八八飞不出一个好蛋子的废人,怪不得坐到后边,这是不影响前边的好学生,果真是具备良好的道德底线。
枕清跟他们玩在一起,也会了遛鸟打球,偶尔看两眼一直在学习的郁华隐。
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在乎他人目光的郁华隐都注意到枕清频繁探看自己的举动,偶尔有几次视线上的交汇,枕清的视线波澜不惊,唇瓣弯起适时的笑容,那神情好似是洞察到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秘密。
郁华隐面上镇定自若,心中怀着巨大的不安,还没开始的东西就已经破灭,变成巨大的幻影。
当自己再看向枕清时,她已经沉浸在旁人的欢声笑语中。
枕清漫不经心地听着旁人说起的趣事,余光留意着郁华隐藏不住焦灼的神情,唇边勾起巨大的笑意。
让郁华隐分不清楚是听人谈起的笑意,还是势在必得的满意。
她的确知道这人身上有一个秘密,那是一个必死的秘密。
这两日的长安没有起什么大风浪,可底下无端生起暗潮,就连枕清耳边都传来三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人说谢府丢了一个大东西,正严加盘问,又说东楼那处被别家盘下,要重新修整开个新铺子,还有人说林家老爷一天通便十多次,小奴苦不堪言,这不,林府家跑了一个小奴。
无论流言大小,都在长安肆意飞起,又随着时间,逐渐销声匿迹。
另一件棘手的事情出现了。
据陈谷说长安郊外出现大批量的难民,那些难民都生着奇怪的病,浑身滚烫,上吐下泻,浑身透着一股即将死去的气息。
而且还是个人传人的病!前往的中医有些也得了这个病,通通治疗无效,现在太医署里正忙得焦头烂额,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已经封锁住了大部分的消息。
陈谷出身于医疗世家,爷爷是太医署里的太医令,父亲也已经做到了太医丞,他还有一位天资聪颖的哥哥,听闻出生时跟陈谷相生相克,但陈家世代行善举,并不相信如此说法,不久后陈家便发生了多起意外死亡,于是把陈谷的哥哥送了出去,这个人就是义宁。
大抵是陈谷没有学医的天赋,又只知道玩耍,彼时的陈家急需传承,这才把义宁给招了进去。
这样的身世,义宁自己也清楚明白,可是陈谷好像一点也不知情,枕清问起时,陈谷皆是一问三茫——不清楚,不知道,不记得。
仿佛没有了这段记忆。
不禁引起了枕清的怀疑。
陈谷的嘴还在喋喋不休郊外的状况,枕清淡淡地听着。
“我听我阿爷说,这件事情来得古怪,现在谁过去都是一个死,来势汹汹,而且会传染人,让我们万般小心,切记不要出城!”
包启元战战兢兢地问:“我们不出去,要是他们进来了怎么办?”
“这不是悄悄封锁了吗!真是笨!”陈谷看着不争气的包启元,哼哼道,“过不了多久,这件事情愈发严重,甚至全面爆发。别怪哥没提醒你们几个!”
枕清听罢,唇瓣不自觉崩成一条直线,难不成阿之奎提早出手了?
之前那么大批的草药被挪走,没有人发现吗?枕清并不相信没人知道,或许是有人还在暗中相助,是朝中的官员大臣,还是太医署里的人,又或者她还没看到的地方。
陈谷见枕清一直望着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不自在,喊了包启元一声包子,包启元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枕清,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枕清眼神空洞,思绪早就游离了此地,这哪里是在看陈谷,而是透过他在想其他的东西,于是偏过脑袋,继续玩自己的小蛐蛐。
也不知道枕清这脑瓜子成天在想些什么。
天空澄净而高远,仿佛被清水洗涤过。
严酷的暑热随着秋逐步散去,那样酷热的气息,成了残存后的余温。
没多久后,果然不出陈谷所料,这件事情已经被许多人知晓,闹得沸沸扬扬,太学的课程也已停下。
坊市中有不少药肆开始蓄意抬高价格,但也有好心的药肆并不加价,例如应钰的两间药肆,她早在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特别是西市的百草堂,更是在百姓口中获得极好的名声。
情况愈发紧急,前往的医士人手不够,也有许多善人义士自请去往救治,就连平日只顾吃喝玩赖的陈谷都要前去。
包启元和枕清听到陈谷要去,他们几人再三劝阻,劝阻到了最后,变成了他们几人一同前往。
枕清看着平日这么不着调的两个人,心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份善心和气概,倒是让她高看了不少。
“你说我们几个要是真的死在外边怎么办呐?”包启元突然害怕道。
“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死半路!”陈谷哈哈一笑。
“你死了可没关系!我要是死了,我娘都得哭晕过去,我阿爷得要骂上我三天三夜!算了算了,我这也算是做好事了,真死了,下辈子我还要做我阿娘的孩子!”
宁千渝听得急了,赶紧呸呸道:“现在还没去呢!你们在说什么糊涂话!”
说是不害怕这场病疫是假,但是心中有底也是真的。在此之前,枕清虽早已有所准备,可心中并非完全有底气,她并不觉得阿之奎会如此愚钝地孤注一掷。
可阿之奎有所准备转移药草,势必会有后招,或许解药真就在那些草药中。
这件事在旁人眼中是事发突然,对于大启而言,更是毫无预兆,即使枕清心中有所准备,却也发现了问题。
百姓们的状态愈发诚惶诚恐,开始向药肆买下大批量的药材,想要以备不时之需,但也不少想从中获利的奸商买到药材后囤积着,预备到日后高价出售,能狠狠捞上一笔,而不少药肆也因他们这种行径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他们忘了,疫病也需要对症下药,更何况还有应钰囤积着把关。
应钰所卖的草药并没有去涨价,因此大部分百姓纷纷涌入百草堂,而达官显贵去了有保障的青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