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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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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福刚训斥一句,还在酝酿余下的话,就见周麻子从不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抑扬顿挫地喊:“哎哟!小老板!”
跑至跟前,他急急忙忙把蒋小福拉扯到一边,开始咬耳朵:“那个天杀的吴小顺,闹到王老板跟前儿去了,说你恃宠弄权,容不得师弟,擅自要赶他走……王老板发了脾气,叫你回去呢!”
蒋小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自从把吴小顺关起来后,他就忙着筹备堂会,竟把这人给忘记了!
蒋小福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师傅一声传唤,做徒弟的是要即刻赶到的。他扭头对严云生匆匆说了句“告辞”,随周麻子离开。
严鹤随口一句恭维,换来一句训斥,倒也不生气。
目视着蒋小福离去,他转头对严云生发表了见解,语中含笑:“早听说京里的戏子与寻常戏子不同,原来都是这样有脾气吗?”
“六哥,你别在意啊。”严云生有心袒护:“小福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若不冷着些,早被人欺辱了去。相识久了,才知他私下里是极好的人。”
话里话外,透着他与蒋小福万般亲近。
严鹤听出来了,就不便多说:“嗯,戏班里供奉老郎神我是知道的,是我一时忘了,言语不当。”
严云生又神神秘秘地“哎呀”一声:“其实,他倒也不是为这个。”
“不为这个?”严鹤问:“那是为什么?”
严云生凑近他,压低声音,把当初说那句“听了蒋老板的戏,才知史书没有骗人”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后又道:“你那番话,何其相似,犯了他的忌讳了!”
严鹤又问:“那人不是捧他么,能有什么忌讳?”
严云生学蒋小福似的冷笑一声:“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虐待戏子名声在外,小福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过下来的,好在那人没多久便暴病而亡,当时还差点害小福惹上官司,若不是我们大人帮衬,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严鹤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接话,也没打断。
春景堂后院,王翠盘坐在烟榻上,拿着一支烟,徐徐地吃一口。
寻常人吃多了大烟,难免影响容貌,落得个面黑牙黄的下场,王翠不知怎么调理的,反而日渐痴肥起来,脸上白里透红,颇像一尊佛。
他不急也不怒,正如佛像一般慈悲:“你这孩子,我只说找你来问问,不知道你去了唐府。既然去了,回来再说就是,着什么急?”
蒋小福站在塌前,没有分辩。
王翠手边的茶杯空着,他便上前倒了一杯茶,又回到原地垂手而立。他还是孩童时被王翠买回来做了戏子,到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在师傅跟前立过规矩,如今要做,倒也一派自然。
王翠见他不说话,笑意又浓了几分,将一番话说得九曲十八弯:“小顺不懂事,还有脸闹,我已经打过了。你是当师兄的,管教归管教,别跟他计较。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他的本事不如你,但好歹也拿得出手,多个人帮衬,总比多个人结仇好。”
蒋小福无所谓:“您做主就行。”
他知道王翠年纪越大心眼越窄,总担心春景堂有朝一日改姓了蒋,只是堂子里就他一个人撑得起场面,暂时没法子罢了。其实吴小顺并不重要,关就关了,赶就赶了,要留也没什么关系。
可惜他这番态度让王翠会错了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偏袒小顺?”
蒋小福自觉解释不清,只是摇头。
王翠叹气,烟枪在桌沿上磕了又磕:“我是半截儿身入了土的人啦,徒弟教不好,赶出去丢了饭碗,总是造孽的事儿。”
这话说出口,蒋小福彻底闭嘴了。
从后院离开,回屋的路上,他就嘱咐周麻子:“小顺的事儿,往后别管了。”
周麻子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又道:“严二爷来了。”
严云生来替唐衍文送戏银和赏封。
按唐府的规矩,给所有人的戏银向来是从蒋小福手里给出去,赏封则是当天唱完当天给,严云生送来这份是给蒋小福的。戏银都有大概的定数,赏封却不一定,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精巧的小箱子放在桌上,没有打开。
严云生背着手围着它绕了个圈:“不会是银子吧?”
蒋小福兴致缺缺,他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来回奔波,到现在已是傍晚,只觉得心懒意疲。
脱下外衫洗了手,他也懒得看那个小箱子,只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他还有什么话没有?”
“今儿是怎么了?半天不见,一个急着找人,一个这么惦记?”严云生踱到他面前,逗他:“二爷我跑这一趟,连句问候也得不着?”
蒋小福见他如此,想来唐府是没什么新的动静,于是放下心来,将自己那杯茶推给他:“有劳二爷,请喝茶吧。”
“要我带话的另有其人。”严云生撩袍子坐下:“我那六哥不懂梨园行的规矩,言语不当,惹恼了你,让我替他赔个不是。”
“哦,他是不听戏的人?”
“听倒是也听,不过是个看热闹的外行。”
“那的确是我不占理了。”
严云生听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哟!气量真大。”
蒋小福瞥他一眼:“讽刺我?”
严云生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我那位六哥,手头可比京官阔多了。虽说他前头还有个正房出的大哥,可他那大哥只能勉强守成而已,真格儿的还得靠他。一年下来从他手里经过的银子,几十万两的数总是有的。”
蒋小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只捡不紧要的问:“他不是遭人眼红,被那粤海关监督敲竹杠了吗?老头见了他,考虑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插手。”
“你懂什么,就是银子太多才叫当官的都红了眼,想分一杯羹罢了,哪里是什么大事。”严云生说着,来了劲儿:“你要当真能笼络住他,不比这样没名没分地耗下去好吗?”
蒋小福最烦他这样纠缠不清,性子一上来,就没了好脸色:“怎么,严二爷做师爷不能出头,改行做媒人了?”
他使小性儿耍脾气,严云生向来是不在意,可这番话听在耳里,怎么都像是对唐衍文忠贞不渝的意思。他嗤笑一声:“我知道,蒋老板一片真心明月可鉴,福字已入唐家院嘛,只是……”他那面上依旧是和气的:你唱了这么久杨太真,难道不知她是什么下场?”
蒋小福一愣,杨太真是什么下场?
天生丽质宠冠后宫,死于马嵬红粉成灰。
是个笑话。
受人宠,终会受人弃。他想自己也一样,身边这些人,唐衍文拿他当一个合心意的玩意儿,宠胜于爱,王翠拿他当一棵摇钱树,又哄又防,严云生倒是觊觎他已久,只是求而不得,就能随口讽刺。他蒋小福和杨太真一样是个笑话。
想到此,话却俏皮起来:“严二爷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名士,你拿我比杨太真,老头是唐明皇,那你严二爷是什么?”
蒋小福徐徐地微微地朝他笑:“跑腿卖乖,看得见吃不着的高力士?”
严云生受此奚落,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蒋小福看着他离开,然后低下头,发觉自己按住杯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气极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调整呼吸,重复几次后,才感觉缓了过来。
周麻子走进来,开始打听:“我看二爷急匆匆走了,吵架了?”
“没事。”蒋小福停顿片刻,说:“不关他的事。”
严云生算不上错,他这个人也谈不上坏,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
周麻子又道:“唐府派了人跟着二爷一起来的,问咱们怎么回来了,我看他回去是要回禀唐大人的,就如实讲了。”
“嗯。”
蒋小福扭过头,唐府送来的箱子就摆在手边。
他伸手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烟壶。
他在唐衍文的书房见过这只烟壶,出自古月轩主人之手,秘制的料器温润晶莹,俨然如玉,一壶值千金。其上刻有远山峭壁与一叶扁舟,乃是一副泛舟图,隐约可见矮几、酒壶、垂杆等物,舟上没有站人,主人或许在舱中醉眠。如此寥寥几笔,刀法古朴而意蕴自生。
古玩当然比寻常的赏封值钱,但不好出手,若是着急换成现银,恐怕还要折价。
他忽然明白,自己那番要攒钱出师的话,唐衍文听见了。
这值钱却不好换钱的玩意儿,就是给他的答复。
蒋小福无言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漂浮的舟,一头就系在唐衍文身上,若是没了唐衍文,他就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
翌日,蒋小福和周麻子对账。
戏银虽有定数,但唐府这边自有格外的赏,蒋小福告诉周麻子:“记在小帐上。”
记在小帐上,是不入大帐的意思。
周麻子怕自己会错意,不由得看他一眼。蒋小福在钱财上有些糊涂,向来不大过问,如今特意吩咐这句,周麻子琢磨这些日子蒋小福的行为,心里就大概有了数,知道他是要为自己考虑了。
做完这件事,蒋小福叫了两个跟包,随自己一同去陕西巷。
到了四喜班总寓,班主和几位角色都在外唱戏,蒋小福来惯了,长驱直入,吩咐人派发戏银。那总寓是寻常伶人的住处,比城外的庙里好些,四喜的班底又更好一层,所以内中环境还算能看,但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
这时辰,院里闲着的多是没有戏的人,蒋小福一来,就有不少凑上来寒暄客气,另有一些孤高自傲的,不屑与蒋小福为伍,关上门在屋里唱一段儿《占花魁》,又是“青衣侍酒成何样”,又是“怎免得迭被与铺床”。
蒋小福充耳不闻,只当不知。
除了四喜的班底,还有几位邀来的角儿,蒋小福也逐一去送了戏银——这倒不是他多么知礼识趣,只因派发戏银是个容易被人挑理的事儿,什么车马费梳妆费夹杂不清,容易添项漏项,他亲自走一趟,当面点算清楚,不易生事。
发完戏银,蒋小福又去找了扮小生的天喜。
自从四喜班新排《桃花扇》,广为传唱,蒋小福就动了心思,专程让唐衍文托人写了一个新的本子,讲石崇与绿珠的故事,就叫《金谷园》。
如今得了空,他预备约齐角色,将这出戏排演起来。
那天喜生得潇洒俊秀,扮石崇最是合适。两人商议许久,定下其余名单,各自分头邀约,只等得空即可排练。
一番忙碌过后,回到春景堂时,已是傍晚。
蒋小福前脚进屋,周麻子后脚就跟进来,神情凝重地告诉他:“小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