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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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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不欢而散。
早晨,从东方升起淡黄色的朝霞,青天仿若碧海,叫人看得愈陷愈深。
村里的桂花开了,芬芳诱人。“要是在暮春时节,看满山暴雨打落花,一定很热闹”。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坐在窗边向外望去,李荨之不禁被满眼秋色吸引。紧接着他叹了口气。已经过了收拾家事、生火做饭的时候了,可他的身子却懒懒的,不想动弹,只能强撑着彻夜未眠的黑眼圈,努力辨识天空里不同方位的星宿——当然,他其实不具备把星座与它们的名字对上号的能力。
在他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的第一百个瞬间,门外响起了深竹的敲门声。
“唔?”
李荨之纳闷地眨了眨眼。
他感到肩头压着千斤重担,让自己无法在他面前抬起头来。可是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一步一步挪到门口,伸出手去,解下了门栓。
“深竹先生,对不起,是我错了。”
望见深竹那张写满担心的脸时,李荨之积攒在腹中的自责再一次涌上喉咙口,他也不管其他的,第一句上来就是道歉。这是他能采取的、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法了。
深竹见到他眼眶下厚重的黑色阴影,心知昨夜自己的话说得太重、给了这个孩子太大压力,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有话想对你说。”在李荨之再度开口辩解之前,深竹向后转了个身,回头看着他,“随我来。”
纵使肚子里有一车话想讲给深竹听,他现在也只能先选择保持安静。
李荨之预感到,冲突正是和解的开端,他想要知道的真相似乎也以此为契机来到了他的脚跟前。他正站在一处高耸入云的悬崖旁,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一个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而深竹,就是那宿于山顶的缥缈仙神,决定了他的来路,和去路。
深竹带着他一路沿楼梯往上,到了二楼。楼梯很陡,比寻常人家陡出一倍,台阶面也很窄,连半只脚都放不下,只能快步向前,不能犹豫停留片刻。这里还很黑。对面没有窗子,也没有烛光,眼前就是一片荒芒,这场景唤起了他骨子里对黑暗的恐惧。
被这股恐惧指使着,李荨之加快脚步,“蹬蹬蹬”地跑上前,终于在深竹打开房门之后,望见了从外侧的矮窗上传来的蒙蒙亮光。
这里就是深竹的房间吗……
说来也很普通,朴素到极致,一张竹床,一把藤椅,一只松木衣柜,其余物件都不起眼得可以忽略不计。视觉的亮点完全在藤椅把手上的那条白色围巾上。如今天气还没那么寒冷,它的出现略微有点奇怪。
“……呃……”
李荨之有点不安地往中间走了几步。
嘶——
是竹子的气味。非常明显。竹妖长期居住于此,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站在道林山上,在一片竹林中央,呼吸着最接近自然的新鲜空气。
心旷神怡……
深竹示意他坐下,自己则背着双手站在窗前,不让他的表情被李荨之看见。
“你为什么想到妖村来?”深竹首先打开了话匣,“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了。我当时明明直截了当地警告过你,若再往前一步,必有灾厄降临。可你还是不肯后退分毫。这种顽固,必有其内因。”
“我……”
李荨之慢慢垂下了眼睛。他不打算辩解。
“——请你说实话。”但深竹勒令他直面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想离开家?”
他一时感觉失去了平衡,就像脚下的地板突然开裂了。
他要欺骗自己吗?那很容易,因为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但他不愿意冠冕堂皇地替自己辩护。如果他在这里对深竹说谎,那这个谎言就会一辈子缠住他,让他脱不开身。
他拼命抑制住想逃离这里的冲动,离开深竹,逃亡到……哪里呢?到底是哪里呢?他已经从父母的牢房那儿逃了出来,如今又要去向何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荨之突然觉得,它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启齿。很正常,不是吗,有人发问,有人回答,他只是被动地选择了诚实。而这诚实在他看来曾经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目标。就像在大海里溺水的冲浪者,怎么游都看不到岸——结果却发现脚下就有一块可以救命的冲浪板。
“因为我不喜欢那里。”
就这样单纯地,张开唇齿,答案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
——真是神奇。明明之前还觉得一辈子都不想说出来的。
“原因呢?”
“我的喜好,我的性格,还有我的想法都不被人接受。我总是会喜欢上小众的东西,花样滑冰,女生气十足的裙子,鬼怪故事,还有巫术一类的小玩意儿……但我爸和我妈……他们都是很传统的农民工,不肯听我说话,只想着让我考高分、念好大学,然后飞黄腾达。”
李荨之说着说着,竟然苦笑了起来。
“……明明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换作二十年前,他们抱有这样的希望,我还会努力搏一把,可是现在的时代,深竹先生,也许你不知道,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从祖辈就开始输人一步的原始积累,错过了前几年的经济大飞跃,穷人一辈子只能给人打工——至少大概率是如此。”
深竹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不是在表达同情,或者其他怎样,但李荨之感到自己受到了倾听者的尊重。
李荨之感到很高兴。
于是他说得更直白了:“对于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还把压力都施加在我身上的父母,我认为他们是不负责的。”
“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深竹提醒他。
“那更要命。”李荨之叹了口气,“她很优秀,有自己的想法,还想出国留学,奖学金都拿到了,爸妈却完全不肯出那两张国际机票的钱。你能想象他们那副重男轻女的嘴脸。你别误会,我很感激爸妈的养育之恩,只是,我们在价值观上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即使勉强集合在一起,也只会徒增苦恼。”
“所以你才想到危险的地方来?”深竹得出了结论,“逃离自己的父母?”
“不完全是。”李荨之摇了摇头,“我喜欢这里!深竹先生。我也喜欢你!你们虽然危险,却让人感到是真实存在的。你们有各自的执着和温柔,最重要的是,你们不会迫使我按照你们想要的道路一路走到头。”
他的逻辑有些奇怪,但并没有什么可以苛责的地方。他并不是怀着逃避的心情决定留下来的,而是真心对这个地方充满喜爱。
深竹有些后悔昨晚冲他发火的事了。千言万语,最后也不过化为一声长叹:
“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妖村啊。”
“我知道。”李荨之说,“但是在这里,我是自由的。”
“……”
深竹没有继续说话。在这片极度安静的领域上,听到一个人类少年坦白自己的烦恼,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他们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从出身,到目的,到理想,再到悲哀之处,均各不相同。
也正因如此,深竹才会倍感无力。
他甚至没有立场来劝说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对于他一意孤行的想法,他很难找到扭转的方式。
“也‘只有’在这里,我才是自由的。”李荨之以为他无法同意自己的观念,急急地补充道,“每个人都有这样设想过吧?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忘掉之前所有的烦恼和迷茫……对我来说,金坞村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一处桃花源,一个可以不用在意外界荒唐的避风港。
虽然这只是他的一己之私。
“即使可能丧命也无所谓吗?”深竹问。
“我不怕死。”他却秒答,“我怕的是像死了一样活着。”
深竹以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口气真大。你的确和寻常的十四岁少年很不一样。”他慢腾腾地说,“我明白你的父母为何无法理解你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思维方式的差距,根本不是时间的磨合所能改变的。”
“谢谢。”
李荨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别误会,这可不是称赞。”深竹却说,“我并不觉得你的借口毫无漏洞。显然,这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才能说出口的抱怨之辞,过个几年,你的想法也许就会产生变化。”
李荨之不以为意地抿了抿嘴,他没觉得这是称赞,只是对自己能被理解一事感到庆幸。在妖村遇到深竹,一定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最幸运的事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望着对方。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格外辛辣耀眼,深竹才走到墙边,拉上窗帘,避免自己被阳光直射到皮肤。当他走回原处的时候,李荨之从藤椅上“蹭”地站了起来。
“深竹先生,你呢。”他鼓起勇气问,“为什么要做伞?为什么来到了村里?还是说……你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这儿?我带来的那把伞和你有什么渊源?”
他想试图了解深竹的世界。老早以前就这么想了。
可惜,深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
“很多事没有明确的原因。”他的表情平静无澜,“只是顺势如此了,就如此吧。”
深竹的声音十分低沉,且略微有些嘶哑,有些含混不清。就像是用一根枝条在沙地上写字。他依旧保留着一丝旧时代的古老乡音,如果仔细听的话,经过岁月的打磨,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令人惊讶的温柔力量,使世间的一切刺耳噪声都开始“思考”起来。
李荨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
也许他只是被这个声线吸引了。
“你可以继续在店里工作,但我有一个条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深竹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他,“下个月的祭仪到来之时,你必须离开妖村。”
——必须离开妖村。
这几个字让李荨之很是不情愿,然而他也没有谈判的余地。
“我知道了。”
这是达成和解的第一步。至于第二步,则是深竹接下去说的那句话——
“杏花的新伞,就交给你来做了。”
“嗯……嗯?!”
李荨之的脸上画着大大的惊讶符。话题转弯得如此之迅猛,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前一秒还在对他的意图提出反对意见的深竹肯默许他继续当自己的学徒,其背后一定还有深层次的原因。
他不是要驱赶他……吗……
“我已经教过你完整的制作流程,这算是你自己的第一次尝试。”深竹轻声叮嘱他,“出师之作,需用诚心去完成。”
“……我会全力以赴的!”
李荨之重重地点了点头。既然深竹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以合格弟子的身份让他另眼相看。
这样,至少他就不会质疑自己对制伞的喜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