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短章 招魂 上 ...
-
0
原来,这个人……也会有这么冰冷的时候。
伏婴师伸出手,葱白的指抚上染成暗红的道袍,浅粉的指尖有点迟疑,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沿着衣襟慢慢往上走,直到划过冰冷雪白的面颊,停在深而密的睫毛上。自从解了血咒,那人头发从来都是簪得整整齐齐的,现在看着浓密的深红长发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伏婴想了想,还是决定替那人挽了上去。
那么固执倔强的人,想不到头发这么细软,握住的时候几乎打滑。他一只手抱着人,剩下的左手挽了几次竟然都挽不好,最后没办法只好先把自己的发簪扯下来。
一边挽一边想,刻着鬼面涡纹的簪子和他气质真是不搭……暂时用一用吧。
好不容易簪好了头发,他把人放平了躺下去,又把衣衫佩饰都整理好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汝果然是死了……”他喃喃低语,“要是还有一口气在……”
汝是绝对不会这么安静的吧……
黑暗中只留了一盏夜明灯,摇曳隐约的珠光下,即使是魔族也看得不大清楚,要是再暗些,甚至可能看不出之前他受的重伤。
奇峰道眉,赭衫军。玄宗四奇之首。魔界的死敌。
他一直想杀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竟然不是死在他的手中……
真是……太过可恶……
——汝不是一直以除魔卫道、振兴玄宗为己任的,到底是怎么和灭境的妖兽拉上关系的?滥好人也要有个限度,现在六弦四奇死得只剩苍一个人了,九泉之下,汝真能瞑目?
拨弄着眼前几绺垂落的黑发,伏婴忽然恍了恍神,活得久了,他都快记不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杀他了……
只是,他醒觉的时候,那一丝阴寒的杀意已在心底盘旋不去,蛇一样的咬噬着自己的心。
看到他那么在意玄宗,便想要毁掉玄宗;知道他和苍亲厚,便开始厌恶苍的存在;看到墨尘音不顾一切地护着他,甚至在那种关键时刻离开封云山总坛,就只想要墨尘音惨死。
但是,现在他死了,自己……一点也没觉得高兴……
1
第一次见到赭衫,差不多是近千年前了。那次在中原惨亏,毁了容又受了重伤,从苦境回魔界穿过通道的时候,一不小心竟然掉到了道境。
要是没被这个滥好人捡到,死不了也得大病一场吧?
那时的异度魔界还没想要和玄宗开战,彼此尚且相安无事……大家去苦境走的又是一条通道,狭路相逢,总是免不了的。
他在最糟糕的境况里遇到了赭衫军,但赭衫真的知道当时他救的那个被毁了容又总不肯讲话的少年是谁么?
他轻笑一声,那时真是少年气盛……
就因为觉得难堪狼狈,明知道他和自己被人算计一点关系都没,明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还总是找茬发火,但从没想过要他死的啊……
几百年后的道魔大战,要挟金鎏影取得他的发丝鲜血,下双生血咒的时候,又觉得一起死也无所谓……
弃天帝想要的第三柱位置,就在这里吧……
宽大的袖袍拂过,停在饱满的天庭上。
搜魂术——以他人血肉为基,自身精血为引,搜魂掠魄的鬼族禁术。
想起咒文,他无意中叹了口气。
可惜,依道者修为,获得的只能是残留在□□中的记忆,不然……也许有趣得多……
他凝神看着那张面孔。太熟悉了,眉眼鼻唇的深刻轮廓,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容颜俊美倒是末节,但眉宇舒展,神情安然,容颜如玉,看起来简直宛若少年;然而纵使是闭着眼睛,也能觉出那人刚毅坚强的性情。
到了最后时刻,还如此平静……汝真是可恨……
死,而无悔么?
吾最痛恨的,就是汝玄宗之人这点啊。
为何不恨?为何不怨?为何……不悔?
汝可知道,吾有多恨么,赭衫军?!
秀美的唇微微勾起,诡谲的笑意在细长的黑眸中一闪而逝。他一抬手,三张纯黑的式符在眼前浮浮沉沉,地上的阵法五芒星光芒如水。
法阵早已备好,诸事俱备,只需要一挥手……魔皇要的信息便可到手,然后,这个人……就再也不存在这世间了吧……
比死更彻底的灰飞烟灭……
再没有任何人,包括苍,能找到他,看到他,一直以来,这不正是他想要的?
那么,这一刻自己的迟疑,又是为什么?
“赭衫军……”
他慢慢地靠过去,犹豫了下,还是靠在那人肩膀上。
人都死了,自己还顾忌什么?就是靠一靠,也没什么关系吧?就是……有点冷……
伏婴拉开自己的镶毛披风,也把他盖住了一点,然后不客气地把头搁在了那人胸口。
胸口半点起伏也没有……好冷……
眼角一点微光闪过,伏婴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忽然怔住。
2
阵法中心,不知何时困住了一点拳头大小的光芒,幽幽青白中夹杂着一痕深浓的宝石红,正努力地左冲右突,想要摆脱阵法的吸引之力。
伏婴微微蹙眉,这个是……
他一扬手,黑色的咒语盘旋而出,紧紧将那光芒缠裹,小小光芒似有灵性一般,猛然摇曳起来,时明时暗,恍如风中之烛,随时便会熄灭,却仍然顽强地一次次想要撞开咒文。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他想了想,换了个招魂护灵的咒文,刚念到一半,那一点光芒已经弥散开来,蒙蒙的光慢慢地化开成了一个极淡的影子。
伏婴倒吸一口气。
眼前那淡得几乎溶在阴影里的人形,应该……不是他的幻觉吧?
道髻玄冠,深红道袍,绛红云帔,连背后紫霞之涛的形制都是分毫不差。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看神气,不好说谁比谁更吃惊。
奇怪了……
伏婴迅速回神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结界:挺好挺完整,完美得一点问题都无;再回身对人检查了一番:没错啊,绝对是本人,而且身体也确实是元灵散逸的状况,但是……这点灵识之前是藏在哪里的?!
他再扭过头去,发现对方也是惊呆了,平时那么稳重的人,现在那木木的无辜表情简直好像某种迷路的小动物,看着看着,斜飞入鬓的眉就渐渐蹙成一团乱麻,似乎在思考什么很困惑的问题。
不,不对……
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是……魂魄不全??
“赭衫军?”
“……你是伏婴师……?”
他愣住,忽然想到之前赭衫军只看见过自己戴面具的模样,不由地回答了一句,“唔,吾是。”
“吾怎么……”
“……汝死了。”
“唔?吾记得也是,可是……”
一把无名火腾地烧起来,伏婴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多少有点刻意,“其实也很简单——汝的尸体被弃天帝从妖兽手中夺回,带到魔界了。朱武剑子还有中原众人刚才还在恶战,现在已经死伤狼藉地逃走了。”
“此事当真?吾要去追他们。”赭衫军的灵体刚刚一动,直接便撞在了阵法形成的屏障上,顿时周身又开始出现溶化的迹象。幸好,伏婴一个咒语及时打过去,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话来,“汝以为……汝现在还能到处乱跑么?!”
灵体状态下飘渺如烟的赭衫军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终于露出凝重的神色。“吾不能留在此地。”
伏婴师觉得现在自己脑子里完全搅成一团乱麻,难得他也有这么晕头转向的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世道!
吾早几百年前就想说了,汝这木头,修为高又如何,简直傻得令人发指……
“死人就应该安分些,尤其,吾看现在你连算鬼魂都勉强。”
赭衫军似乎也稍稍认清了一点现实,双眉锁得更紧,半晌才开口,“吾现在……确实不能算是鬼,只是……”
“……你现在若离开地上的阵法便可能会消散。身为修道之人,汝的灵识怎会如此不稳?”
“……”
“算了,吾现在也没有提问的兴致。”伏婴紧紧盯着那双深茶色的双眼,纵然是身形飘渺,清明坚定的眼神却无半分改变,心下不由一阵烦乱。
果然……即使是死了也仍然如此的可恨……
“吾……必须离开。”
“哈,真爽快的言辞。赭衫军,你是希望我放你离开么?”伏婴冷笑,这男人不知道是迂腐还是愚蠢,“本来,你早该死在吾手中才是。”
没料到赭衫军很平静地回答道,“可惜,死了的人没法死上第二次。”
他怒气更盛,“汝玄宗之人,对待生死都是这般恶劣的态度么?”
一个苍,一副死不死无所谓的态度,弃天帝不知道是杀不得还是舍不得,把人关在万年牢这么久恨不得天天谈心居然还能让不知轻重的朱武救走;再加上汝……
道境玄宗当年的宗旨,难道是培养天下间专克魔族的极品么?!
3
赭衫军闻声周身一震,神情骤变,沉稳中带出了深深的苦涩,“苍……”
“……汝这时候才想起来,迟了。现在,朱武和剑子大概已经把噩耗带到,汝想看看伊的反应么?”
“伏婴师——!”
“哈,怒么?悔么?此时对吾生气又有何用?汝这样关心苍,吾就让你看看他的反应吧。”
伏婴抬手,眼前顿时出现一面偌大的镜子,影影绰绰地浮动着光影,然而久久都不过是一片混沌。他微微皱了皱眉,自从弃天帝临世,他操控鬼眼和魔眼的能力反而有所下降。以往他以术法来窥视苍往往莫名失败,加上此时朱武大概已经和苍他们会合了,双重因素叠加,所以才造成如此严重干扰吧……
啧,什么是祸害千年……
试过若干个咒语,刚刚稳定下来的画面还未看清楚,就听得耳边一句很平淡的话,“他的遗体流落何处,魔界吗?”
是苍的声音。伏婴浅笑。可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嗯。孽角也被弃天帝所败,遗体被他所得。”
这把磁性声音,是剑子仙迹?
“赭衫……”
耳边的声音很低,低得令伏婴心里都是一紧,竟也有几分不舒服。明明,看到苍强忍心痛到连肩膀都微微颤抖的地步,他该觉得畅意才是。
这个敌人,从过往就强得令他兴奋,而强者的痛苦,从来都能极大地刺激魔的肆虐之心。
“苍——!”
阵中的赭衫军猛地扭过头,似乎是不忍再看下去。
他一怔,此刻赭衫心中痛苦之深,似乎连他都可以感受到了……若说他对苍的痛苦还存着几分快意,对于赭衫军,却并非是如此……
再抬眼,想多看一眼苍此刻的表情,赫然发现……眼前画面中的恨长风看苍的眼神……
伏婴心想若不是眼花看错了,还是让我直接吐血三升来得好。
怎么会是那么深那么重那么痛楚那么纠结那么……心疼……那么……柔情的眼神……
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伏婴敢打包票,要不是被伤得动都动不了,恨长风,不,朱武一定会冲上去把苍抱在怀里(?)的。
一瞬间的错乱,暴怒之下他直接把唇咬破,满嘴都是淡淡的血腥气。
朱武——!你信不信吾代九祸腾邪赦生他们来砍!竟然用那种眼神来看另一个男人,还是玄宗的道士,吾魔界最大的死敌!汝——汝脑子被魔皇打坏了么?!还是说,九祸死了你就决定从此不近女色了?!吾魔界……为何会有汝这般荒唐的君主!
画面中,苍的神情勉强算得上平静,声音和平时也说不出有多大变化。不过,但凡长眼睛了的都能看得出苍在强撑。话说回来,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还能这么有自制力也实在难得了。苍的容色本就淡雅秀美,糅合此刻眉间的痛楚更有种动人心弦的意味,要不是因一身清华出尘风骨……
伏婴郁结。他的心思本就缜密,容易多想多思多虑,现在各种想法更乱得犹如几团麻打完结了纠在一起,苍接着和众人又讲了句什么他没听进去,只听得耳边訇然一响,抬头看到赭衫的灵体狠狠撞上了阵法屏蔽,险些把阵法从内破开。
“住手——!汝不要命了么!?”伏婴厉喝道,话一出口就醒悟到自己说了蠢话。
“吾要离开!”
“真是痴人说梦!魔皇还要从你身上追出神州第四柱的下落呢!”
“休想!”
“哈,我鬼族自有搜魂之法,由不得你!”
修长身影一阵模糊,显然是心情激荡,赭衫脸上只剩一片决绝神情,“吾绝不会让汝等得逞!”
如斯斩钉截铁的语气,听得伏婴心头一震,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心知他性格刚烈固执,不由有意放缓了语气,“赭衫军,汝想再见到苍么?”
PS:伏婴没听到的那句是“……玄宗六弦四奇而今只剩吾一人了。”
4
人总有弱点。
赭衫军此人的弱点,便是太过正直,太过看重情义;而且,无论为此吃过多少苦头,仍然是固执如初。
恼火归恼火,这等性格,倒也有几分有趣。
伏婴懒懒地抚摸着紫檀案几上银烧蓝的九层伽蓝浮屠,宝相庄严的塔身精细地镶满了上好的青金石和红珊瑚,想到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此刻想必是静静地躺在塔底沉眠,他不觉浅笑出声。
不愧是那时魔者袭灭天来从万圣岩夺来的佛门法器,清圣平和,果然十分趁手。
刚才他略施小计将那灵体骗了进去,再加上封条,这样一来便万无一失。虽不知赭衫这一点灵识到底是如何存留到如今,先保管着总是不错的。
无需多言,他心知赭衫军的灵识必然不肯告诉他第四柱下落,若不用点计谋,只怕那木头干出什么蠢事来,到时候真是万劫不复。
虽然,他也不认为自己说的是谎话——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赌约而已。
他可丝毫不觉自己会输啊……
伏婴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往内室走去。室内虽是无风,缎蓝衣袂泠然如水拂动。
魔皇说过,苍在天海开阵已经等他良久,在取得第四柱信息之后,便要自己与他一起前往。
回想起来,当时弃天帝说起苍的神情,颇有几分值得深究的暧昧,只是自己没放在心上而已。然而,自从在水镜中见了朱武看苍的神情之后,他现在真是越想越觉纠结了……
朱武性情他很清楚,多情善感的同时也十分没心没肺,加上自私得大方干脆,任性得理直气壮,并不容易被打动。再说了,即使和九祸吵翻出走的那些年,朱武也没喜欢亲近过男子,更不用说爱了,为何而今会无缘无故对苍动心?
朱武当时的眼神,分明是沉溺已深,无法自拔。那鲜明又深刻的感情,绝非仅是征服欲与情欲而已。
虽然看得出,朱武也想要强行压制,不过以他素来的自控能力来看……只会越描越黑……
伏婴按住额头,无由地一阵头痛,这对父子……
朱武一贯不着调也就罢了,难道弃天帝……
不用多敏锐也能想明白,万年牢中发生过什么当事人不说无人清楚,除了……后来同样被关进去的朱武……
但当时苍不过是灵识而已,便有若现在塔里的赭衫军……莫非……
一口气闷在胸口隔住,伏婴低头看着眼前之人,暗红发丝色泽如血,却与朱武的飞扬,吞佛的狂烈迥然不同,温暖厚重的感觉仿佛暖玉,少年般单纯神情,沉睡般的安然。
他只觉心骤然一重,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穿了,因果这些东西魔是说不清楚的,然而,怎么也感觉得到。
过往朱武就对苍颇有好感,也许他自己没意识到,但旁人是明白的;正确点说,不知为何,苍的气质,似乎特别吸引异度魔界的魔,不仅仅是因为强而已。
但无论如何,他与苍成为同伴不过短短时日,为同仇敌忾撇开血海深仇就罢了,为何竟会用情如此之深?!
弃天帝在临世之前,灵体被禁锢在异空间之中,只能通过与朱武才能对魔界有所影响;然而,解开异空间束缚的钥匙,却是自己的性命。
准确点说,是伏婴这一支正统血脉之命。
伏婴者,降伏天地元婴也。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不能阅读戒神宝典,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恐怕也不会比朱武少;更有可能的,是两人各自知道一些对方不知道的事情。
更有些事情,恐怕……就连狼主也是不知的……
譬如,弃天帝真正身份,又譬如,六天之境的本来名称。
他伸手拂过眼前人的眉间,思索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鬼族搜魂密法确实需要尸身血肉,不过,若说一定要毁去尸身才能使用鬼族搜魂密法,那就未免太小看吾伏婴师的手段了。
他本来就死过一次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吧……
伏婴深吸一口气,并指如刀,划开左手手腕,一线殷红血线沿着白皙的指掌滑落,一滴滴滚落在赭衫军眉间。霎时,无数细小的黑色咒文从眉心如烟散出,沿血线顺势而上,撕裂般的痛楚,他不由闷哼一声。
这笔账,赭衫军,吾早晚会向你讨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