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公主》年影

60、番外一 局外人

　　天佑国武德九年七月，边境榷场动乱，边将出兵平乱，误伤云漠国商人数人，云漠国修罗可汗向陛下递交国书，要求严惩凶手，遭陛下拒绝。是年八月，修罗可汗挥师南下，一路攻城掠地，连克雍，云数州，举朝皆惊。陛下震怒之下，断然决定御驾亲征，兴兵北上。群臣百般劝阻，无济于事。
　　禁中传言，修罗可汗所投国书之外还有一封密信，陛下阅毕，勃然大怒，竟将官窑精挑细选新近呈上的一套茶具摔了个粉碎。禁中传言，这密信才是陛下亲征的真正原因，至于密信的具体内容，则无人知晓。
　　八月中旬，陛下在举国上下的一片忐忑之中率兵二十万踏上了北上的征程。

　　身为太子少师，北征那日，我跟随在太子身后目送了亲征部队的开拔。五岁的太子有着跟他年龄不符的少年老成，不哭不闹，安静地目送御驾离开。
　　身为太子少师的我正为东宫的沉稳内敛而欣喜不已，几日后，早课完毕太子却忽然对我道：“韩染，父皇在与不在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赶忙捂住了他的嘴，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太子生母秦妃乃是南唐太平公主，这在国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无数人都在不怀好意地期待着这个血统尴尬的孩子被他的弟弟挤下太子之位，值得庆幸的是，虽然陛下对太子不闻不问，但这五年来后宫却毫无动静，太子依旧是天佑国皇室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当年太平公主为何离开，当然也无法知道陛下为何对太子冷淡到这种程度，更加无法知道陛下为何选我这样一个与南唐皇室有着莫大渊源的人当太子少师。
　　我叫韩染，曾经是南唐末帝钦点的状元，如今是天佑国的太子少师。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陛下的亲征竟会是一场大乱的序幕。
　　二十万曾经踏平了南唐的大军，对付区区云漠国，不过是手到擒来，朝中上下虽然担心陛下的安危，却无人怀疑此次北伐的胜负。因此，当前方传来陛下被修罗可汗生擒，二十万大军束手投降的消息，举朝上下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云漠国某个阴谋家想出的妄图动摇我天佑国民心的拙劣诡计，一直到修罗可汗派人送来陛下的全套盔甲……
　　没有人想到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战斗，从未败绩的皇帝陛下竟会被敌人生擒。无数细作被派向云漠国的方向，带回的消息却令人绝望。皇帝被擒，二十万大军投降，竟是事实。一时之间，槐京乱成了一团。
　　平民惊惧交加惶惶不可终日，耳目四处打听恨不能多长一对耳朵，匪徒趁火打劫横行于槐京的大街小巷……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再惊惧也无济于事。亲眼见证过一整个王朝的覆灭，目前这样的状况对我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我依旧每日准时为太子上课。
　　太子虽然是个孩子，但已然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不平常。某日，他终于问我：“父皇是不是回不来了？”
　　我望着太子那双跟太平公主一模一样的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见我不回答，太子忽然上前，拉住了我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我：“韩染，我会死吗？”
　　我大惊：“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长长的睫毛刷了下去，用稚嫩的童音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普通人家的五岁小孩此时说不定正在玩泥巴，而太子却已说出了连成年人都未必能说出的话。虎父无犬子，他终究是她的儿子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太平公主驰骋沙场的英姿，心中忽然一动，竟俯身，紧紧抱住了他：“殿下别怕，你是天佑国的太子，只要天佑国还存在一日，就没人敢动你！”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刚刚说出第二天，变故便来了。
　　那队军士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太子讲课，看到那明晃晃的刀剑，我下意识地将太子挡在了身后。太子紧抓着我的手，小脸煞白。
　　为首的那个大概认得了，只看了我一眼便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不过是个贰臣，摆什么衷心护主的架势？”
　　虽然当初作出投降天佑国的决定之时，我便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蓦然听到贰臣这个词，身体还是猛地一怔。贰臣这个称呼将会伴随我一生。
　　“大胆！不许对本宫的老师无礼！”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异样，刚刚还躲在我身后的太子竟冲到了我前面，对着那队军士冷冷大吼，那架势比起盛怒下的陛下竟丝毫不差。
　　可惜，孩子终究是孩子。那队军士显然不会被一个五岁的孩子吓到，嘿嘿冷笑。
　　“南唐的旧臣，混了南唐血脉的杂种，倒是刚好凑成一双。”
　　为首的那人提刀便向太子砍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便飞身朝太子扑了过去。电光火石间，剧烈的疼痛撕裂了我的身体，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待到看清那熟悉的衣袖，才猛然意识到那竟是我的一条右臂。
　　望着提刀再度扑上来的军士，我无力地苦笑。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天真，对方人多势众，我又能替太子挡得了几刀？脑海中虽这么想着，但我依然还是用残存的那条左臂用力揽住了太子幼小的身体。
　　“住手！”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空气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急切的大喝。
　　我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循声望去。
　　安王？！
　　“陛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陛下？！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安王刚刚登基为帝。我后来才知道，拥立安王的竟是先帝那一辈的几位老亲王。
　　他们的这种选择是当然的，太子即位，他们不过是如之前一样，但拥立安王，仅仅拥立之功便足以将他们推上天佑国权势的顶峰。更何况他们几位看着安王长大，叔侄之情尚存，在他们眼里，比起陛下，安王才是这个天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据说，除了拒开宫门被砍了的守门人，我是这场政变中唯一的伤者。仿佛是感觉这场政变的血腥气不足，不能服众，当天夜里，安王用一杯毒酒赐死了淑太后。后宫众人的脸上这才有了那么点惊惧之色。
　　与淑太后的待遇截然相反，安王并没有为难太子，甚至连正式废太子的诏书都没有下。太子依旧住在东宫，所有一切如常。我有时候甚至会无端怀疑，那金銮殿上的人是不是真的已经换了？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我大难不死，本来也应该被遣送回家的，不过听说我昏迷的时候太子一直死死抱着我不撒手，太医无奈，只得让我留在了东宫。

　　大变过后，皇宫再度恢复了平静，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滑了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安王登基三个月后，陛下竟会率领二十万大军安然而返。
　　人未到，传言已先至。
　　听说陛下竟跟修罗可汗一见如故，修罗可汗不仅未伤陛下分毫，甚至还将挚爱的妹妹清荷公主嫁予陛下为妻，立碑两国世代交好。
　　听说，当日陛下被俘，竟是因为那位公主。乱军之中，一笑嫣然，御驾亲征的皇帝竟舍下车驾随从，策马孤身深入敌军。
　　自从南唐太平公主销声匿迹之后，天下间已经许久没有过能够让人侧目的女子了，一笑倾国，那是怎样一种传奇，流言传开，天佑国上下俱是对那清荷公主充满了好奇。
　　好奇归好奇，却没有人期待那位清荷公主的到来。
　　不过短短数月，天下已经易主。一山尚且不容二虎，如今陛下归来，连最愚钝的人也已料到槐京必将有一场恶仗。消息传来，槐京上下再度乱作一团，不少人携家带口匆匆离开。
　　陛下率二十万大军将整个槐京围了个水泄不通，原以为安王绝对会拼死一搏，然而，故事的结局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安王既没有战，也没有逃，他孤身一人走出城门，投了降。
　　“你的天下，你的儿子都安然无恙，既然你回来了，那么原物奉还！”传闻安王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安然，镇定自若，仿佛他根本就没有篡位，不过替出远门的哥哥暂时照料了一下家里而已。

　　陛下携清荷公主还朝的时候，槐京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想一睹倾国美女的姿容。此时我的伤早已痊愈，我跟在太子身后，迎接御驾的归来。
　　我没有想到，传言中一笑倾国的清荷公主竟会是她。
　　我想起当年在南唐赏花钓鱼宴上初见她时的情景，我想起她在乱军之中策马而行的情景，我想起当年在惜春楼再遇她时的情景，我想起当年在天佑国皇宫再遇她时的情景。太平公主，秦妃，清荷公主，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依旧是那副眉眼，神色却已截然不同。没有了太平公主时的阴狠冷厉，也没有了秦妃时的天真跳脱，这个顶着清荷公主名头的她目光沉稳内敛，有一种过尽千帆后的镇定自若。这五年间，她一定经历了不少。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良久，一直到她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虽然安王已经投降，但该追究的依旧要追究。一场大清洗席卷了整个槐京，几位老亲王被贬去了边地，相关的几个大臣死的死，流的流，一时之间，槐京血流成河。我本以为，这一切跟宫中无关，没想到，几天后，战火竟烧到了苏皇后那里。
　　宫中竟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苏皇后跟安王有染，正是因为苏皇后的存在，太子才得已幸免于难。不少宫人亲眼见过安王出入皇后宫，一时之间流言甚嚣尘上。陛下趁势发了废后的诏书。
　　那边刚刚嫁过来，这边皇后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废，虽然不知道流言到底出自何处，但我依然还是感觉阵阵心寒。
　　苏皇后，连这样一个端庄高贵，行止有度的女子竟也会染上这样的污名。虽然宫中无人提起，但所有人都已认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新来的云漠国公主，一时之间，宫中诸人对她既惊且怕。
　　再遇到她是在御花园。
　　苏皇后被废，原本就寡言少语的太子越发沉默了。当日上完课，我带着太子到御花园中游玩。远远就看见她安静地坐在亭中品茶。
　　太子冷冷扫了她一眼，径直朝秋千走去。我则走到她的跟前，向她见了礼。
　　目光扫过我的断臂，她微微蹙起了眉头，一脸真诚道：“韩染，谢谢你替我保护子隽！”
　　我朝她摇了摇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太子所在的方向。然后惊奇地发现秋千那边已坐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外面传言，清荷公主出嫁带了个孩子，我本来以为只是流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是我在南唐时捡到的孩子，比子隽大一岁。”大概是怕我误会，她连忙解释。
　　我点头，然后皱眉。按小女孩的年纪，的确不可能是她所生，只是我知道，天下人却未必知道。
　　两个孩子在秋千旁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然后，太子忽然脸色一沉，上前一把将小女孩从秋千上推到了地上。
　　小女孩一屁股摔在地上，却并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太子。
　　她见状，慌忙上前一把抱起了小女孩。
　　“太子……”她责备地望着太子，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子冷冷瞪了她一眼，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她抱着小女孩站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子隽还是不亲我。”
　　这是自然，对太子来说，她可是伤害了他母后的坏人啊！想起太子提起她时那嘟起的小嘴，我只能苦笑。
　　“当年离开的时候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她绞着手指，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娘娘不必担心，来日方长。”
　　“韩染！苏皇后被废，不是我！”
　　“我相信！”
　　我一直是相信她的，就像当年因为她的一席话断然投降天佑国那样，如今的一切已经证明，我当年选择相信并没有错。
　　“放心，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望着她的眼睛，语气笃定。
　　冬日的天空湛蓝如洗，她在如金般灿烂的阳光下朝我微笑点头。

　　天佑国武德十年三月，陛下立云漠国清荷公主为后，大赦天下。身为局外人的我并不知道，我将亲自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怎样一个辉煌王朝的崛起。

作者有话说

　　番外二的主角是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