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天光大亮时,崔拂朦胧醒来,锦被齐着下巴,密密实实盖着她,萧洵并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可枕头上被褥上,到处都留着他的气味,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似的。

      屋里一片寂静,侍婢们都不在,崔拂闭着眼睛安静躺着,脑中纷纷乱乱,全是梦中的画面。

      萧洵死了,她害死的,她也死了,很可能是严凌。

      萧洵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她好像找到了一点答案,只是。

      崔拂睁开眼,望着头顶描绘着蓬莱仙山的藻井,眼泪倏忽滑落,怎么会是严凌?

      曾经的点点滴滴,如同流水,从眼前滑过。与家人失散后,她被师父收养,暂住白衣庵,那一年金城来了贵人烧香,她跟在师父身后帮忙,不小心打翻了佛前供奉的长明灯,她惊慌着抬头,以为会受到贵人责骂,却对上小郎君明亮的眼眸。

      是严凌,他向她低着头,温和得像午后的清风:“别怕。”

      她就那样认识了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小孩童,相伴长成了少年男女,三月三日水边祓禊,她一脚踩进水里,湿了鞋子,严凌他背着她,又转回头看她,笑意温存:“阿拂,我娶你好不好?”

      崔拂紧紧闭上眼睛,怎么会是严凌?

      演武堂前,太阳升上屋脊,萧洵提着熬鹰的铁笼,往庭中一放。

      日光明亮得近乎刺眼,苍鹰淡金色的眼睛骤然一缩。

      萧洵凉凉一笑。第三天了,没吃一口肉,没喝一口水,但凡合眼,立刻就会被打醒,比起昨夜,苍鹰明显萎靡了一大截,这会子光线强烈,刺激着它几天没睡的精神,能看见眼睛里掺杂了红色,这桀骜不驯的鹰,就快熬不住了。

      萧洵割下一块带血的肉,隔着铁栏杆递过去:“还熬吗?”

      苍鹰冷冷转过了头。

      “好,有骨气。”萧洵扔掉肉,“那就继续。”

      他接过软巾擦着手,余光瞥见苍鹰低垂收敛的翅膀,忽地想起了崔拂。

      昨夜她哭得那样伤心,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说他不能那样对她,他的心都被她哭湿了,只能紧紧拥着她吻着她,直到她哭得累了,在他怀里昏昏睡去。

      可她的眼泪,是真心吗?若是真心,又怎么会在睡梦之中,脱口叫出严凌的名字?

      “大王,”程勿用匆匆走来,“今天守卫有意松懈,阿婉趁着取药的时候,偷偷去了趟浣衣院。”

      萧洵重重扔下软巾,笑了一下。月和在浣衣院,果然,她与严凌,还在偷偷来往,这女人,还在骗他,她种种做戏,都是为了杀他。

      “盯紧了,但不要动手,”萧洵勾着唇,笑意凛冽,“等我号令。”

      将近午时,崔拂起床梳妆。

      冰过的丝绵敷在眼皮上,却怎么也消不去双眼的红肿,崔拂斜靠着凭几,由着侍婢为她梳发,软帘一动,碧桃提着食盒走进,取出了秘色瓷的药碗:“崔夫人,该吃药了。”

      避子汤放在手边,白汽氤氲,崔拂慢慢睁开眼睛,对上碧桃沉静的脸。

      她好像,抓住了她的破绽。

      凉滑的长发一跳,脱出螺钿金梳,崔拂坐正了,端肃了神色:“都退下!”

      侍婢们疑惑着向外走,碧桃走在最后,突然听见崔拂的声音:“碧桃,你留下。”

      碧桃脚步一顿,转回身来,抬眼看她。

      苦涩的药味飘荡在屋里,崔拂盘膝坐在榻上,拿起了药碗:“今天的药,不是殿下送的。”

      碧桃神色不变,语气也是冷静:“是大王送的。”

      咔嚓一声,崔拂扔了碗,瓷片碎了一地,棕灰的药汁染透了白石地面,崔拂掸了掸手指,语气冷淡:“那么,就去殿下面前问个明白。”

      碧桃的脸色微微一变。

      崔拂起身,下榻。昨夜萧洵没有碰她,他就那么穿着铠甲,沉默地拥着她吻着她,直到她哭得累了,在他怀里睡去。他既然没有碰她,就不会送避子汤,这药,是碧桃的主张。

      碧桃咬咬牙,猛地抬头:“你要如何?”

      崔拂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严凌怎么样?”

      “死不了。”此时短兵相接,碧桃撕掉恭顺的伪装,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崔夫人,你既惦记着旧夫,又要纠缠大王,天底下的便宜,总不能都是你一个人占了吧! ”

      “这便宜给你,要不要?”崔拂冷冷反问。

      碧桃哂笑,没有回答。

      咣啷一声,崔拂踢开碎瓷:“避子汤的事我可以不告诉殿下,不过,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

      碧桃咬咬牙:“什么事?”

      “等我想想,”崔拂转身,坐回榻上,“想出来了,自然会告诉你。”

      能听见碧桃急促的呼吸声,许久,她咬咬牙:“好!”

      这一天萧洵没有再来,入夜时分,侍婢送来洗完烘暖的衣裳,崔拂一低眼,看见了衣袖上绣着的梅花。

      六瓣白梅,青枝绿叶,从前严凌总说她像黛山独有的六瓣白梅,恬淡幽香,与世无争,他为她置办的衣服鞋袜,袖口袜口,总会绣上六瓣白梅。

      手指一点点抚过白梅,能看出针脚粗糙,显然是匆忙中绣成,崔拂稳着声线:“都退下吧。”

      侍婢们很快离开,崔拂放下金钩,掖好红绡帐,沿着衣袖的缝边细细寻找,终于捏到了内里不易觉察的凸起。

      挑开丝线,拆开衣袖,抽出丝绵里藏着的竹青色锦缎,熟悉的字体跃入眼帘:浣衣院。

      严凌的字,想来是没有笔墨,只能蘸着血写成,这锦缎,还是新婚之时,她亲手为他做的袍服。

      崔拂心乱如麻。

      打着火绒,火舌一舔,锦缎迅速化成灰烬,埋进花盆里,可浣衣院三个字却刻在脑中,挥之不去。

      严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那里,他必定是,要她去那里传递消息,他重伤未愈,身边又有许多耳目监视,断断是去不了的,那么他要她去见的,是月和,还是阿婉?

      梦里的景象蓦地闪过眼前,严凌抱着她的尸体,他说,别怪我,阿拂,我也不想你死……

      崔拂紧紧攥着衣袖,手指能感觉到那朵六瓣白梅,针脚粗糙,凹凸不平——怎么会是严凌?他们青梅竹马,他们少年夫妻,他陪伴她那么多年,既是夫妻,又是亲人,她甚至是为了救他,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绪烦乱到了极点,梦境现实,怎么也分辨不出真假,崔拂光着脚跳下床,猛地推开窗。

      干冷的空气带着灯火一同闯进来,廊下,值夜的李五回头看见,默默行了一礼。

      崔拂望着他手中的仪刀,鎏金的刀柄雕成凤鸟图案,那是严氏兵器库中的精品,严凌就有一把,不过刀柄上,雕的是六瓣白梅。

      严凌,严凌。

      崔拂深吸一口气,紧紧关上了窗。

      提笔研墨,拿过素笺,原本是想默一段经书静心,下笔之时,却不由自主的,画了满纸的梅花。

      六瓣白梅,及笄那年严凌亲手用羊脂白玉给她做的发簪,便是这个图案,那一次,他请母亲为她加笄,他站在近前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倒映出她微红的脸颊,也就是那一次,他向她表白了心意,尽管他们身份悬殊,尽管他的父母最初都不肯答应,可到最后,他还是说服了所有人,娶了她。

      怎么会是严凌?金城城破之时,所有人都要她答应萧洵,唯有他握着她的手,他说,阿拂,别去,我宁可我死了。

      夜色越来越深,素笺上落满了白梅,红烛摇摇晃晃,看看就要烧到尽头,手里的笔掉下来,崔拂沉沉睡去。

      萧洵踏着夜色走来。

      原是不该来的,他既然下定决心折磨她,便该让她像婢妾一样,去他房中侍寝,可侍婢来报,说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到底又来了。

      踏进门槛,侍婢们纷纷起身,待要去卧房叫人时,萧洵抬手止住,消无声息推开里间的门,往卧房走去。

      迎眼看见崔拂坐在书案前,已经睡着了,面前凌乱摊着几张素笺,手中的笔掉在纸上,又光着一双脚。

      萧洵顿时怒起来,欲待责骂那些不尽职的侍婢,又怕耽误了时间,害她冻着,连忙走过去,伸手拿起她的脚,搂进怀里。

      把手心对着搓热了,来回揉着她的脚心,她睡得很沉,让他有些安心,至少她不会发现,他对她依旧这么沉迷。

      却在这时,看见案上的素笺,画满了六瓣白梅,她的笔迹。

      萧洵猛地握紧了刀柄。这图案他见过,她从前的衣服鞋袜上多有这个图案,知道是严凌与她之间独有的图案后,他把那些衣服全都烧了。可还是拦不住,她会在纸上画,她会在心里想,她还惦记着严凌,哪怕他死在她手里,哪怕他死过一次还对她痴心不改,她都不在乎,她心里眼里,只有严凌一个。

      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萧洵重重甩手,崔拂受惊,猛然醒来,正对上他愤怒睁大的双眼,梦中的情形骤然与此刻重叠,崔拂在惊慌中抓住他的衣袖,低声唤他:“萧洵。”

      手被狠狠甩开,萧洵丢下她,站起身来:“起来!”

      满心的情感都被打断,崔拂怔怔的,抬头看他。

      萧洵绷着脸,带着不自觉的恨意:“我都来了,你还睡着,怎么,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崔拂默默起身,伸手为他宽衣,又被他一声吼:“穿鞋!”

      羊皮小靴放在床前,崔拂弯腰去拿,起得太猛了,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扶住床架。

      身子猛地一晃,萧洵将她推倒在床上,手掌压到光滑的锦缎背面,崔拂心里一紧,萧洵却并没有跟上来,他单膝跪在床前,拿起她一只脚放在膝上,为她穿靴。

      崔拂低头看他,他睫毛生得很密,似乎有好几层,重重叠叠,让他本就深刻的轮廓越发显得分明,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山洞里,追兵就在洞外搜索,他却只管在她耳边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她突然发现,他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

      “萧洵,”崔拂在恍惚中,叫他的名字,“我……”

      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曾做过那些梦,她很想告诉他,她不想杀他,她从来都不想杀他,却在这时,听见他幽幽凉凉的声音:“叫错人了吧?”

      靴子穿好了,萧洵放下她:“你是不是应该叫严凌?”

      铮一声,他拔刀一挥,崔拂本能地一躲,刀刃并不是向她,直直奔向书案,咔一声,书案被从中劈成两半,红烛落地,素笺跟着落下,飘飘摇摇,落在烛焰上。

      上好的宣城纸,火苗一燎,迅速打卷,化为灰烬,萧洵拿着刀,刀尖拨着明明明明灭灭的纸灰,一笑之时,露出尖利的犬齿:“对着新夫,想着旧夫,崔拂,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果然是你!”

      无数没说出口的话都噎在喉头,崔拂怔怔看他,萧洵便也看着她,压低了眉,待要再说时,门外传来碧桃的声音:“大王,镜陵有加急圣旨。”

      萧洵顿了顿,转身走出去。

      接过圣旨,一目十行往下看,耳边听见碧桃压低的声音:“浣衣院今天送来的衣服里夹着字条,崔夫人看过后烧了。”

      果然,她还是骗他,萧洵自嘲地一笑。

      回头,隔着半开的门,看着屏风上她的影子。

      当初听说她与严凌定了亲,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抛下所有军务,调集所有兵力攻打金城,他甚至还曾冒死潜入金城,想要带她走,可老天没给他机会,严凌防范太严,他到底没能如愿。

      分开的三年里,他一直想着她,无数次回去找她,可她根本不在意,她嫁了严凌,她为严凌杀了他,重生一次,她还想替严凌杀他。

      萧洵握着刀,冷冷说道:“安排下去,一网打尽!”

      这一夜眨眼即逝,崔拂没再做梦,睁开眼时,枕边放着那件绣着梅花的小袄,浣衣院三个字沉甸甸的,立刻压回心头。

      崔拂起身,穿上了小袄,她得过去一趟,她得问清楚严凌,萧洵的死,还有她的死。

      清晨空气湿冷,崔拂梳妆已毕,走到门前,看向碧桃:“我要出去走走。”

      碧桃低眉顺眼:“大王没允准夫人出门。”

      “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事,”崔拂看着她,“此事之后,一笔勾销。”

      她迈步向外:“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告诉殿下,把昨天的事说清楚。”

      她赌碧桃不敢,无论萧洵如何磋磨,他对她的不同,碧桃清清楚楚。

      碧桃咬着牙,不远不近地跟着,到底没有拦。

      出东屋,过排屋,往北再走几步,便是浣衣院,月和蹲在门前洗衣服,看见她时,惊喜地抬头。

      崔拂慢慢走过去,擦肩而过时,极低声说道:“告诉郎君,我要见他。”

      见一面,让她问清楚,梦里的一切。

      “崔拂。”萧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