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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11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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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常年多愁善感心思脆弱,会把自己熬坏乃至病重病殁吗?
霍擎的答案是会,和孙女谈过,他既意外皇帝的心病更料定皇帝这是随生母了。
霍灵渠惊讶:“祖父之意,芮贤妃生前伤春悲秋不是念着进宫前的过往,是性情所致,芮贤妃生前就是个爱胡思乱想极易被外事外物影响的性子?”
“错不了,皇帝承认他童年时少拿到颗糖都会胡想,还能没受生母的影响吗,芮贤妃生前怕是在路上偶遇个嫔妃没跟她打招呼都能猜疑郁结大半天。”霍擎叹口气,痛快认下了:“是霍家的罪过,但凡霍家上心些也不会害陛下落下心病更遑论一病二十多年。”
“爹?”霍太后不满:“皇帝自个儿把自己封闭着,落下心病能怨谁?我还想怨他呢,我这个做母亲的何时故意亏待过他,霍家又哪里对他不好了,他竟然在心里对我和霍家埋着那么多怨,若非我灵儿心思细腻察觉到了,我竟不知他这么怨恨我?!”
“养不教,谁之过,家长是只管对孩儿好没有亏待就算负责任了吗?”霍擎语重心长:“一个懵懂的小娃正是最需要长辈教导的时候,一个刚失去生母的小娃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霍家接过孩子的教养,我们却养而不教还能不是霍家不负责任吗?
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养到你膝下,他怕养母对他不好,他怕受伤害,他因此落下心病,还能不是霍家的罪过吗?孩子孤僻,该咱们多开解他,咱们非但没担起责任,若反而还怨怪他孤僻,像什么样,何况没有在意哪来的怨啊,霍宝鸾。”
霍灵渠讶然看眼祖父,不禁垂眸反思,是她对皇帝存着偏见吗?
“爹您何必把姿态摆那么低,我这做母亲的有何对不住他?”霍太后不肯买老爹的账:“说得难听点,他若是在芮贤妃和芮家手中长大,还不知会被养成什么鬼德行?”
“皇帝是不是你儿,你是不是皇帝的母亲?”霍擎真不耐烦跟闺女掰扯,霍太后一噎,憋屈地甩脸走掉,霍灵渠掩唇笑:“祖父您还常言骄纵姑母呢,姑母哪儿骄纵了,世人多有未尽父母之责而只一味要求孩儿孝顺,姑母若是骄纵,这会儿早呛您了。”
“得亏祖父我还有霍漓江常骂她才压着她呢。”老太爷一脸不以为然又小得意的表情,转思间又老脸略有凝重:“丫头,你是不是赞同你姑母啊?”
霍灵渠惊诧祖父的敏锐,没隐瞒地应了:“祖父洞察入微,我是不认为我们亏欠他,是他打心底里排斥霍家,先入为主地排斥霍家,我们有何对不住他?没有。但昨日,我嘲笑他犯贱,若不揽责,定然遭他记恨,这才昧心认下了是霍家对不住他。”
“宝儿啊,你晓得做人最难的是什么吗?”霍擎问,霍灵渠古怪看祖父,老太爷唏嘘:“是设身处地地为对方想想,易地而处,你能体悟得了芮贤妃的心境吗?”
霍灵渠怔愣下,而后缓缓低头。霍擎替孙女给出答案:“你不能,你看到的是皇帝,是皇权的威压,你当真能懂一个孤僻小娃在面对令他感觉不到安全的陌生时的无助和害怕吗?你不懂,你不孤僻,你如何能懂?你既不懂,你有什么资格指摘他?
你笑他犯贱时可想过这两字饱含着他多少辛酸,他有多想有人关爱他才能卑微到犯贱,你拿此事嘲笑于他不啻于在剜他的肉喝他的血啊。养育的小娃孤僻,没有开解他,还能不是霍家的责任吗?你又可曾想过他是孩童时落下的病根,才六岁的小娃娃呀。”
话到最后已有斥责意,霍灵渠不服:“就因孤僻,他就什么责任都没了吗?”
“若是湘王和你的堂兄弟们孤僻,霍家是否会早已察觉早已治愈他们?”老太爷诱导,霍灵渠下意识想反驳,下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哑然无言。霍擎笑了:“灵儿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呢,是吧?但,也不必祖父多言,你也发现了,这就是霍家的责任。
他养在你姑母膝下,我们接纳他了吗?我们若真心接纳他,灵儿断断不会如此作想吧,你指责他打心底里排斥霍家,你可曾反思霍家人对他和对湘王有根本不同吗?
是霍家要养育他,霍家要养育他却不用心接纳他,霍家要养育他却没有真心相待,霍家对得住他吗,霍家还没有亏欠他吗?养育孩儿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啊。
一个自卑孤僻的小娃娃心里有多容易受伤,他童年时少拿到颗糖都能闷在心里胡想啊。老头我连他患心病二十多年都没察觉,霍家该有多疏忽,还能不是霍家的责任吗?”
闻言,霍灵渠沉默半响,揪个避讳:“祖父对振羽和蓁蓁有真心吗?”
霍擎打量向孙女,眉宇间逐显高深莫测,刚还慈悲怜悯的老人仿佛顷刻间已比秋霜冷:“宝儿啊,嬴忱璧是外姓人,霍家当然是对他有所图才接过他的教育,既然对他有所图,既然认他当外孙,霍家当然要尽责,否则岂不是竹篮打水白白犯傻吗?
但对振羽和蓁蓁,霍家有所图吗,该教授给他们的学识和事理,霍家没教吗?何况是霍家在庇佑着他们,只要他们不危害霍家,霍家会庇佑他们终生,可他们还给霍家的是什么?享尽了霍家的富贵和庇佑,没有感恩只想将霍家敲骨吸髓啊。”
言外之意,霍家没有硬管而已,但家族应该给小辈的学识、应该让小辈们明晓的事理,霍家都教授给他们兄妹了。霍家该给的都给了,剩下的,凭他们自己。
霍灵渠忽然悲哀,面对佟家的阴损,霍家居然该庆幸没有和佟家硬夺,正因不曾硬管,佟振羽兄妹在今年二月以前在霍家才会享尽娇惯没受过委屈,没受过委屈就不会权衡利弊,没受过委屈才得以看清他们的真心,看清楚他们对父亲全无孝敬之心。
稍缓过会儿,霍灵渠抬手擦擦眼,坐过只石凳,握着祖父的手臂,神情发苦:“您就不怕,纵然您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仍是竹篮打水吗?或许我对嬴忱璧是有偏见,但不能否认,嬴忱璧对霍家更有偏见,不是没有在意哪儿来的怨就能抹掉的。
您不觉得讽刺吗?霍家对他不够尽心都比芮家和郭氏对他好百倍,嬴忱璧不是不清楚,他若真想有人关爱他,何必排斥霍家,霍家是对他不够尽心尽责又没有排斥他。还是,他就愿意对芮家和郭氏犯贱?否则何至于啊,难道他得的心病是犯贱吗?”
“想要看清一个人乃至一族岂是一朝一夕事,何况还是在他对他们满怀憧憬希冀时?”霍擎拍拍孙女的手,叹道:“祖父四十多年都没看清老郢国公,何况陛下童年里落了心病,陛下还不到而立之年,灵儿实不必揪着陛下的过往不放。”
“祖父何苦把姿态摆那么低?”霍灵渠心酸:“您这岁数何苦还委屈自己?”
“傻孩子,这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芮家是皇帝生母的娘家人、郭皇后是皇帝的发妻,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霍家拿什么跟他们比在皇帝心里的份量?养母又如何,咱宝儿看看霍家刚逐出家族的那俩玩意儿,霍家还不该感恩吗?陛下是有良心的。”
霍擎拿手绢给孙女擦擦脸:“宝儿,没得比还偏要去比就是自取其辱,懂吗?”
霍灵渠苦涩低下头挨在祖父的臂弯里平复心绪,宫女进院来禀告贵妃:英王世子求见。她直起背脊坐端正,拿手绢按按眼睛,她觉得她眼圈红了,而后再吩咐:宣。
不多时,男人走进视野,霍灵渠又眼酸地低眸。晏霁之来到石桌前,给贵妃行过礼,请老穆国公借一步说话,霍灵渠:“……”你到底是来找我还是来找我祖父?
郁郁难抒的霍贵妃连想数数钱让自己高兴都提不起劲儿,在祖父带着来找她祖父的男人去长春宫的花园谈话后,她咬咬唇又闷半响,让宫人们准备弓箭和箭靶。
在北地三年多,勤习武不辍,虽然在英王府时将武艺放下了,但拳脚功夫的底子还在,宫人们将弓箭和箭靶备来,霍灵渠搭弓射过几十箭找回手感后兴奋专注起来了,皇帝带着霍贵妃的父亲来时还有大群宫人围着在给贵妃娘娘喝彩,长春宫可热闹。
宽阔的场地上数个箭靶排排立,每个箭靶均有箭矢射中靶心,霍灵渠在场中跑马射箭,利落的英姿有不输男儿的矫健。正徽帝嬴忱璧看得微愣,凝眸注视片刻,走上前去接贵妃,谁想霍贵妃自个儿轻轻一跃跳下马来,皇帝伸在半空的手臂僵一瞬后收回。
默默略过这点小插曲,嬴忱璧和颜悦色:“贵妃的弓箭是在北地时学得吧?”
“嗯嗯。”霍灵渠喜悦洋溢,高兴的余热未散,嬴忱璧瞧着贵妃真欢喜似也被感染了:“宫中有校场和围场,朕每月都会去练武,今后朕携贵妃同练骑射?”
霍灵渠下意识想拒绝又刹住,念及皇帝对霍家的积怨,念及祖父硬吞下委屈,她何必因这么点小事惹皇帝不悦,美眸弯弯假装高兴道:“好呀,臣妾谢陛下,但我未必常有兴致,我想练骑射的时候若恰逢陛下在校场,我自个儿过去找陛下,成吗?”
“好!”习惯了被贵妃拒绝,没想到贵妃会同意,嬴忱璧还微讶下才大笑应好,又疑:“哎,晏卿还在长春宫吧,还有母后和老穆国公,怎么都没见他们的身影?”
“哦,我姑母对看骑射的兴致不高,看过一刻多钟,让懂武的宫女们看顾好就回屋了,我祖父和霁之在花园说话。”霍灵渠瞥见她爹同来的,盘算着让她爹拖延皇帝会儿,她赶去哄哄太后姑母对皇帝态度好些再让皇帝请安,哪想皇帝这会儿没想见太后。
“既这般,朕也去花园瞧瞧,贵妃代朕给太后赔个不是,朕待会儿再来给母后请安。”嬴忱璧交代好贵妃便往长春宫的花园走,霍灵渠屈膝,众人恭送陛下。
恭送过皇帝,霍漓江慢悠悠踱步到闺女身边,霍灵渠讶异:“您不去花园吗?”
“爹爹我是来找闺女。”霍漓江表示,霍灵渠笑逐颜开:“好呀!”单纯因此心情好,让宫人们把弓箭和白马都归整好,再备糕点茶水,她陪爹爹说说话。
嬴忱璧寻至小湖畔,瞧着老少二人有凉亭不待偏靠坐着湖畔石,自觉没多联想的皇帝特意打趣:“日头渐高,霁之在凉亭外不嫌晒吗?你可是个高雅的男人。”
老少二人在皇帝走近前就已站起来候着,皇帝近前来,他们躬身作揖行礼。得免礼后,闻此调侃,晏霁之整肃答:“禀陛下,臣和老国公谈的事在凉亭里嫌闷。”
嬴忱璧挑挑眉:“哦?是什么事啊,那般空阔通达的凉亭都装不下。”
宫娥们前来将新的热茶饮和糕点瓜果摆放好后告退,嬴忱璧先请老国丈坐,他再落座,端茶盏喝茶。晏霁之走过几步,半靠着假山石,没坐,不答反问:“那么,陛下是想听臣和老国公刚来花园时谈论的事还是目前在谈论的事?”
嬴忱璧随意:“先说第二件事吧。”但一个先字已明确皇帝是都要知道的。
“两刻钟前有霍家送给太后的宫女来向老穆国公禀告,虢王世子妃进宫来找小朱太妃,昌隆侯的嫡妻与小朱太妃的生母水火不容,这嫡姐庶妹的关系恐怕也不会好。”
他们因此忧虑的情绪更不好,晏霁之和老国公越推测越收不住把朱家最坏的招都想了,奈何嬴忱璧没反应过来,还等着他往下说,结果这就完了,皇帝觉得他听了个寂寞:“虢王世子妃进宫来见她的庶妹小朱太妃?就这点事,霁之莫不是在糊弄朕?”
霍擎耷拉着松弛的眼皮若无所觉,晏霁之瞬间有种不可思议的错觉,皇帝没收到长春宫排查细作的消息吗,连个宫女都知道要盯紧朱家人的风吹草动,他不懂吗?
晏霁之审视皇帝两息时间,再想椒房殿新出的笑料,皇帝对郭后真的需要隐忍至今么,前三年尚情有可原,即使皇帝谨慎拖到正徽四年,可在霍贵妃进宫前,皇帝已经知道郭皇后在盼他死,嬴忱璧到底是多仁慈啊才能仍然想给媳妇后半生安稳富贵?
“若昨日是椒房殿处置细作,想来陛下定不会觉得这点事是在糊弄你。”
“虢王世子妃是来给她这庶妹拱火?”嬴忱璧猛然领悟,没计较晏霁之的不敬,但皇帝他仍觉得不是晏霁之还有隐瞒就是在小题大做:“纵然虢王世子妃是来拱火,又如何?贵妃在深宫中有朕和皇太后庇护,朱家还能在朕的眼皮底下伤害贵妃吗?”
晏霁之心底发笑,他振振有词认为皇帝对郭后是在隐忍才是个笑话吧,若不在意,皇帝缘何不反驳,又何至于能对嘲他在意椒房殿的讥讽坦然得浑似本就如此般?
“老穆国公刚告诉了臣一件往事,三十年前、授康三年,我曾祖父逝世还不到半年,您祖母朱太后欲钉死圣人的晏贵妃,朱太后用的是对后妃最阴损的招数。
好在晏家有防备,朱太后安排的男人刚运进昭德门,圣人就亲自将这桩腌臜事揭破了。圣人放话:若再有下回必诛尽朱家满门,这才迫使朱太后放掉了这龌龊心思。”
晏霁之走到皇帝面前距离皇帝三步站定,平和驳斥:“皇城有一万名禁军,有禁军被昌隆侯收买不算意外,朱家能悄悄送个男人进来吗?若朱家出此阴招,霍家没防备到,皇太后尚且都危险,遑论霍贵妃,陛下可有想过这最危险的情况吗?”
正徽帝嬴忱璧不以为然:“朱太后是圣人的亲娘,授康三年时有朱太后在前自是不同,而今朱家可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偷运个男人进宫来吗?就算假设他们能做到,这事做了,朕和霍家还能罢休吗,就为这点子细作事,可能吗?”
霍擎低着头佝偻着腰捧着茶盅喝茶,沉寂得犹如他是风餐露宿的凄凉老人。
是讽刺,晏霁之想,你皇帝有何不能将这种可能防备着,哪怕你觉得不可能又怎样,多道防备以策万全能费你多少心思,你若在意霍贵妃有何不能就此防备着?
“小朱太妃的生母出自昌隆侯的外祖家柴家,是朱家太夫人的亲侄女,昌隆侯的表妹。这位柴姨娘生有三儿两女,张狂比之穆国公以前那位娉姨娘有过之无不及;论心计论强势,昌隆侯的嫡妻在命妇中都是佼佼者,可这侯夫人在朱家还常有憋屈时。
陛下刚因您的密报而和太上皇大起争执,臣请问陛下,朱家还有把谁家看在眼里,虢王世子妃会认为能因此事就会将朱家拖垮吗?她想的当然是借霍家的手将柴姨娘一系拔掉,她会想给庶妹吹吹风不应当吗?何况她还能告诉庶妹,用鞠太妃来做箭靶。”
嬴忱璧神情微变,晏霁之俯身端起茶盏,饮下半杯茶,显出讽意:“京畿三大营,穆国公和郢国公各执掌一营,臣请问陛下,若此事栽给鞠家,霍家和鞠家死斗,这两大营七万大军能有被昌隆侯染指的机会吗,虢王世子妃会怕不能对她爹交代吗?
甚至,或许她更愿意霍家查到朱家,她好一不做二不休,先借霍家除掉柴姨娘一系,他们再请圣人覆灭霍家;待到朱家和霍家只剩你死我活,这虢王世子妃难道会认为圣人会不把霍家碾死改成让朱家来做当朝第一豪族吗?至于对陛下?”
晏霁之唇畔勾起个弧度:“您作壁上观都算感念霍太后的养育之恩了吧?”
嬴忱璧再没疑虑,但仍有难以置信:“虢王世子妃能有如此深沉的心计?”
晏霁之否道:“臣和老国公议过,是不像,倒更像是昌隆侯座下幕僚献的计策。”
对此,嬴忱璧真被惹恼了:“国丈,国舅与朕说,昌隆侯派了幕僚进京来?”
“禀陛下,是,他们以姑娘比智招亲的名义设下三道难题,目前,还没有被解出来。”霍擎躬着要低着头形容谦卑得似乎下刻就将以头抢地,只可惜皇帝没察觉异样。
“但以眼下的情况,老臣预估,虢王世子妃若对霍家有险恶用心,应该就是她爹给她送来,昌隆侯夫人在计策送进京前必定就有数了,朱家此行是冲着霍家。”霍擎忍不住笑了:“朱家要打场大仗,拿下北疆、拿下霍家,昌隆侯已然再也不想隐忍了。”
嬴忱璧若被惊诧了般看眼老国丈,细细思量过,皇帝他一掌拍在湖畔石上。
“陛下,出难题比智这事儿,滕王找过臣,臣答应了今夜去瞧瞧。”晏霁之饮尽茶水,放下茶盏说:“他们夜市还在,不如今夜让滕王陪您出宫逛逛夜市?”
嬴忱璧准了,屈起手指随意点着将朱家可能会要施行的阴谋考量遍,冷不防袭来挑衅:“椒房殿新出的笑料是郭皇后的真正写照吧,以椒房殿新出的笑料,整整四年又三个半月,你必定费过很多很多心思为媳妇隐瞒她有多愚不可及吧?”
皇帝抬眸,下颌亦微微斜起,神情幽幽看着他。
霍灵渠踏着整整的字音走到祖父身旁,祖父颤巍巍站起来,她连忙扶着。皇帝嬴忱璧盯着晏霁之并未因贵妃过来而分出视线,晏霁之背对着且专注于对峙,未察觉。
“凤冠、皇帝心爱女人的位置,我相信,你都想给霍灵渠,她不信,她认为你真心在意喜欢的是郭皇后,为此我还跟她辩论过:令愔夫人常与你话不投机都是后宫最得宠的嫔妃,你何苦?你是要把背后的暗流涌动压到最少,你对后宫都不敢懈怠。
你对郭皇后的忍耐更堪比逆来顺受,四年多的忍让足以让你形成习惯令你自己都没察觉你对媳妇有多宽容,以致于你重新审视时发现自己像个笑话。我自信我的论断没错,直到刚才我看着你对长春宫的隐患漫不经心,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份自信才是笑话。”
嬴忱璧神情莫测得看着他,仍然没言语。晏霁之摇头讽笑,只觉此事那般荒谬的好笑:“你很清楚你跟你媳妇走不到白头吧,若非真在意,在郭皇后盼着你死时你就该撒手了吧,而不是直到册封霍贵妃,大多数人都还以为你们夫妻情深。
在正徽四年年末撒手对于你的困局能有多少影响?你对令愔夫人确是在忍,但你对郭皇后恐怕真的不是吧,否则在她对你怨恨不绝、在你已经无需多事时,你犯得着再护着她吗,若非自愿,你能护着个盼你死的人吗,你又因何能自愿?”
嬴忱璧背脊僵直,不知是焦虑还是想看完他的花样后再处理,总之依旧未语。
是惨烈,难怪霍灵渠进宫就察觉了,晏霁之陡然反感,皇帝何至于要这么装:“因何?是在意吧,很在意很在意吧,故而任她如何怨你窝囊嫌你没用乃至巴不得你死,你都愿意费心护她周全替她筹谋下半生安稳,只因她在你心里,你甘之如饴。
恰似对长春宫的隐患,你一再不以为意只认为我和老国公没事找事,你也不会觉得你的态度有何不妥,因为你不会想就算这担忧不可能发生都该防备,因为你不在意啊,谁愿意为不在意的人多费一丝一毫自认为没必要的心思,你又不是闲得慌。”
正徽帝嬴忱璧勃然站起死死瞪着他,晏霁之笑了,粲然风流的桃花眼中溢满讥诮,这就坐不住了,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很惨烈吧,在意与不在意,实在惨烈吧,真的在意怎么藏都藏不住,假的在意装得再真都天衣有缝能被轻易窥测。”
“晏、霁、之?!”皇帝目露凶光,显见得就是雷霆大怒的征兆,晏霁之偏向虎山行:“你真能给霍家活路吗?没人要求你必须敢爱敢恨,但求你顾念是霍太后养育你长大,请你对霍家有一丝良心,至少给个坦诚让霍家知道你到底是因何要霍家死?
毕竟你嬴忱璧多能装啊,你给霍灵渠许诺什么,凤冠、皇帝心爱女人的位置,结果呢?结果你的心你的爱根本早就扎根在椒房殿了,老穆国公活七十年,我自诩我聪慧过人,可我们在今天以前愣是都从来没有察觉过,谁还能看懂你嬴忱璧的心?
眼下你爱而不得、因爱生恨,废后、赐死,将来呢?四个月之前,你必定已经清楚郭皇后在盼着你驾崩了,这你都能包容,她死后你还能恨她吗,霍家按你的意思给你冲锋陷阵把你心爱的女人害死了,你还能让霍家活吗?”
振聋发聩的怒吼响彻,一束束阳光仿若化作鼓棒敲击湖面,搅得湖岸风声鹤唳。
绝对故意恶意中伤!嬴忱璧真后悔怎么没把晏霁之的嘴巴缝起来,给他记笔黑账,暂且顾不得管他,视线看向霍贵妃,晏霁之转身,意外她竟然在,难怪皇帝紧张了。
霍灵渠抿笑道:“我在你说整整四年时过来的,爹爹告诉我,六哥哥明日进京,我想给六哥哥备些衣食银两,我爹不答应,除非陛下能应允,我就找过来想求个恩典。”
“贵妃莫非还相信晏霁之对朕的污蔑不成?”嬴忱璧直觉就觉得贵妃不信他。
似枯叶凋零,风烛残年之龄的霍擎仿佛突然衰败得不能再理事。霍灵渠牵牵唇,提个很哀凉的现实:“至少你不实诚,你更不是因为郭氏盼你死才不再对她有侥幸,是你断定她耐不住寂寞很可能会给你戴绿帽才死心,你把你的尊严和半条命都给她了。”
“贵妃!”嬴忱璧真有种有口难言的憋闷:“朕告诉过你,是朕对郭氏起过杀心,念在曾经的杀意、朕登基前几年需要安稳,朕才对她甚宽容;又因郭氏的性情,且顾念一双儿女,朕才没把她看在眼里,在册封贵妃前夕仍然愿意给她下半生安稳。”
“但你心里真的有她,大约十个时辰前,妾曾和陛下剖析,皇后真的在你心里过,遭遇危险时你愿意为护着她而损伤自己,陛下没否认。”霍灵渠语调淡漠,似南飞过冬的雁儿,寒风如何强劲都挡不住:“昨天我有一种感觉,现在还没有忘——
倘若独臣妾、皇后、陛下和魏王时遭遇刺客,正常情况应该是魏王自顾自,你会救我、郭皇后会被刺客杀害,但我知道你会救媳妇,魏王会救我;倘若魏王不在,被杀害的必定会是我,你会等到你们夫妻安全时才想起来:哦,还有霍灵渠在啊。
哪怕你很清楚,郭氏会把你救她当做理所当然,她仍会该嫌恶你嫌恶你,该盼着你死就盼你死,不会因为你救过她而有何不同,但你还是会救她,因为这是不经思索的决断,你要废后赐死都不妨碍在她有危险时你会想保护她,因为她在你心里。”
“呵,呵?!”嬴忱璧被这荒唐的毁谤气煞了,老国丈和晏霁之还没退下都懒得顾及:“贵妃想影射什么,朕对你全是虚情假意毫无真心还是朕在郭氏面前是条狗啊?”
狗字脱口而出时嬴忱璧未觉有异,未想这是他心境比昨日开阔的进步,否则,他纵使也能发泄出来但绝不会有这个狗字,霍擎挑动根眉毛,低着头盘算皇帝的心病。
晏霁之没察觉皇帝的狗字有何不妥,更没想帮衬霍灵渠,不是乐得看他们吵架,是就没觉得有多事的必要,霍灵渠又不是个一两岁的小娃担不起一点事,他更不信奉什么都挡在心爱的女人前面把人护得脆弱不堪,他就淡定旁观霍贵妃和皇帝对垒。
二十多年的抚育就得来深深的积怨,何苦来哉,皇帝若对霍家包藏祸心,是霍家吞再多委屈把姿态摆得再低能抵用的吗?霍灵渠想敷衍还是不愿再忍:“大约是吧。
否则,陛下自个儿的意思:不再留宿椒房殿、削减皇后的用度,陛下何不自己担着,连令愔夫人和皇后起冲突,你都要霍贵妃出面,你又是什么心思非得掩藏自己?
是陛下不敢坦率面对媳妇,还是你要给霍家多添几笔账?是你对媳妇始终有一丝心疼,只要你不亲自出面,你就能有转圜的余地,皇后更能保住在人前的最后体面,还是你仍有侥幸期望她被霍家欺压之后能向你低头,你们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
晏霁之腹诽这女人果然想嚣张就能嚣张飙涨,嬴忱璧想起晏霁之对贵妃说的:你还是去把皇帝气死吧,你一定有本事能把嬴忱璧气死,果然偷听之言诚不欺皇帝!
“还是贵妃先给朕个坦诚吧,朕在你眼中究竟是何等卑劣无耻啊?”
霍灵渠斜眸瞟瞟皇帝,抿抿唇,屈膝告退,不管皇帝是否允准,她自顾离开。
嬴忱璧喊好几遍贵妃都没把霍贵妃喊住,眼睁睁看霍贵妃走远,差点被气得心口疼,在原地转两圈,一转身看见晏霁之,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要发飙时被截住,晏霁之率先道:“陛下还想是非不分随意迁怒我吗?霍贵妃这德行明显跟我没关系。
要么是你太过骄纵贵妃,纵得霍贵妃恃宠生娇;要么是她仗着有霍家做后盾,她不想再跟你装模作样,认为撕破脸就撕破脸,无所谓,所以才这么破罐破摔呢。”
嬴忱璧深呼吸冷静,恭维他:“这么说,你肆意污蔑朕还一点错都没有了?”
刚还剑拔弩张,突然和缓似乎也毫不违和,或许是在对霍家的问题上,皇帝底气很足,晏霁之更多是想诈诈皇帝,且就算有一丝疑虑也没藏着掖着,当场爆发了。
霍擎瞧着,皇帝这会儿德行倒不错,甚至于是拿着种朋友的调调对晏霁之。
“我哪里有肆意污蔑,我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推测,我之前还站在你这边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你怼过她,谁叫你自己做的经不起推敲。”晏霁之明目张胆打量皇帝,当他自个儿刚才的猛烈炮轰不存在,神情难以言喻:“你……这么不挑啊?”
嬴忱璧:“……”
一直当风景的霍擎险些没绷住,犹如受到雷阵雨暴击的皇帝嬴忱璧心底至四肢百骸游走着想抓狂的冲动,一忍再忍三忍才忍住没握拳:“朕对郭氏起过杀心,因此杀意,朕有点愧意才对她多有宽容!”皇帝着重告诫:“是朕对她起过杀心,懂吗?”
“你不觉得你越描越黑吗?”晏霁之好心提示:“你因何故要对你媳妇起杀心?”
“……”陷在坑里的皇帝嬴忱璧犹豫是否该强令晏霁之不准深究,霍擎解围道:“是因陛下的心疾吧,贵妃告诉老臣,陛下童年里若自觉被忽视了,哪怕少拿颗糖都会郁结多思,您甚渴望有人关爱您,曾对妻子默默付出过满腔热忱,可惜只落得场空。”
嬴忱璧:“……”好像能感同身受他爹昨日被霍秦川曝料和亲娘不睦时的难堪了,忽然对上晏霁之愈加诡谲的眼神,皇帝他眼皮一跳,真不知该不该将错就错了?
“陛下你有心病,你还对郭皇后默默付出过满腔热忱?”晏霁之面有古怪,他当然清楚皇帝口中的杀意指的是什么,但老穆国公指皇帝有心疾可是新鲜了。
“好了!”就算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嬴忱璧也认了:“朕要独自静静,都退下。”
晏霁之瞟瞟皇帝,扶着老国公向皇帝告退。他们走离小湖畔,不在皇帝的视野中之后,霍擎站定道:“灵渠应该还在花园,找了个隐蔽之处在委屈,你帮陛下向贵妃解释下,陛下让贵妃出面来办的这几件事全然是出于帝王权术,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您呢?”晏霁之问,霍擎指指去路,晏霁之点点头,向老太爷告辞。
花园中寻过半圈,在花木深处的假山洞里找到躲避的霍灵渠,女人抱膝缩着,还真是副受委屈了的模样。晏霁之在假山周围仔细探查遍,确定没有隐藏的宫婢,他再进假山。
“知道害怕还那么挑衅皇帝,你有本事自己担着别让你祖父给你收拾烂摊子呀。”
“谁害怕呀?!”霍灵渠犹若被点燃火苗芯子般蹭一下立起来,昂首倔强:“我是委屈,替自己委屈,替霍家委屈,你是不知道,皇帝可怨恨着霍家,嫌霍家对他不好。
我爹还说呢,你姑母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难道还要霍家给他人做嫁衣?偏霍家养的这个忒与众不同,霍家对他不够尽心也比芮家和郭氏对他好百倍,偏他一边怨恨霍家排斥霍家,一边被芮家和郭氏踩到泥里都要上赶着掏心掏肺十多年。”
“是霍家要养育他,又不是他扒着霍家,霍家凭什么要求在他心里和他生母的娘家排在同等位置?也许在人家心里,霍家和忠毅伯府有天壤之别呢。”
晏霁之凉凉驳斥:“也许对人家而言,霍家要对他尽心尽责还不能被他揪着错才只配够到忠毅伯府的起点,你偏要把霍家和忠毅伯府放在同等位置上比较,你还不是自讨没趣吗?你还想规定,霍家养育他了就要有与他生母娘家等同的待遇吗?
那我姑母还抚养过他呢,他四岁前可养在我姑母膝下!你看我家多识趣,从来没因我姑母养育过他四年就去攀亲,你也识趣些,要不然就不是自讨没趣而是自取其辱了,毕竟人家一句是太后要抚养朕,不是朕想让太后抚养就能把你全顶回去了。”
霍灵渠满目泫然欲泣的抵御,如困兽犹斗,就算愿意认这个理儿没错也深觉悲凉委屈,晏霁之无奈将人拥入怀中哄:“好了,你祖父去给你善后了,没事了。”
“你怎么不拦着我祖父,我祖父这岁数何苦还要受这种委屈,撕破脸就撕破脸,嬴忱璧没想让霍家活,与其鸟尽弓藏被窝囊死,还不如痛快搏一把。”
霍灵渠靠在晏霁之怀里拥紧他,再难抑悲怆:“我早清楚他在意郭氏,我竟从没想过,皇帝要郭氏死,借霍家的手做,霍家做了,他又能反手打着给郭氏报仇的旗帜残害霍家,可霍家若是违抗他不肯应,同样是死路。嬴忱璧,他就根本没想让霍家活……”
晏霁之微怔,心里冒出个疑虑,霍灵渠是否打心底里就不相信嬴忱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