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月出鞘》子从玉

49、四十九话 冥灯燃火，烛夜找新娘（1）

　　“时辰到了～～～～上船了～～～～～”夜鸮的声音从湖上盘旋而来，带着浓烈的幽冥之气。

　　闻言，众亡灵们露出一副兴致寡然的样子，都一摆衣袖准备散了。小糖仍然跪在地上，双手拉着爷爷的手，满眼的哀伤与不舍。

　　“各位，难道就这么算了？你们真的甘心吗？”一个声音忽然说道。

　　不止轩辕岚，亡灵们也纷纷好奇地循声望去。找到那声音的尽头，一个高且薄的身影矗立着，披一身雪白宽大的布衣斗篷，头脸都隐在斗篷里，只能瞧见他脸上罩着半只描金的白狐面，狐眼弯弯，似是在笑。

　　“你是谁？”有亡灵奇道。“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谁不重要，毕竟我不像雪羽鬼鸮那样人尽皆知，我只是大火中丧生的平平无奇的一尾生灵罢了。”那声音又沉又涩，缓缓拖着长音。

　　“哼～咱们哪个不是平平无奇的生灵呢？平平无奇该死吗？”斗篷白狐面才说一句话，就有亡灵共情了。

　　“谁说不是呢？大火之日，本是我家大喜。那天我欢天喜地等着迎娶我青梅竹马的嫁娘，却等来一场丧。我在树林里背着她跑呀跑呀，火把沙地烤得那么烫，每一步都疼得我钻心，那些树干裂开的声音，带着危险的火星子，真叫人心惊胆战，烟呛得我喘不过气，也逃不出去，新娘子在我的背上被烧糊了。这些年中元节，我一直在找她，却怎么也寻不见，我的脸被烧了，她大概认不出我来了……”说到情动处，那斗篷白狐面颤抖着伸出一双手来，只见他一只人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一只手却焦黑如炭，十指蜷曲如雀爪，他用那令人惊惧的鲜明双手，捧着面嚎啕大哭起来。

　　每个亡灵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大火之日的炙烤，痛苦，尖叫与绝望重新席卷而来。

　　“都死了！都死了！”一声尖利的哀叫传来，刚才缠着晏千钧的大约是只蛇的美人亡灵忽然跪倒在地，扭动着身体，仿佛要挣脱大火的可怖回忆，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我的孩子们都被烧死了……火真的好烫好烫啊……”

　　那哭声带着一股揪心的痛，扯得许多亡灵们都跟着渐渐抽泣了起来。

　　“你凭什么就可以好好活着？你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那斗篷白狐面突然伸出焦黑干枯的手一指小糖，“是你把人类带来的！你凭什么可以被原谅？！”

　　小糖仿佛被那话击中一般，身子不禁一抖。

　　“是啊是啊，凭什么？！”

　　“已经不得不去死了，为什么还要不得不原谅他？”

　　“不接受！不接受！”

　　“……”

　　亡灵们的情绪登时由悲转愤，声音越来越大。与刚才围观时的谈笑八卦的气氛不同，轩辕岚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之息。

　　“啊！”轩辕岚惊叫一声。

　　伏在地上的亡灵女妖猛然向小糖伸出一双手，她的手臂像柔软的白绫一般，死死缠绕住了小糖的咽喉。

　　晏千钧心急火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小糖双目紧闭，仿佛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雪白的一张小脸，渐渐胀得通红。

　　见小糖喘不过气来，轩辕岚急得去掰那缠着的手臂，小糖却是并不反抗，任由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青白！你做什么！快放开雪羽！”爷爷厉声道。

　　“我要让他也尝尝这喘不过气的滋味！”青白红着一双眼睛，尖声道。

　　“黑羽，你快想想办法呀！小糖快被勒死了！”见小糖的脸色已由红转青，轩辕岚都快急哭了。

　　“他可没那么容易死，再说我……我的能量还没恢复……我……好吧！”锦囊里的乌鸦嘴先是支支吾吾，接着似乎下定了决心！从锦囊中蹦了出来，却还是一颗明珠鸟嘴的模样，他哑声喊道，“快放开死鬼鸮！不然！我诅咒你和你的孩子们下辈子没有钱花！”

　　众亡灵听闻不禁都身子一歪。

　　青白的手臂却渐渐松了，她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小糖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轩辕岚给他拍背顺气，又急又气，脑筋却是极其清楚，抬眼就对斗篷白狐面喝道，“那只……狐狸还是什么的！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眼下大家明明都快快乐乐的，你存心挑拨离间，到底要干嘛？！”

　　斗篷白狐面伸出白皙修长的那只手，揉了揉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轩辕岚。

　　“是我的错……”小糖缓过气来，伏在地上真挚地低语道，“我害死大家了……对不起……不管你们说什么，或是要我做什么，我都认……”

　　斗篷白狐面轻飘飘地一笑，“这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毕竟咱们都是五虫，是一家人。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把那纵火之人，也烧成灰就好啦。”

　　亡灵们一齐山呼。

　　“附议！附议！”

　　“把那该死的人类捉起来！也让他受受这火刑之苦！”

　　“……”

　　见他们又轻易改了立场，轩辕岚暗想，这些五虫的头脑怎么这么简单，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刻，小糖却抬头深深望了晏千钧一眼。

　　晏千钧正是满眼的担心和焦灼，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小糖，轩辕姑娘……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我看不见的事，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小糖眉头紧锁双目闭紧，再次低下头去，咬着唇说道，“恕我……唯有这事……我不能答应。”

　　亡灵中一片唏嘘。

　　“小姑娘，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挑拨离间？”那斗篷白狐面忽然迎对着轩辕岚淡淡说道。“你的心里，就从来没有仇恨吗？”

　　说着，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纸船上眼睛一睁一闭的夜鸮，忽然闭上了双眼。

　　静静飘浮着的白纸灯笼的灯火腾得旺起，大火一燎竟然全变成了红纸灯笼，那些猩红色的灯笼窜着火苗腾腾上升，浮在空中烧红了夜色。

　　“今日是中元节的第二天，好容易回家一趟，先别急着回，欢迎各位来参加我的婚礼呀～～～～”斗篷白狐面展开双臂，俨然一幅主人姿态，悦声道。

　　“？？？”

　　“什么婚礼？他刚刚不是说他的新娘找不见了吗？”有亡灵纳闷道。

　　猩红纸灯在空中像鱼般向后一退，照亮了隐黑暗处，一排排悬空的大红喜轿。

　　“没错，今儿就要劳烦各位，帮我找找新娘喽～”斗篷白狐面步履缓缓，却像是飘过来似的，走到了晏千钧身边，言语冷冷道，“我的婚礼不欢迎凡人。”他一挥衣袖，晏千钧立刻仰面倒了下去。

　　“晏大哥！”轩辕岚心头一紧，她扑到晏千钧身边，手试鼻息，见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对着小糖关切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他没事。

　　“至于你这个凡人小姑娘嘛……”那斗篷白狐面若有深意地弯下身来，白色狐面凑近了看，笑眼弯弯的十分诡异，轩辕岚不禁觉得后背发凉。他冷不丁地又一挥衣袖，轩辕岚身上原本穿着的荒沙色的衣衫顷刻间竟换成一身锦绣红装。她正讶异，见刚倒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青白也是换上了一摸一样的红衫，脸上被罩上了半扇描金狐面，颜色漆黑。

　　她赶紧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摸，果然也扣着半扇面具，却是怎么都摘不下来。

　　放眼望去，片刻间所有亡灵都已经被换了衣服，大家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面面相觑，红装黑狐面的都是腰肢纤细的女亡灵，男子则都披上了一摸一样的白袍白狐面，连水桶般矮胖的爷爷都不例外。

　　斗篷白狐面站起身来，拍拍手朗声说道。“好啦～有请所有的娘子都上轿吧～”

　　一台大红花轿，被四盏猩红纸灯簇拥着，自己飘到了轩辕岚的面前。那喜轿织锦金绣，轿帏上绣着金鱼闹荷花，四角各悬着一颗桃红色彩球坠金铃，看起来十分的华美热闹。

　　斗篷白狐面露出一抹诡谲的笑，伸出一只干枯的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说道，“一会儿就劳烦各位老少爷们，去林子里找找你家的女眷，一炷香的时间，在夜鸮睁开眼之前，一定要带着你家娘子回到湖边，剩下那位没有人寻的，可就是我的新娘啦～”

　　话音刚落，轩辕岚感觉自己身子一荡，回过神来已经安坐于喜轿中了，她心头一慌，撩起轿帘，见轿子并无任何人抬着，却是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向着树林火速地移动了去，随着周遭每顶轿顶的金铃都在摇曳作响，耳畔甚为喧闹，猩红的纸灯笼浮游在轿前仿佛在为看不见的轿夫照亮着前路，路的尽头，原本星辰般的萤火之森已经熄灭，雾又升起来了，隐约只看到黑色的枯干枝桠挣扎着向天，被白雾笼住了。

　　“别怕，死鬼鸮一定会找见我们的。”黑羽的声音从轩辕岚手中的锦囊传出，安抚她道。

　　“那位……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轩辕岚惊魂未定，举起锦囊问道。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如他所说，能定住唱魂夜鸮的，怎么可能是尾平平无奇的生灵。”

　　“……唱魂夜鸮？”

　　“嗯，除诡器无常例外，夜鸮素来都是无常摆渡人，死鬼鸮不也是吗，只不过他负责的是人间与五虫的摆渡罢了，可这位小朋友偏偏记性不好，自己都找不见镜子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哈。”黑羽干笑了两声。

　　“可是……那纸船上的夜鸮，我小时候见过……虽然不一定是这一只，但也是这样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就蹲在我床头。”轩辕岚低声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看错啦～要知道咱们今天刚好是中元节的后一天，又是在五虫无常的地界上，平常凡人是绝不可能看到唱魂夜鸮的，除非是……你死了。”

　　“……”

　　话说着，周围的喧闹金铃声渐渐淡了，只有自己这顶喜轿顶上的铃声还叮铃作响，轿子速度慢了下来，缓缓上下颠簸着移动，轩辕岚悄悄撩起轿帘一角，扑面而来一阵腐朽之气，被眼前红纸灯照亮的，只有被白雾缠着的火燎过的黑色枯林，隐隐约约好像能听见树林哀哀的哭声。

　　眼睛看着实在害怕，还不如不见，轩辕岚放下了帘子。轿身却陡然一沉，铃音一晃，轿停了。

　　“怎么回事？”轩辕岚坐在轿中，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锦囊。

　　“有什么拦住轿子了。”黑羽说道，“姑娘万不可轻举妄动。”

　　此刻，轿外传出一声低声的呼唤。

　　“岚儿。”

　　轩辕岚听见那声音，不由地身子一颤，瞪大了眼睛。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