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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簪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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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杳音这厢心内惴惴,郭氏却迫不及待要捧着锦缎去垣府邀赏,她叫人小心翼翼将锦缎放在朱漆长盒内,扶着鬓边颤巍巍的紫绢花,一步三摇地出了门。
匣子留下看铺子,见宋杳音这几日累得眼圈发黑,殷勤地要她回去补觉。宋杳音确实疲惫,转身往那阿潘的大屋走去,脚还没踏进去,就听铺子里传来响动,似乎是郭氏回来了。
她不是才走吗?宋杳音疑惑地折返,却见郭氏立在铺子中央,死命搂着装锦缎的朱漆长盒,正又怂又气地和一女子对峙。
还未得见女子真容,先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宋杳音猜都不用猜,便能确定这位单手叉腰大发雌威的人是阿潘了。
她这几日伴着阿潘的香粉睡得头晕脑胀,猛一见到真人竟然觉出几分亲切,但也没有唐突地上前,只藏在帘子后面一窥究竟。
阿潘的背影纤细窈窕,身穿时下最流行的海棠红广袖纱裙,脚上学士人踩着木屐,头发挽成单环灵蛇髻,发饰非金即玉,活脱脱一副娇蛮的世家女郎模样。
宋杳音打量她通身的装扮,大致算了算,心道织锦委实是个赚钱的好手艺,以后断不可再做不要工钱的傻事了。她一边算计一边怅惋,眼见阿潘转过身来,一双锐利又娇艳的吊眼望向她,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是你动了我的锦缎?”
若不是阿潘的右手夹着木板,宋杳音很想给她配副鞭子,如此才能凸显她的霸气。
这几日宋杳音在阿潘屋子里织锦,几乎没在人前露过面,但并不妨碍有心之人将消息透露给阿潘,今日正主找上门来,必然是谁在背后偷偷撺掇。
阿潘气势汹汹,显然就是过来找茬的。
既然被人发现,便不好再躲躲藏藏,宋杳音从帘后步出,无视郭氏得了癔症般不停给她使眼色,勾起一抹得体的笑回道:“正是,唐突了。”
“你还知道唐突?”阿潘放过郭氏,叉腰走到宋杳音面前,冷笑道:“既然知道唐突,就跪下来求饶罢。”
“嗯?”宋杳音以为自己幻听,可从郭氏和匣子几欲抹脖子的模样判断,便知这位阿潘是真心实意想要她跪地求饶的。
阿潘用完好的左手戳戳宋杳音的肩膀,重复道:“我要你跪下!”
宋杳音啼笑皆非,盯着阿潘仍戳在她肩头的手指看了看,规劝道:“这位小娘子,恃才可以放旷,但不能凌人啊。”
肩上的手指僵硬片刻,它的主人大概不懂什么是放旷、凌人,只听阿潘哽了哽道:“你什么意思?”
宋杳音哑然失笑,她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空档,郭氏凑过来打圆场,“祖宗喂,阿月她不是故意的,这不是看你手不方便,就、就过来帮个忙嘛!”
真不知这位阿潘用了何种绝妙法子,竟能让郭氏这位掌柜喊她祖宗。尊卑有别在阿潘面前显然是一纸空文,她不耐烦地瞪了郭氏一眼,怒道:“你少和稀泥,我在和她算账!”
竟是不依不饶了。宋杳音头回杠上如此不讲道理的人,一时语塞,只好面向郭氏,问道:“您不去垣府送锦缎了吗?”
经她提醒,郭氏迈着矫健的小碎步往外跑去,阿潘想追,却被匣子并其他几名仆役拦住了。
匣子抹掉满头大汗,豆大的双眼叽里咕噜转个不停,向阿潘道:“垣氏是何等门第,我们哪里敢怠慢!你若不服气就去垣氏闹,是他们非要用锦缎,又不是我们上赶着求他们用的!”
好一手移花接木,宋杳音想,看来匣子没少被阿潘折磨,已然练出大智慧来了。
阿潘虽敢和郭氏蛮横,却没胆子去垣府要说法,她不过色厉内荏,只敢拿看起来弱小无助的宋杳音出气。
宋杳音心里明白,阿潘恨的才不是她动了她的锦缎,而是她抢了她的风头。
郭氏为了布庄生意,向来对阿潘百依百顺,养成她目中无人的脾气,难免生出唯我独尊的错觉。殊不知捧杀才最要命,此类人通常会含笑而死,至死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宋杳音不免同情地看向阿潘,见她仍旧跋扈地瞪着她,略一思忖,笑道:“若你实在心里难过,不如我们比一场,谁织的锦缎上乘,谁就是赢家,输的那一方跪地求饶,如何?”
阿潘眉头跳动,显然不想多余地和她比赛织锦,但她一人闹上门来,如今被匣子带人拦着,进退两难,除了先顺杆下,好像也没别的法子。
她自然认为自己比宋杳音强百倍,这样一想,不屑地嗤笑道:“好啊,说话算话,谁敢反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宋杳音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笑纳了。
两人约定三日后在郭氏布庄比试,届时阿潘不用亲自动手,自寻两名工匠任她差遣。织锦虽不是多复杂的手艺,但工匠的经验决定锦缎的品质,阿潘如此敷衍,看来真的很瞧不起宋杳音。
被人瞧不起且很可能背上乌龟王八蛋骂名的宋杳音打了打哈欠,送走了得意洋洋的阿潘,神态自若地回去补觉。
匣子跟着她,愁眉苦脸地道:“她手下的人和她一个德行,你答应得太爽快了些,到时若输了,还真要给她下跪不成?”
宋杳音一笑置之,“没事,我心里有数。”
布庄里说不准哪位就是阿潘的眼线,宋杳音不好多做解释,只静静等待时机。
傍晚时分,去垣府送锦缎的郭氏总算回来了,不知中途去了哪里逍遥,鬓边的紫绢花变成了金步摇,走起路来光闪闪的,晃瞎了众人的眼。
她哼着小曲儿步入阿潘的屋子,见宋杳音正在打盹,弯着肥壮的腰身,软绵绵地唤道:“月月——”
宋杳音以为谁家的猫叫/春呢,睁开眼一看是她,忍住心头老血,“夫人唤我吗?”
郭氏坐到她身边,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捂嘴笑个不停:“月月啊,你和垣宗主究竟是何关系,当真不与我说实话吗?”
她和垣崇?宋杳音想了想,大概是白眼狼和冤大头的关系罢。
郭氏见她不语,以为她心虚,调笑道:“谁人不知垣宗主最厌烦奢靡之物,我虽壮着胆子送锦缎过去,心里却怕得很,你不知道,以往垣宗主可没少把我送的东西退回来过。不过这次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宋杳音从善如流地问道。
郭氏笑得没了眼睛,“我还没开口说话呢,垣宗主便命人将锦缎取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给我结了工钱,这还不算,看到我的金步摇没?垣宗主赏的呢!”
“哦。”宋杳音点点头,目光在金步摇上顿了顿,心痛地移开眼。
话说,她前几日是抽了哪门子疯,竟然说出不要工钱的蠢话……天杀的!
郭氏美滋滋地不停摆弄金步摇,叽里咕噜对着宋杳音显摆个没完,替垣崇歌功颂德好半晌,听得宋杳音愈发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夫人,时辰不早了,不去歇息吗?”宋杳音打断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累了多日,今晚要早点睡。”
“是了是了,你赶快休息,我不烦你了。”郭氏走了两步,又问:“阿潘没为难你吧?”
简直是明知故问,宋杳音直想翻个白眼送给她,面上和和气气地回道:“没有,只说日后一起切磋技艺罢了。”
郭氏听了自然也是不信的,转头就去找旁人打探消息。
宋杳音打定主意今晚走人,郭氏一走,她便立刻收拾包袱,藏在床铺里,静静等待夜过三更。
“阿月,今日上元,你不出去逛逛吗?”匣子突然闯进来,宋杳音一屁股坐到床铺上,挡住了隆起的包袱。
“不去了,近日太过劳累,我想早些歇息。”宋杳音淡定地摆弄头发,解开发绳,困顿地看着匣子。匣子见她松开头发要就寝,脸腾地红了,磕磕巴巴说不出话,立刻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宋杳音熄了灯,搂着包袱躺在被窝里,静静听外面的响动。
这几日只顾得赶工织锦,一晃已是上元节了。以往日子平淡如水,每天数着日子盼过节,如今剩她一个,整日颠沛流离,能有处落脚的地方都靠佛祖保佑,什么节日不节日的,早不记在心上了。
宋杳音轻轻叹气,今日上元,又是她的生辰,却怎样都高兴不起来。
夜渐渐深了,周边再无旁人走动的声响,宋杳音透过纱窗窥视半晌,背着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她偷偷溜到布庄后门,见果然无人把守,利索开门跑了出去。
一踏上长街,宋杳音放松下来,她能如此轻松地跑出来还要感谢郭氏,此人抠门得紧,能少买一个仆役就少买一个,仅有的几个仆役都集中在布庄前门和大厅里,后门从来无人看管。
宋杳音走在长街上,不断辨认方向。她要趁夜色深沉赶去渡口,找船家北上建康。
平日就满是摊位和行人的长街上,上元夜里依旧热闹。与平日的热闹不同的是,长街两旁的摊位全撤走了,只有数不清的行人挤在道路两旁,热火朝天地不知谈论着什么。
宋杳音闯进人群里,一时头晕脑胀,强撑着走了几步,绣鞋差点被人踩掉。
众人齐齐朝着长街南边进发,好似那里有大热闹可瞧。
宋杳音被迫向前,一边眩晕一边听身边人大声议论。
“今年的祭典肯定好看,据说垣氏花了好几万钱呢!”
“可不是,过几日垣宗主行冠礼,肯定比今天还热闹,我家闺女吵着要去垣府观礼,我骂了她好几天了,她老父哪有那个本事把她送去垣府!”
“哈哈哈,别说你闺女了,南海郡上上下多少女子,哪个不想和垣宗主有点瓜葛?”
有女子呸了他们一口,咯咯笑做一团,羞涩地拿帕子捂脸。
看来郭氏所言不虚,垣崇在南海郡里的确是名士,还是招惹好多女子肖想的风流名士。
宋杳音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拼命搂着包袱,生怕挤掉什么东西。
南边传来乐声,众人高声欢呼,只见十多名壮汉抬着一纸塑的假徐徐而来,嘴里念念有词。假人是个貌美的娘子,衣袂翩翩,很有几分仙气。
原来是在迎紫姑。宋杳音擦擦热汗,因为走得慢,总算落在人群后面,稍微有了喘息的余地。
相传紫姑是一大户人家的妾侍,为正妻所妒,经常被迫去茅房、猪圈干脏活,后来忍无可忍,终于在上元节这日激愤而死。紫姑活着时卑贱,死后却升为神仙,人们喊她紫姑神,每年在上元节举行迎紫姑神的祭典,向她卜问来年蚕桑之事。
往年宋家也会迎紫姑,但也只是在家中扎个假人晃一圈,并没有这样大的场面。
苍梧郡宵禁甚严,一更便不许人上街行走,孟太守只对清谈有兴致,才不会费力做此等与民同乐的麻烦事。
所以宋杳音见了南海郡里的大祭典,还是有些好奇的,不过她也明白此时是在逃跑,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她缓了几口气,逆着人流离开,开始四顾找哪里有城门可出去。
“你东西掉了。”
有人在她身后提醒,宋杳音慌忙回头看,只见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男子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只红蔷薇绢花。
那是宋弘微亲手做的,为她的及笄礼。虽然她并未许下亲事,但宋弘微与南安均不在意,只说十五岁的生辰是大日子,必须庄重欢喜地度过。
可如今,望着那朵染了尘土的绢花,宋杳音却没有勇气接过来。
男子见她不动,轻轻拍掉绢花上的尘土,拈着它走过来,问道:“是你的吗?”
“是。”宋杳音点头,觉得此时失魂落魄的自己实在可笑,不由伸手去接。
男子却手一抬,将花别在她鬓边,打量一眼,笑道:“还给你了。”
登徒子!宋杳音下意识低头,后退两步,目光扫过男子脚穿的木屐,一眼认出绑带上绣着的枝叶娑婆的纹路,愣住了。
他的声音很熟悉,是和垣崇相似的清冷嗓音,仔细看,身量也一致,只有脸不像。
男子仿佛也惊讶自己为何有此举动,见宋杳音羞涩地低头不语,默了默道:“冒犯了。”
宋杳音抬起头来,在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一双有如静潭般深邃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