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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这月亮都圆了,人影儿都没见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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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偷偷地笑了一回口不对心的黛玉,又将那画儿仔细收了,与黛玉轻声细语地说着:“年根儿了,今年格外的冷些。本来府里按着年例有添加的棉衣棉鞋,我和张嬷嬷前儿清了一下咱们的库房,里头还收着好些细棉布,张嬷嬷说,不如索性再给底下分分,也不用做成衣裳,只分了布去,叫人收着也好,或是自己另行做了衣裳也罢,省得都白白地放着糟蹋了。”
黛玉点点头,“这些东西每年也都有新得的,分了也好。还有我小库房里的,你叫上紫燕她们一同挑挑去,我的衣裳也够多了呢。”
青霜笑了。黛玉是个大方的人,对那些金银衣裳之类都并不大在意。像是她们跟在黛玉身边伺候的,除了每季府里按例给的,哪个没有另外得了好东西呢?衣裳头面的姑娘是从来不吝啬的。
“我们跟着姑娘,也是有福气了。”青霜笑道,“不过今年咱们收着的那些皮子衣料,要么是娘娘赏赐下来的贡品,要么是隔壁四殿下送来的,都不好给人。就是给了我们,我们也没处穿这样的好东西去。姑娘有心赏赐我们,我厚着脸皮跟姑娘说,过年的时候多给两个银锞子吧!”
黛玉笑个不停,“原来青霜姐姐要的是这个呐。这容易,叫张嬷嬷和管家说去,多打些出来。”
“那我可就不跟姑娘客气谢赏了,等过年那天多给姑娘磕个头吧。”将书案收拾利落了,青霜才问黛玉,“府里往各处的年礼都备齐了。还有姑娘与自己与各家姑娘们往来的,也都预备得差不多了。”
黛玉这几年在京中也颇结识了些闺秀。女孩儿们平日里也会有走动,遇见了年节或是生日,也有互相赠礼,不过都是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与各个大家子之间的往来又不相同。
“你们看着收拾吧,一年到头走礼收礼也是没完没了的。”
青霜笑道:“这些事儿交给我们,姑娘掌个眼就好。”
陪着黛玉说笑了一会儿,便有小丫头来说林海散衙回来了。
青霜便忙着帮黛玉换了厚衣裳,又给系了一袭厚厚的斗篷,戴了昭君帽。
黛玉抱怨,“每回出门一次,都裹得圆圆的,跟蹴鞠球似的。”
“严实些才好。”青霜一面整理着斗篷,一面说道,“打小儿身子骨就弱,每回病了吃药都费叫苦,还不精心着点儿?”
“青霜姐姐啊。”黛玉掩着嘴,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促销道,“你可少说几句吧。分明好好儿的俏丫头,一说起话来,和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一般无二了。”
青霜便嗔怪地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姑娘就取笑我吧,等哪天我不念叨了,姑娘还得想呢。”
一面说者,一面叫了小丫鬟过来提了灯笼,扶着黛玉往前面去了。
林海身在户部,愈是到了年关,便愈是忙碌。
这几年,他与隆熙帝殚精竭虑的,户部存银丰盈了不少。不过,前些年欠下库银的,陆陆续续有还了些的,不过多数儿,都只作若无其事了。
先帝留下的摊子太烂,后又有平安州作乱,西凉蠢蠢欲动等,隆熙帝始终没有能够腾出手来收拾那帮子尸位素餐的蠹虫。
偶尔想起来,却是不甚大乐的。
对此,林海亦是头疼。没法子,先帝多情了一辈子,尤其对那些用惯的老臣勋贵人家格外的怜惜。驾崩前别的都没想到,唯独留下了一句要善待旧臣的口谕。
他倒是有心查抄收回欠银,奈何隆熙帝事事精明果决,唯独这一件上,总觉不好几年间就不顾了先帝的谕旨。
黛玉披着斗篷,站在书房的门外,敲了两下门,听到了里面林海叫进的声音,才推开门进去了。
林海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裳,青色绣竹纹锦袍,面白微须,端的是一副温雅的好相貌。
“爹爹。”
林海随手掸了掸袍子,笑问黛玉,“这一日天冷,在家里都做了什么?”
“四表姐来与我说话来着。”正有人送了滚热的茶进来,黛玉便接了过来,亲自奉与了林海,“还有五表哥,也过来坐了一会儿。”
“五殿下?”四公主徒睿峑总是一面叫着舅舅,一面常来常往,林海倒是也不吃惊。“怪不得。这一天都没见着他,原来是跑到了咱家来了?他来作甚?”
徒睿峑如今在户部历练,就在林海手下。对这个最小的皇子,饶是林海,也颇觉有些头疼。这小子脑袋活泛,就是不放在正经事儿上。不是今日头疼腹痛,便是明日有要事要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在户部当差有一阵子了,估摸着户部的几间屋子到如今都没能熟悉了呢。
“他说豫王家的屸表哥病了,去探病来着。”
林海笑着摇头,啜了口茶,“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好。”
皇室中出了名儿的不上进,隆熙帝和豫王这对亲兄弟凑到一起,说到各自的小儿子,从来都是两声叹息,恨不能转头就去大棍棒伺候的。
“五表哥素来心热,他和屸表哥素来要好,去探病也是人之常情。”黛玉抿嘴笑着替徒睿峑说了句好话。
林海将茶盏放下,不欲再说徒睿峑,转而问黛玉:“可用了晚膳?”
“我等爹爹回来一起。”黛玉说着,便吩咐了人去摆饭,“今日天冷,有吊了一整日的鸡汤,爹爹多喝一盅。”
比起寻常人,林海身子是有些文弱的。黛玉不在他身边的那一年多,林海正在江南盐道上苦苦支撑,别说调养身子,便是能够按着点儿一日三餐,亦都不能。
好在上京后,有黛玉在身边时时看着,每日饮食上滋补,又有林皇后不时关照,才算好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不必等我的么?”林海嗐了一声,“说不得哪一日,我散了衙也不能立时就回来,你就自用就是。冬日里不比别的时候,何必等我到老晚,吃些东西就要顶着冷风朔气地回去了。”
“头疼。”黛玉一手扶着额头,只做虚弱状,“爹爹又教训我了。”
林海大笑,“调皮。”
在黛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弹,“用膳吧。”
黛玉便一边亲手舀汤给林海,一边说着,“家里统共就我和爹爹,不等您回来,这一桌子的饭菜我一个人吃着又有什么趣儿呢?”
“你总是有的说。”林海接过汤来,给黛玉夹了一筷子菜心,父女两个一起用了晚膳。
年前琐事多,便是黛玉,也没了往日里的清闲自在,就连林皇后处,都没有再去过,更别提别处了。
这年头便是如此,尤其是大家子里,这年岂止是自家过?亲朋故友,哪里都要走动一番。就算林家人少,外面该走动的去处却是半点不少。
闹闹哄哄的,从进了腊月开始,直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消停了。
眼看着进了二月,二月十二便是黛玉的生辰了。这一年,她已及笄。林海就这么一点儿血脉,自是都要给她最好的。林皇后也有意叫黛玉的及笄礼隆重些,这小丫头与她血脉相亲,又承欢膝下多年,最是个贴心不过的了。便是没有徒睿岚这一节,作为嫡亲的姑母,她也乐意给黛玉这个体面。
故而,黛玉这个及笄礼办得极是热闹。
昭阳大长公主的正宾,赞者为四公主,又有豫王妃等宗室女眷出席,连荣国公府这样正经的母族长辈,竟一时也凑不到前面去了。
待及笄礼后,黛玉累得生生躺了三天,才算缓过了劲儿来,叫四公主着实笑话了一回。
却说贾母带着两个儿媳几个孙女自黛玉及笄礼上回去了,打发了人回去歇着,自己则歪在了榻上,闭目养神。
服侍贾母多年,鸳鸯早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领。
要不,也轮不到她成为这位国公府老祖宗身边第一大丫鬟。她是跟着贾母一起去了林家,参加了林姑娘的及笄礼的。
女孩儿家及笄,正宾自然是要选德高望重的长辈。如林姑娘这般,母亲不在了,外祖母却还健朗,又是国公府的老夫人,于情于理的,按说林姑娘及笄礼上的正宾,也该头一个儿来问问老太太的。
这几年虽然走动不断,但就是鸳鸯自己,也能察觉出林家对这边儿的疏远。老太太倒是时常想着林姑娘,每每有了什么新巧的东西,但凡有家里宝玉和姑娘们的,也都总想着送给林姑娘一份儿去。林姑娘那边儿也热络,时常送东西,每每去接,多数也会过来,礼数儿上叫人挑不出什么来。
可就是叫人觉得,亲热里还是有些个疏离的。
连她都能察觉了,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心明眼亮的,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要说无知无觉的,大概也只有每日里都乐乐呵呵不知愁的富贵闲人二爷宝玉了吧。
“唉。”
坐在脚踏上听见了贾母一声叹息,鸳鸯忙直了身子,轻声叫了声:“老太太?”
“老了,出门这大半日,腰也酸了,腿脚也累了。”贾母声音里带了些疲惫。
鸳鸯拿起了美人锤,替贾母捶着腿,陪笑道,“老太太又说笑了。今儿那么些的人里,我见老太太精气神儿是最好的。”
“是么?”贾母闭着眼睛接了一句,又将两片早就已经有些干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鸳鸯手上不停,嘴里慢条斯理地悄声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太只坐在那里,那一身儿的气派,谁进来不是头一眼就看见了呢?哎呦,还有林姑娘,不是我在老太太您跟前夸,林姑娘才到京城的时候,才这么高……”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如今都是大姑娘了。今儿那么多的人,公主娘娘王妃娘娘,还有各府里面的贵女姑娘们,林姑娘就往那儿一站,这通身的气派风度,竟叫我想夸都找不到话来夸了。”
这话倒并非刻意在贾母跟前说好听的讨好。要说平日里,鸳鸯只在国公府里,只觉得府中这几位姑娘,再加上这两年偶尔过来的薛家姑娘和史家姑娘,都是出类拔萃的了。
可今日去了林家这一趟,鸳鸯也得说,往日里都是井底之蛙了。外头多少出色的闺秀呢?
就是这样,林姑娘盛装站在那里,便叫人根本没法看别处了。
“今儿的场面,你也瞧见了。林丫头是个有福的。”贾母叹了口气。从凤姐儿跟着贾琏外放后,这偌大的国公府中,贾母便觉得愈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因此也更倚重鸳鸯,有什么话,也愿意与鸳鸯说。这丫头忠心,嘴头儿也严实,实在是叫她放心。
“林姑娘有福气,莫非老太太的福气便少了不成?”鸳鸯抿嘴笑道,“您呀,膝下儿孙绕膝的,莫非福气便小了?但凡少一丝儿福气,又哪里会是如今这样的富贵福禄呢?”
这话说得贾母也笑了,“是了,我也是个有福的。”
可不是么,国公门第,说出去也是一品的诰命夫人,荣华富贵,儿孙绕膝,这世人所求的她都有了,还求什么呢?
不过心心念念的事未成,中有些遗憾罢了。今日黛玉的及笄礼,场面多么的荣耀?在皇帝皇后膝下养了一年多,深受帝后喜爱,便是皇室王妃公主,亦都对她另眼相待。她们府中几个丫头总说是金贵,便是当年女儿贾敏,如今宫中贵为贵妃的元春,及笄礼上也再没有长公主做正宾,公主当赞者的盛况,更别提前年里及笄的迎春了——因迎春庶出,平日里迎春又是个闷嘴儿葫芦,也不得亲爹的喜欢看重,及笄礼也不过是府里摆了两桌子小席罢了。
便是过些日子探春及笄,自然也是按照这个例。就是惜春,本是东府嫡出的姑娘,但有两个姐姐的例在前,纵添一些份例,也是有限。
三个丫头今日颇有些羡慕的目光,叫贾母看得很清楚。
心下叹了口气。她年老之人,经历得多了,府中如今什么光景,虽然当家管事儿的都瞒着她,可她又有什么看不出的呢?
终究不过一句,江河日下。
每每想起这曾经显赫宣扬的国公府,便要在自己眼前破落下去,贾母便心如刀绞,这叫她死了后,如何去面对贾家的列祖列宗呢?
故而她才一直想着,要凑成二玉的亲事。
亲姑姑是地位稳固的皇后娘娘,父亲又是当朝六部大员,父女两个所结交的俱都是京中权势之人。这样的家世,足可保住她的宝玉后半生无忧了。原本想着亲上加亲的好事十拿九稳,没料到黛玉早和皇子有了婚约。
这一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她又该为宝玉如何安排呢?
二太太是个鼠目寸光的,一门心思看重薛家的丫头,却也不看看薛家门第。宝钗性情行事虽是不错,奈何出身了商家,若是她祖父父亲尚在,倒也能勉强算得不错。可是如今呢,她那不成器的哥哥成日里斗鸡走狗,再大的家业,又能经得住几年糟蹋呢?况且那薛家的蟠哥儿不是个正路人,先前金陵打死人命还是王家贾家了结的,若结了亲,莫非往后叫宝玉去做这些个腌臜事?她的宝玉,天生就该是被人照顾的,她都舍不得叫他吃半分的委屈烦恼哪。
命鸳鸯给自己捶着腿,贾母闭目养神,盘算着如何为宝玉定下一条稳妥的路。
过了好一会儿,鸳鸯才听见了浅浅的鼾声,抬头一看,贾母已经睡着了,便起身蹑手蹑脚地取了床被子来,搭在了贾母身上。
虽她刻意放轻了力道,这被子一上身,贾母也还是醒了。
她年老之人觉轻,恐夜里走了困,也就不再睡了,索性坐了起来,吩咐鸳鸯:“去把二太太叫来,就说我有话与她说。”
鸳鸯答应了,出去嘱咐几个小丫头好生服侍,往荣禧堂去找二太太王氏了。
却说黛玉歇了两天,回想起及笄礼上的热闹,心中虽是知足,却隐隐有些个遗憾。
徒睿岚还捎信儿说,他会尽力赶回来呢。
这月亮都圆了,人影儿都没见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