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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落尘尘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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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声声慢
在日本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的时候,他推门而入,身后是白雪,和摩托车机油的味道。这么多年,他依旧喜欢机车,就算只是来这个日本的小城度假,仍是要买一辆机车。
我多希望摘下头盔时他会是一张苍老的脸,可是,没有,岁月在男人身上,是一笔财富。
这个世界总是要平衡,亚当在夏娃的老去中新生。
“童郎,不怕惹来麻烦?”
他甩了甩袖口,真的像一头从冰天雪地中闯入我温暖小世界的狼,低沉的声音响起,“有酒吗?”
我笑了,笑的跟屋外的大雪一样澎湃。“你问谁呢?这是你的酒馆,又不是我的。”
“原来你还记得。”
当年我退出演艺圈,就是这个男人,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在日本这座爱下雪的城,给我买下了这个小酒馆。
绮丽。
酒馆外悬挂的霓虹灯在数年前就只剩下“奇日”,附近的人也都这么叫着,我也懒得去纠正。
就像我懒得去学日语一样,十年多了,我还只停留在最简单的对白上。
很多人问我,那悬挂在酒馆收银处上方的几行字是什么意思,我都是懒懒的说,“请勿赊账。”
有时候碰上较真的人会问,你说谎,这么长一段字,怎么可能就这个意思?
我就会慵懒的微笑,靠,跟你说你丫也不懂,装什么文化人。
说这话时我的语速极快,不知道有几个日本人听得懂。十几年,酒馆还在,没人砸场,貌似,没人懂我的话,没人懂这几行字。
除了童郎,这酒馆的真正老板,他此时喝着烧酒,目光机关枪一般扫射着,终于还是老生常谈的说。
若琪,换一副字吧,你看,纸都黄成这个样子了。
我照例是慵懒的微笑,靠,跟你说你丫也不懂,装什么文化人。
童郎也照例是一句,活该你被王瑞恩抛弃。
我回头看看黑色的强面上黄色的纸,淡去的墨迹还在那里,十年,却仍是痕迹。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我在这痕迹下慵懒着收账,从不希冀,有谁会明白,我的忧伤。
二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我认为这次的剧本情节冗长有余,细节不足——”
我坐在镁光灯下侃侃而谈,场边是看着我的王瑞恩。
“作为演艺圈几十年出一个的全能天后,你从唱到演,作词填曲,写作影评,无一不通,会不会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呢?”
主持人问我的时候,语气酸溜溜的,我特别灿烂的微笑,“当然不会,我的男朋友特别支持我,经常带我去减压。”
“怎么减压呢?”
飞车,喝烧酒,冲着天空大喊他妈的老天我爱你!
当然,这些真实的文字只在我心底慢慢流淌,到了嘴边,过滤成,“看看电影,去海边散步,还有潜水——”
说这话时我看到王瑞恩脸红了,他一定在想,我怎知他的约会内容,这个名声很大心智很小的男人,真是可爱。
那时我身边的男人还是童靖阳,和我一起从贫民窟走出来被好家庭领养然后装的衣冠楚楚的童靖阳。和我一起在骨子里自卑又自傲的童靖阳。
要是诺亚方舟上安排了人类和禽兽一起,那一定是我和童郎。
然而,这个站在场边看着我作秀的男人,吞噬了全部的神经。
我想和这个男人一起看电影,海边漫步,手拉着手潜水。
而不是和童郎飞飚在高速公路寻死般放肆。
我想要生活。
他能给我。
几乎是在他走上前来搭讪的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和童郎分手。
“方小姐,你对我的新片貌似有很多的不满啊~”他眼中是严肃的笑意,这种男人,你就不能千依百顺了他,我骄傲的说,“你还有改正的机会,不如一起去看看你的电影检讨一下。”
那是我们名正言顺的第一次约会。离我笑着回答说“我爱我的男朋友童靖阳,我不嫌弃他是个二线明星”,只有三分钟。
那时我的名气和地位都膨胀到了极点。
甩掉一个处处不如我的男人似乎变成了理所当然。
男人要比女人强,这一点,其实男人比女人更在乎。
所以当王瑞恩开着奔驰送我到童靖阳破烂的公寓前时,我的童郎,他正式提出了分手。
我们之间的默契,分手时,是他甩了我。
三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我们第一次合作是文艺片李清照。
王瑞恩说,他实在想不出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我的才气,我的聪敏,我的锋芒,我的荣光。
我曾提议由他来扮演剧中那个爱妻疼妻的金石学家。
他笑而不语。
“别闹了,若琦,我是导演。”
“导演怎么了,我就是不想抢你饭碗罢了。”我那时那样无所畏忌,完全没有注意到你闪过的阴霾。
剧中的李清照生活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而我生活在现代。
戏内我低眉低眼三从四德,戏外我收尽溢美之词好不风光。
你很少提起这部电影,我们唯一合作的电影。
这部很多人称之为你的经典之作的电影
就连你自己也明白你这一生都无法超越我带给你带给这部电影的光辉,你从来不说。
我们牵手走过红地毯,话筒递到你面前,你勉强的笑着,
“拍过的电影就是过去式了,我期待着下一部更好的电影。”
其实从来都没有下一部。你的荣光在我给你封王的一瞬。
在你冷冷拒绝我参与你任何作品后,我依旧在别人的电影中风光,而你从没有那样的沮丧过。一起吃饭的时候,你总是微笑着祝贺我和我的新片大卖获奖,名利双收,而我傻傻的都收入囊中了。
我几乎忘了我甩掉童郎的理由,我忘记了你与他一样都不如我。
我几乎忘了童郎甩掉我的理由,我忘记了男人在女人身上寻找尊严的定律。
我乐此不疲的在家里重播李清照中我最喜欢的一幕,同为词人的丈夫写了一夜满书屋的词,然后,妻子偷偷在其中混了自己的一张。宾客满座之际,丈夫邀人共赏,一番甄别之后,却是“多为庸俗之物,唯有这首小词,颇为有趣。”
屏幕上我扮演的李清照在屏风后掩面而笑,屏幕外的我摇着王瑞恩的胳膊笑的招摇。
朋友手指所点处,正是我的那一句,绿肥红瘦。
可是,我怎能忘了,绿叶只能是陪衬,肥过了红花,天理不容。
那一天我们绿肥红瘦,你突然说,若琪,嫁给我,然后当个全职主妇好吗?
冥冥中我已知那是你我最后的机会。
冥冥中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可是我说好,我忘记了所有和童郎的前车之鉴,我忘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爱你,王瑞恩,怎么办。
我心甘情愿为你凋谢,只要你开花开得心满意足。
四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一剪梅
我从没想过订婚后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了童郎。他那时也在操办和古芊菁的婚礼。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毫无新意的说
恭喜你,若琦,王瑞恩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
这不是废话吗?我都家庭主妇了我能不珍惜吗?
“靠。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听说古芊菁很不好驯服。”
你的笑声还是那么温暖,“比你稍强。”
等待结婚的日子我像个怨妇般,报纸上天天能看到我的宫怨诗,旁边连篇的报道都是歌坛影坛多么多么惋惜,文坛扼腕,粉丝不平,女权主义者经常骚扰报社要我的地址,声称要与我面谈,闲着没事干的律师费尽心思找到我要帮我打官司,出版社联系我出自传,连题目都帮我拟好了,“新时代李清照——为何仍是女儿身?”,我未婚夫辛辛苦苦筹备了三年的电影到了发布会上,扑面而来的都是关于我和我们的婚期的问题。
我不唱歌了不演戏了不上节目了,王瑞恩仍然被我的粉丝我的新闻我的行踪我的思维吞噬着。
他从不直说,只是皱眉,沉重的呼吸,一夜深似一夜。
我紧紧的抱住他安慰他把自己蜷缩成他心目中的小媳妇儿。
我说我爱你王瑞恩,你不要怀疑。
大不了我连诗都不要写了。
王瑞恩突然问,我的新片,还没想好主题曲。我脱口而出,就是爱来爱去的那个?很好办啊~你听着。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的词和我随性哼的曲子不谋而合。
后来王瑞恩真的用了这支曲子。
影评说,这只活用了一剪梅的曲子,是这部电影的最大亮色。
他放下报纸,平静的说,若琦,我们分手吧,你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男人。
五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 武陵春
若琦,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你知道,王瑞恩已经移民去了北欧,你现在回去,也不会怎样了。
童郎,不要放屁了。
我醉了,不好意思,我又粗口了。
我这个贫民窟出来的孩子没学好怎样掩盖自己的锋芒结果一个又一个男人唱着“我配不上你”的小曲离我而去。
再回去又能怎样,再相见又会如何。
我们之间已经只剩下记忆的尘埃。
如你发给我的结婚请柬上那简洁有力的四个字:尘埃落定。
我当时在日本这家小酒馆里,百无聊赖,在下面写着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能想象,你看到退回来的请柬,会说那样一句话,
“不愧是方若琦”。
童郎又走了。
带去了“奇日”圈养的小小的温暖。
他骑着机车从我肮脏的窗前驶过,昨天刚刚看了新闻,结束了八年婚姻生活的他,现在在和一个大学女教师同居。
他终究没能圈养了他的女人,就如瑞恩,放弃了我。
在奇日关门的休息日,我会骑着破烂的摩托没命的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停在海边,看着海天一线,大喊:
Fucking the God!
你他妈的让女人读什么书当什么博士后做什么CEO争什么艺能天后!
你既然造了我你就造个比我强的男人出来!
上帝很有胸襟,他顶多很不爽开始没由来的下大雨。
这一天,童郎走了,日子很冷,所有没有雨,而是雪。
雪在我的手心上,化成肮脏的眼泪。
尘落,落尘。
落去了我的凄凄惨惨戚戚,落去了我的九万里风鹏正举,落去了我的绿肥红瘦,落去了我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落去了我的载不动、许多愁。
转身跨上铁马,尘埃纷纷洒洒的降落下来,在初雪的纯洁中。
回去吧。
酒馆里烫酒的水还在烧着,电视机忘记了关。
不知谁的笑声,还在无人的酒馆里,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