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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入醉梦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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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路过的时候,娇小绣鞋蹭飞了一块小石子,正巧飞在了周沉念鞋边。
周沉念放下手中破了一块的瓷茶碗,抬眼不经意看去,却多看了两眼——
黄沙日暮下,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匆匆飘过破败街角,狂风扬起披散黑发,瘦肩上方露出一片颈肤白若春风刚刚吹开的梨花。
这多看的一眼是因为女子身姿实在惊鸿,而另一眼,却另有原因。
一座空荡荡的死城,环境恶劣,又时有悍匪经过,这样一婀娜女子竟能如此安然过街,与其说是仙女入凡间,更像是精怪魑魅化作人形。有些奇异。
上一朝高车国降顺朝廷时,永阳城作为高车国都城樊夏郡与京城的最近通道,曾繁荣过一时,而经历了平南侯弑君夺权,自封为王后,朝廷贪腐纷纷站队,清者只求独善其身。而这帮草原霸主终于也按捺不住蛰伏数年的野心,趁着朝廷内乱卷土重来,北方持续受到草原铁骑骚扰,朝廷派兵西征三次无果后,索性放弃了一块国土,其中正包括这座边陲小城。在高车国一次次劫掠下,永阳城人纷纷举家逃难,即使是白天,此地也静若无人。
这条长街黄土弥漫,夕阳下,仅此一家破旧的茶摊,而这家破旧茶摊,孤零零丢着一张小方桌。
注意到周沉念多看了几眼那女子,茶贩顺手拾起自己麻布衣下摆擦擦手,径自坐在小方桌对面,枯瘦的左手搭在桌边,腕上骨节碰在桌上竟清脆一响。
“那是江雾,”他喃了一声。
周沉念不知所以然,“哦?”
“江雾,醉梦楼里的小九,江雾,”茶贩解释道。
“醉梦楼?”烟花之地名字大抵都相似,他还记得京城有个特大的青楼叫做藏娇屋,那名字一听便风流得紧。
茶贩“啧”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极不可置信的事情,瞪大眼睛,“醉梦楼,你竟不知?”
周沉念手握茶盏,又看了看那姑娘消失的街头,乖巧摇头道,“不知。”
茶贩侃侃而谈,“醉梦楼是全天下富豪的销金窟啊,那里二十四位伶倌各个世间绝色,绝无仅有,”末了他补充了一句,“这二十四位我全见过,才敢这么和你说。”
“哦?这是不是就叫作‘只应天上有’?”提到二十四伶倌,周沉念才有了印象。
听闻有一钱庄老板去了醉梦楼,为讨一女伶欢心,负债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府宅抵押,家产悉数变卖也远远不够,最后五岁幼子被杀,家中女眷被卖去了青楼,自己不堪忍受折磨,在刑房中咬舌自尽。
若单论这件事,他当然信,但若说这二十四伶倌有多惊为天人,他可不能信服。
“天上有?只怕天上都没有!”茶贩摇摇头,“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想象。”
这倒让周沉念有了点好奇,忽然想起什么,周沉念抬头,这茶贩也许就是那些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中的一个。
“可惜就是没能目睹阿无的真面目,”茶贩摇了摇头。
周沉念听人谈论过,问,“似是听说过,是那个戴着面纱的阿无?”
茶贩连连点头道,“对!是!就是她。脸上那张面纱,说是只有遇到意中人才会摘下。啧啧……”他又晃了晃脑袋小声嘟囔着,“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是我呢,不然我也不至于……”
周沉念虽对风花雪月之事不感兴趣,却见过书中记载,百年前曾有一小族人,名仡佬族,栖于人迹罕至的南疆山林中,其族人各个精通咒术,却也因为部分咒术过于阴毒,他们遭受了长久的歧视与残杀,已无从寻迹。
仡佬族人生来就要戴上面纱,书中记载,他们无论男女,一生只为一人摘下面纱。
他对咒术起了浓厚兴趣,早先听闻阿无时,便想过她会不会是仡佬人。
周沉念手指在茶碗轻轻摩挲,“这意思是,阿无……现在就在醉梦楼里?”
小摊贩叹了口气,“是啊,就在醉梦楼,离这两条街,您若有兴趣,不妨也去凑凑热闹……”
周沉念点点头,凑凑热闹,也不耽误正事。
茶贩见他点头,伸出手指着,“客官您就跟着刚刚那姑娘去的方向,拐过弯,直走,过两个路口,酔梦楼就在您右手边。”
周沉念嘬了一口茶称谢。
“如若您是去樊夏郡,建议您啊,今晚就在那儿住一晚吧,这天儿也快黑了……与您聊这么久,也算投缘,我就给您提个醒,虽然我打小没去过京城,可对西北这片熟得很,您从我这出发走一个时辰,会遇到一个村落,名起得极好,叫羡琅庄,”茶贩停了下来,见周沉念等待下文,才又说,“他们村里的人,喜食人肉。”
“食人肉?可当真?”周沉念一怔,他自小待在京城,没出过远门,对这种事闻所未闻,若当真如此,那待朝廷收复了永阳城,定要将这山庄铲除了。
“千真万确,那些村民白天友善极了,到了夜晚便谋财害命,不少人被他们请进村子,就再也没出来了。见到了羡琅庄,您记得一定要绕路,大抵四个时辰就能到西州县。”
周沉念再次道谢。
茶贩摆了摆手,“您也不用谢我,若阿无真的选中了您,您记得经过我这小摊时,停下来,喝碗茶,让我能亲眼一睹阿无的真容,我今生就算了无遗憾了。”
这永阳城人烟着实稀少,与茶贩坐了这么久,也未见得第二人经过,忽然马儿在一旁不安地踱了踱步,就见有一阵狂风呼啸着刮来,身旁腐朽的木头上绑的写了“茶”字的破布随风扑朔,摇摇欲坠。
周沉念赶忙用手遮住茶碗,怕尘土飞进去,饶是他来西北前早有准备,给自己套得里三层外三层,也能感受风透过层层布料刮在了皮肤上。是时候该上路了,周沉念大口喝干了茶,扔下两粒碎银,算是对茶贩表示感谢,翻身上了马。
马儿嘶鸣一声,踏过这黄沙铺就的大路,马蹄留下一片飞扬的土雾。
顺着刚刚茶贩的指引,拐过第二个路口,远远便看到一巍峨华丽的四层小阁楼,红顶白墙,样式不是西北建筑,倒是最典型的南方小楼,所以在这一排排土房子中显得格外显眼,正门阶前,两只石狮威武昂首。
朱红色嵌金的两扇大门大开,不知名的香薰气息扑面而来,却不令人厌恶。
进门可见正对面是一潭水池,周遭围着一圈茂盛的灌木草丛,中间点缀着紫色或粉色的花,一丛清水正自四楼倾泻而下,水帘背后可见一朱红花雕大门,此刻门正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景色,却能听里面隐隐有奏乐与女子尖着嗓子唱曲儿的声音。
再看左右两侧皆是一排廊柱,地上铺着厚厚的淡黄色地毯,右侧贴满了仕女图,左侧则是成年男子,共二十四张,许就是那传说中的二十四伶倌。
似是为了便人了解,这二十四幅图均为等身而作,高矮胖瘦一眼便知。
每幅图前都挂着一个坠着金线流苏的灯笼,纵使天还未黑,也都点着,照得图色泽更加明艳。
周沉念向女子那边细看了看,第一幅画是一女子侧卧于巨大的白莲之上,白莲开得娇艳欲滴,女子体肤却比花瓣更娇嫩。几丝刘海下细平眉若隐若现,一双水翦眼眸微微低垂,似是想与观画者对视,却又委屈,一点朱砂滴在眼角,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升起拱手江山只为美人一笑的冲动,而再看她身子,虽说未着一物,发丝与腿却半遮半掩,让人看不完全。
周沉念以为这便是当世第一美。
看到第二幅画,却骤然不知如何评判。第二幅画中女子身形凹凸有致,令人心驰神往,她的姿态是跪卧着,舌尖舔舐自己的手腕,形态像极了一只猫,奇异的是,女子发丝眉睫皆白,头顶加上了一双白色的狐耳,身后一条狐尾遮住胸前,她透过微微上挑的眼尾打量着观画的人,似挑衅似魅惑。
第三位女子被封印在冰雪中,双手抱胸,发丝四散开来,下颌微昂,双眼不含笑意目视前方,身体在残存的雪后若隐若现。
依次看来,每一幅画都是一个不同的人,每个人细看去竟然美得都各不相同,姿态各异。
但不知是不是画太过逼真的原因,周沉念不看它们时,总感觉所有画中人都在注视着自己,细看过去却没有。
二楼三楼雕廊画柱,一间房一门两窗,窗棂花纹繁琐细致,却各个房门紧闭。
“大官人……”忽听得一少女轻笑,声音稚嫩,必然不会超过十三岁,周沉念四下看去,空荡荡的前厅未见有一人影。
少女又“咯咯咯”笑了几声,“大官人,您仰头。”
周沉念抬头,只见水帘旁,三楼围栏上斜坐着一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手中的金箔折扇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弯细长笑眼,及腰的乌发如瀑,随意披散,却为她增添了些妖艳,她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把玩着手中折扇,一双套着红色绣鞋的小脚就这么悬在空中荡啊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