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尘》叶慈

10、9

　　莫靖图走出莫轻尘住的地方，马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呈现在眼前。变得不多，只是神情已经大不一样了。明显得低眉顺眼了起来，为了那个人，真的需要牺牲那么多吗？听到他的声音：“王请将军过去一叙。”连声音都已经如此低眉顺眼了吗？他抬头看一眼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请公公带路吧！”发出公公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有些干涩。但是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他显然是听惯了这样的话，没有任何不适应的表情。又或许，是他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是莫靖图又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算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还是想想怎么面对那个人吧！至于长高，既然当初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就已经失去了无限的可能。而且，哪里只有他为那个人付出了那么多呢？他自己不也是吗？
　　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但是并没有大改，其实即使闭着眼也能够自己走到那里，可是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莫靖图了。再回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多了曾隔膜，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啊。只是故地重游，不由得让人生起无限感慨。
　　那些曾经过去的事情，毕竟没有真正地过去啊。
　　她还是错了，即使离开，他也还是那个人，离开得再久，也还是忘不掉。如果那么容易忘记，当初又怎么会舍命相搏？

　　现在该叫御书房了吧，走到这里，长高站在外面，不再进去。显然是要给他跟他一个独处的机会了。
　　要进去的时候，看着那熟悉的门，竟然有一点瑟擞的感觉，开什么玩笑，他是什么人，他是莫靖图啊，竟然开始害怕这样一扇普通的门了。真的是变了，也许他的勇气已经开始离开他了。又或许，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勇敢过。
　　既然决定了要回来，就不能再逃了。

　　他推开门进去，不管心中如何思绪万千，脸上自然是不会露出一点神色的。反而是微微笑着的，这是他从来的习惯，绝对不会露怯。
　　可是那个人，又如何会不知道呢？毕竟，是谁当初教会他如此？他只轻轻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阿图。”
　　听到熟悉的称呼，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叫着他，几乎要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林间的，跟在他身后的，阿图。可惜，也只是几乎而已。那么多的事情，哪里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呢？
　　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他不是那个阿图，他也不是那个阿楚了。
　　“都老了啊，还提那些干什么呢？”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坚持。
　　“水漾，她还好吗？”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
　　“她很好。”他不想多说，只是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完颜楚，早已经失去了问这句话的资格和权利。或许他应该感谢他的，如果不是他对于权利的执著，水漾最终也下不了那个决心的吧！
　　完颜楚自然是知道会有这样的回答，如果，如果没有选择站在这里，他根本不必问这样的问题。他也会像今天的莫靖图一样，把水漾照顾得好好的，永世不再让她受苦。可是，既然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就要接受另外一些东西的失去。上天不可能对一个人如此眷顾，让他得到所有。只是以前明明是那样确信的，自己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为什么后来，越来越觉得后悔了呢？可是，已经容不得他回头。他扪心自问，让他真的放下这一切，他真的愿意吗？只怕还是会不舍，只是还是这样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后悔。好象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以为一切都还有可能。
　　水漾还站在门外的树下，风吹起她的发丝，回头是粲然的笑容。回过头去，阿图也还是在身后。可是伸出手去，都是虚空。
　　坐在王位上，看着下面的跪倒的人们，心中还是有寂寥。
　　就算已经坐到了这样的位子，那又怎么样呢？
　　想要给她看这一切的人如果不在身边，不在旁边。
　　想要分享的人早已经离去。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现实是不容许他发出太多的这样的感慨的，因为还有太多的人在下面觊觎。即使是这样的位子。他还是要竭尽全力地去维护它，因为那是他用青春，用其他的，太多太多的东西换来的。如果连它都失去，他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平常并没有这么多的感慨的，也许是见到了阿图。又也许，是因为见到了他们的女儿的缘故吧，她的眼神，跟水漾，真的是神似啊，不过统儿，他又何尝不像当初的自己呢？
　　若也是一般的眷恋。
　　情以何堪。

　　“我渴望将你一生收藏，妥善保存。免你惊，免你苦。
　　免你四下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话还在耳边，但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我了。

　　南宫府

　　老旧的宅子里，现在更有了一份抹不去的阴气。所有人都压抑的感觉。让初次进去的人感觉恐怖，阴森森的。在这样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抹亮色。倒是让人想不到。不过也不是全然的艳，只是很简单的翠色，不先显山露水的隐约，仔细看去，是很浅的翠，层次不同得层层映染。只是最下的一层最为苍翠的一笔，将整条裙子一下子显得无比亮丽。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宅子里，显得非常醒目。
　　可是那女子全不觉得，她沉浸在自己的盼望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终于，要见到那个人了，即使是短暂的离开，也已经让她负荷沉重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问自己，也许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而那个人，应该更不会知道。不过，那样的心情，那样全心全意等待，只为了见到他一眼，然后就可以高兴一整天的心情，就算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不自觉的笑容，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地点，这都不是应当的。
　　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不管对于那个人是怎样的期待，她对于这个宅子，一直是喜欢不起来。一走进来的阴森感觉，挥之不去。不知道是多少年积累的阴气。
　　尤其是走进那大门的感觉，好像被吞噬的感觉。她不由得回头看一眼门，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走的次数多了，也还是怕。在这个时候，就会更加想见那个人。
　　那也是宅子里的一抹亮色，偶尔显露出的一抹笑容，是她全部的眷恋。
　　灿烂的笑容。
　　如同婴儿。
　　对于最美好的东西，她通常都用婴儿来形容。只有他们才是世间最纯净的人吧！
　　正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中庭那一袭白衣胜雪。几乎忍不住就要飞奔过去 。
　　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回了头。
　　是习武之人的敏锐吧，但她宁愿相信他是听到了她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南宫，好久不见。”她努力让声音平稳，听上去显得正常。
　　他回头，没有如她所期望般地露出笑容，父亲的病危和小莫的离开。让他无法像先前那样微笑，何况，老宅的阴气，更将他的情绪困住。前一个理由，她是知道的，后一个理由，却不是她能够知道的了。
　　因为没有人告诉她，或者说是没有人觉得应该告诉她。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更因为，有些人觉得，既然只是匆匆而走的过客，显然是无关紧要的人，又何必让她知道。何况，南宫的冷情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多数人都那么想。当然也有例外。可惜的是，那个人，不是她所亲近的，更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告诉她。
　　“红颜，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是真正的平静如波。
　　“听说伯父病了，来探望他。”这是一个堂皇的借口吧！
　　又想起这个事实，其实他无时无刻不曾忘记，只是实在不愿意去想，为什么父亲那样硬朗的人，也会有一天那样躺在床上，变成那个样子，他实在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虽然人总是会老会死，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老爸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一下子变得如此瘦弱的男人，老朽得紧。往日里那么刚健的人，现在一下子垮了下来。躺在床上的时候，让人看了心寒，好像埋没在厚重的床褥里的一堆骨头。
　　让他的心情低到谷地，他本来还有的一点怀疑和犹豫，现在想起来，更觉得是不肖。
　　如果不是那么突然地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他还是会在那个小镇上继续等，亲自去找小莫的。虽然是她自己离开的，但是还是放不下，她的离开只是让自己更为坚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要跟她在一起，即使是强力把她留在身边。
　　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他马上施展轻功跳上去抓住了那只鸽子。
　　莫红颜惊讶地看着他，不过并不反对这样的动作，因为在阳光下的灿烂。风姿飒然。只是有点不明白，明明鸽子自己会飞下来，为什么会连那么一刻都等不下去？
　　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南宫满怀期待地打开小纸条，结果看到的还是仍无消息这四个字。心又沉了下去。
　　红颜开口：“哪里来的消息啊？”
　　“边关 。” 心情不好，也就不想多说话了。
　　莫红颜只以为是边关关于战争的消息，所以才会让他那么严肃。而且多半是不好的消息，不然也不会那么明显地失望。南宫除了笑容，是不太显露他的其他的表情的。至少她所认识的那个南宫，一直是这样的。

　　你随我进去吧！他这样淡淡跟她说，全不知她雀跃的心情。现在不知道对父亲存着怎么样的心思，只是现在其实，有点怕见到父亲。
　　但是，父亲，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他在心里哀叹着。
　　不管曾经是怎么样的英雄，也终究会变成这样的吧！站在床边，看莫红颜半跪在床边的样子，看床上父亲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实在是很令人绝望的事情。
　　可是如果不做英雄，在这样的日子终究到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留下，难道不是一件更令人悲痛的事情吗？
　　以往父亲身边总是有的很多人，现在都没有来了。
　　叱咤风云的南宫家主事者，是决然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的吧，在还有健康的时候。本来都以为要有父亲的许可或者公允，才会有下一任继任者的产生。但是现在情况完全失去了预料，没有办法。一个老朽的，完全垮下的南宫家曾经的掌管者南宫易，已经完全无法掌控住现在的情势，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做圣旨。而说得难听一点，一把骨头的认可，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就算他指定了继承人，也没有人会执行了。
　　而更多的人把时间用在了观望谁会是下一任继承人，当然也有一部分已经下了赌注，坚定地投到了压的那一边去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早做决定都是一种比较好的明显，一旦一方胜利的趋势明显，再过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是毕竟是关系到全家性命的事情，还是要慎重，这就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徘徊的原因。
　　南宫自然是被看好的一方，但是，现在还是不太有什么心情，也许他的心还不够硬，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那么重要的时候，站在庭院里等小莫的消息的原因。可是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想要她看这一切，想要跟她分享这一切的人在，真的是很寂寞的事情。而成功，也将是非常无谓的事情。
　　看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了。
　　现在有点说不清楚对父亲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了，应该恨他的吧！
　　可是为什么看到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是会不忍心？
　　如果不是他当初的一意孤行，母亲不会那样早早地离开人世的吧！
　　可看看二娘，那个曾经让父亲不顾一切的女人，在他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却不想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浪费时间，而是忙不迭地去为她的儿子谋求福利了。
　　而他曾经非常宠爱的儿子也没有在他身边，到头来，陪在他身边的，竟然是他。
　　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对于他的离去，心里早有预感。
　　今天，那种不安的感觉尤为强烈。
　　促使他陪着莫红颜走了这一遭，不然，他还不至于那么不知道轻重，单为了顾及礼貌，就在这样重要的时间，陪了她那么长的时间。不过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如果，如果这个人，是小莫呢？如果，那个眼泪不停留着，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人，是小莫呢？面对她的眼泪，他是否还会那么理智？
　　恐怕不会。
　　可是毕竟是不同的人啊，即使，背影让他有点恍惚呢！
　　不过转念一想，美女长得都差不多，明眸皓齿，柳叶修眉，发黑如瀑。可是这样一想，又有一点不明白了，既然所有的美女都差不多，那为什么惟独对那个人，有特别强烈的感觉呢？若不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的美貌，自己到底喜欢她什么？
　　若说聪明，世界上聪明的女子虽然少，但是也未必只有她一个，比方面前的莫红颜，难道会比不上小莫？
　　若说性情，小莫并不是特别温宛的女子。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在这样的时间，在阳光有点阴霾的下午，在一个女子的饮泣声里，在帷帐深厚的床边，他突然开始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
　　还是莫红颜的大叫把他从思绪中惊醒，“快来听，伯父在说话。”
　　他立刻侧下身去，仔细听。
　　父亲浑浊的眼突然一片清明，只是在看到只有他在的时候有一点明显的失望，“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还是你啊。我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可是对其他人，自己并没有什么愧疚，唯一时常记得的，是对不起你的母亲啊。你能够现在还陪在我身边，说明只有你，才是应该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啊，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小利。我的时间不多了，只将一些经验给你听，在没有确定一个人完全失去作用之前，可别太急于跟他瞥清。必要时帮人一把，也是十分值得的，锦上添花之事尽可少做，雪中送炭之事若是不难，却宜尽量。他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已经完全没有什么用了，竟然连这最后一段时间的陪伴都这么吝啬？我的人生，错只错在，没有认清楚，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什么，是你想要得到，并且不惜生命也要得到的，孩子，好好想想，然后去追吧！不要怕，不然，以后会后悔的。还有一个人，若是你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能力，就可以去找他。他是这个世界上，能够帮你的人。你见到他，跟他说你是水漾的孩子，他一定会帮你的。”
　　“要怎么找到他？”
　　“他现在正在我们的老敌人那里呢！他就是——”他正要说，却突然全身一震，手徒然垂下，就此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