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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妻夫玉子走出自己的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排手下人去发丧。田冈雄一上来问,那以什么名义?玉子说,以我的名义。她知道田冈的意思,于是补充道,以我的名义,金幢的继承人、新的老板,给我的父亲、前一任的老板发丧。
田冈点了点头,又想说些什么,她自顾自继续道,要是有人要来如果有人来吊唁,就让他们来,谁都可以来。
田冈有一丝诧异,接着就准备去安排人手做保卫工作。玉子却制止道:不用,谁也不敢的。田冈看着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不再是妻夫玉子,而是别的什么说一不二的人。
过了一秒,他连声称好,甚至面带满足的笑意,立刻着手去安排。
其实玉子自己知道,她也怕的。但是她不能把怕表现出来。一下子站在高处,正需要振臂一呼天下应呢,能叫人瞧出来你怕?不能。
她知道父亲一定会为自己骄傲。至少因为这种强撑。
丧礼和仪式同步举行,她说就在父亲的遗像面前继承父亲的位置。有人建议说可以用全息投影一个“妻夫正则”站在哪里,既是表现,也是威慑。
玉子盯了他一眼,表示这才是威慑。
再说了,她实在不能接受一个已经灰飞烟灭的父亲以这种形式重新出现。
她仰仗田冈和梁文坚,但不喜欢小松,这是她的一以贯之。她派梁文坚他们去把已经是一片平地的会面小楼废墟给包围了起来,说到时候要祭奠。其实没人信。外面的人怀疑,内部的人也知道不是。她上台的当天,就宣布她要不惜代价的复仇。
一向追求安宁的人转了个身,如同沉默寡言者突然开口一样有力。
找谁复仇去啊?手下有人问道,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的错,冤有头——
你难道要去找他们问?她说,语调冰冷。难道这种事还会有谁承认?“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克制又理性呢?”说完让人把此人拉出去打了一顿,关在地下一层的牢里。我复仇的对象大家都清楚,韦斯普奇,卡尔德隆。因为假如没有他们闹这一出的事,根本就不会有冲突与和谈的存在。首先可疑的是米拉·卡尔德隆,她为了从她弟弟那里夺取继承权,设下这样的一局棋,引诱了白文隆,一石二鸟。其次当然是巴勃罗·卡尔德隆,你说他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我不相信,否则他怎么会最后关头指派自己的下属前来、而不是亲自来呢?他必然知道和谈的危险。所以现在,等到丧事结束,我就会集中精力,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说完,看着下面坐着的、往日个个都端着老辈子态度对待她的人们,“此事我非做不可,你们可以不与我一道。但是谁敢阻拦我,那我劝他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到牢里去躲着,不要让我抓住什么通敌的把柄!就算只是流言蜚语,也是刀拉脖子的事!”
他们要不要成为她的“我们”,此刻到了决定的时候。她逼迫他们,在父亲的遗像前。
当然这一番解释只能在这样的场面上说,逻辑上并说不过去。她很清楚这里面一定有文森特的事,按照她这个复仇的逻辑、勉强的解释,文森特也应该千刀万剐、而且还应该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可她能吗?她不能。她现在不能动他。因为她需要里奥尼家族的支持。她知道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并不喜欢文森特,但吃不准有没有到了为了夺权不惜害人性命的地步———从情感上她不希望她们是,从现实上她又希望她们是。但不管妇妇二人如何,里奥·里奥尼肯定不希望儿子偿命,他手里还有一位名叫法隆的老将不曾出马。如果自己贸然去追杀文森特,那么等于将本来的同盟变成了不得不的中立,还多出一个自己难以对付的敌人。她不能这样做。她得留着一个头到来年的秋后。
想起父亲当初总是觉得文森特会对她不利,结果呢?
原来站在高空走钢索,既不能往回看,也不能往下看,都是壁立千仞。
众人来吊唁。埃莉诺和法兰契斯卡是亲自来的,其余的人都是送花。文森特什么都没送,大家也都默契地不提。拥抱的时候,她对埃莉诺悄悄说,事后我去找你,有事商量。埃莉诺“嗯”了一声,说回头让法兰契斯卡联系你。巴勃罗还是送了吊唁的礼物,她觉得对方大概是疯了。就像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冷静的时候他狂野,觉得他应该狂野的时候他冷静:一定是药打多了。
至于一般的普通吊唁者,她一律命令给予回礼,不管人家带东西没有。往日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那么多,有的人依然穷困,但带了自己能带的觉得最好的东西来。她情愿看到来往的潜在敌人的虚伪,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普通百姓的善良:她维持她的坚强太难了,她害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
田冈多半和她呆在一起,坐在里面,毕竟也受了伤。她让田冈不用跪了,田冈拒绝,说老板与他有救命之恩,现在他还是没能救老板一命,实在有愧,“我应该死。”
“你死了我怎么办?”她尽量温柔地说。
“所以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田冈叔叔,”她把他扶起来,“你知道我和一些人暂时合不来,我必须依靠你,否则没办法。”
事实如此。她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听父亲的话。她接受整个仪式都按照父亲规定的日式传统礼仪来办——即便看起来是走了样的“传统”——不然无法安抚那些亲田冈和小松的人。尤其是小松的人,他们近乎原教旨地信奉那一套传统,出门穿的都是机械木屐——这不是好笑吗?她不止一次地嘲讽过,机械做的、能加速的、还能叫木屐?有木壳和类似的长相就可以叫木屐?
小松听到后,向她指正,这叫“下驮”,还把“げた”写给她看,然后将自己机械化的木屐全部抛弃,穿最传统的。
她知道自己在看他们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日本人。她只是有日本血统,长了类似的皮囊,内心早就变成了和梁文坚或者别的什么新时代的怪物一样的东西。
“杂种”,她知道他们想这样说,但是不敢。过于自由奔放,过于不遵传统。她以前觉得没问题,也觉得双方其实势均力敌,又有葛文笠和田冈作为魁首控制着,有自发的平衡。谁知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她私下告诉梁文坚,你自己想办法去约束一下你的手下人,让他们不要喜形于色,觉得是我的亲兵了。然后又尽量的遵从传统,向田冈和小松一派的人马示好,以期达到平衡。
一边示好以期达到平衡,一边磨刀霍霍用一场复仇来逼迫他们效忠。是,这是完美的计划,是一根悬在一千米高的悬崖上的钢索和一个平衡杆。她知道难了。
原来以前的自由自在是有人将束缚替她穿了,现在她必须自己穿。
穿着层层叠叠的精致和服,她觉得沉重,就像内心一样。更沉重的是,这样的内心必须被藏起来,被端住,被像圭臬一样捧着,不能松手,不能摇晃,不能被人看见。一旦被人看见,就会碎裂。她还没有那样强大。这就像那天去爆炸的现场祭奠时,看见一地的花朵时的心情——差一点就碎了,细细的裂缝四处蔓延。
有鲜花,有干花,更多的是纸花,有的叠得很用心有的则很粗陋。她知道是哪些人送的,知道谁能买得起奢侈的花朵,谁不能于是只能用纸花来代替。
父亲还是成功的,她想,他们记得他。哪怕关于他也有许多近乎恐怖的传说,但他们终究记住了他的好。
她差一点要痛哭,幸好及时靠在Linda的肩膀上,就像那天和服穿得她透不过气,但Linda说好看,她就能轻松一点。
感谢上帝——即便她不信上帝,也不信其他的神——此刻还有她在我身边。在我为我自己塑造出一个支柱来之前,Linda的存在,爱我的美丽的女人存在,使得我不至于天旋地转。
“你真好看。” Linda说。在看见那一身花花绿绿的和服的时候。
“你喜欢吗?”她感到一点放松。
“当然喜欢。”
“其实……”其实我想穿白色会更好看。纯白的,叫什么来着?白无垢?只是我穿白无垢,你又穿什么呢?
又或许我们这样根本不会被他们所接受。我们不会获得穿着和服嫁给彼此的机会。这样也好,我们——
她忽然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有如此绮丽的念头而感到羞愧,低下头默默流泪。
而Linda走过来,搂着她,安慰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我需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自己,唯独不需要在她面前。我可以永远依靠她。即便是这样一场复仇,我也可以依靠她,而且我一定要依靠她,因为只有她我可以百分之百相信。只有她,一定是她,绝对、绝对不会背叛我。
在复仇这件事上,Linda的意见发挥了关键作用,她自己知道,这也正是她想要的。从一开始,当玉子提出此事的时候,田冈不支持、梁文坚也不支持,唯独小松认为是好的对的应该做的,其他人各执一词难以统一。玉子却能坚定,因为前一天晚上问了她,她说要。为什么不?难道让人觉得你懦弱好欺负?再说这是最好的时机,趁着你名正言顺、金幢上下哀兵必胜的时候,收拾河山,将不义无道损人利己的韦斯普奇干掉,才能实现你心目中的更好的孤儿城。
你看,黑白未必需要颠倒,只需另加解释,就会变成别的事情。
等到人心基本统一,剩下的就是各种事先的部署。玉子对除了梁文坚本人以外的人缺乏信任,于是只和Linda一个人商量。她和玉子一道分析了目前金幢和韦斯普奇的地盘划分,每一处的势力强弱,现在的人手情况,有多少集束器和其他可用的东西,可以怎么使用,等等。直到真正弄出一张排兵布阵的图来,玉子才算心满意足。两人把图片扫描了录在脑子里,然后烧掉了一切草稿。玉子望着火炉里的灰烬,瞳孔里的火苗闪烁或许就像她的内心。
然后玉子转过身来拥抱了她。
然而她做这一切,并不完全是为了玉子。只是因为两人的目的在大方向上是统一的,才能把力量使到一个地方去。玉子需要一举歼灭韦斯普奇,她则需要玉子把所有有可能的人都赶到卡尔德隆家门前的北方广场上,好一网打尽。她需要把郑丹瑞调过去,与已经在米拉·卡尔德隆的房间里变成半个女主人的张丽瑾汇合。还要找出第三人和第四人。她没有很大把握他们一定会出现,但是按照形势看,金幢内部的确有一个内奸,郑丹瑞一行人可能为了什么目的和什么人搞在了一起,那人可能给他们帮助。如果是这样,剩下的两个人没有留下来自己用的话,就有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当借刀杀人的那把刀了。目的虽然暂时说不好,但是把一切所有人都击中在北方广场,怎么都好处理。
只要把所有人的力量和利益集中到一个极度狭小而激烈的环境里,不愁逼不出来,手段多着呢。
但她一个人不够,她要回去请示,按照计划,她需要一批猎杀者来帮忙。
一群黑压压的会走路的极度锋利的剃刀。虽然不够横扫整个地球或大半殖民星系,但在这个技术水平严重落后的孤儿城,足够了。
她已经在深夜向他们发报了,正在等到召唤她回去的指示。
回去,就意味着离开玉子。在玉子最需要她的时候。
每次想到这里,黑夜中并未发亮的瞳孔里有深不见底的哀伤。我不想离开,玉子。我亲爱的玉子。我的宝贝。可是我必须要离开你。如果不,我没办法完成这件事。是这件事,让我来到这里,来到这座等同于废墟的往日的城市,让我遇见了你;也是这件事让我从利益和权谋的角度选择了靠近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开心,让你对我着迷,让你沉沦;还是这件事,让我自己也患上不应该患上的疾病,这病毒在我体内会长埋下去,我知道,一旦它被发现就是我的死期,我也知道;即便如此,到这个时候了,这病终于蔓延到我的脑子里,我本不应该存在的心里,让我心甘情愿,让我宁愿长病不起;最后还是这件事,让我不得不离开你,给你千万倍的痛苦,也把千万倍的痛苦留给我。
你要按照我给你方案去执行,明白吗?只有那样你可以一路高奏凯歌。
你要坚持住,没有什么能打倒你,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因为你远比它们好,所以你不会被打垮,你可以一次一次地站起来的,你是一个有强大而温柔的心的人类。
你要把我忘了,虽然很难,我知道,但你必须。那条裂缝我帮你合上了一些,这一条裂缝我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也许会,你还会见到我,但我不能再留下了。
我多想我能,可这是我的命运。
你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的寿命有极限。我呢,情愿带着这种疾病,如果侥幸不死,就一直病着;如果死了,那就更好了。
你会让我体会什么是眼泪吗?
我听说那很珍贵。
要说下地狱,禹品自己是不怕的,因为没觉得人间是什么好地方。但要说带着陈蕴一起下,她就不是那么很乐意了。这就显得人性多少天然带着扭曲:假如自己独自下而陈蕴不一道,她会庆幸但又觉得有点可惜;如果二人一道,她会觉得不可以但又高兴。
幸好不是非下不可,她想,即便我可以做好非下不可的准备,但我还是想抵抗一下。她找到上次的消息提供者,明确表示这一次要找最好同类型的信源。对方愣了一下,她补充说什么价钱都可以。对方沉默良久,最后说,我可以给你找这个人,但是对方能不能帮你不一定。这一单我也不收你的钱。
“我没法收。因为我不能保证解决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了。”
“可是——”她还想做个好人,对方拒绝,反复加密的通讯窗口上是一张黑暗的房间里霎时疲惫的脸,“请你以后这样的‘好事’就不要找我了。”
挂断。好吧,这是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或许对方觉得早该解决了。人家接的都是烫手山芋,结果这次居然遇到一坨岩浆?
当晚对方给她发来一个联系方式。她第二天就和这个最可靠的信源见面了,在上次的“神庙”隔壁的“天主教”教堂的忏悔室里。到了她才知道对方就是此地的“神父”,也就明白了这里面的消息来源和盈利模式。真是不知如何评价才好的普遍人性。
这位老兄一进告解室,外面的合成器音乐的声音就变大了,绚丽的灯光转来转去,生生在墙上照出一扇扇的彩绘玻璃来,祭台上的耶稣受难图开始闪烁,好像耶稣一直不停地在受难似的。
“你想要问什么?”那头说话了。于是她说出陈蕴教她的说辞,不明说但是又能叫对方明白她们是要问能做这种怪异手术的地方。
对方果然听懂了,显然有些诧异,让她等一等。她暗自惊叹陈蕴编的这一套黑话,按理陈蕴与这些人应该是缺乏交集的啊?看来这些“违规”勾当的内容描述都大同小异。
“给。你去找这个人。”
对方写写画画半天,终于递来一张小纸条。禹品看了,又把它递回对方放在原处的手中。对方将纸条放在烛下烧了。她望着真实的烛火,觉得有些梦幻,这玩意还是稀奇。“我凭什么相信你?”她问。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对方说,“就算你不知道,你也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样的事情。这种事情,你来问,我告诉了你,都是‘违规’的,只要我们任何一方不满意,拿去告诉了上头,我们明天就可以消失。你说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她无言以对,知道也是自己过于敏感。于是道谢离开了。走出告诫室,看见祭台上的画变了,变成一个坐着流泪的老人。她不认识,就问正好走出来、在她身后的“神父”这是谁。
“这是耶利米{34}。”
她想起一点那故事,于是问道:“你也被反对和鞭打?”
神父冷笑:“你先回答我,谁是耶和华?”
原来是不信者,她想,也是,这毕竟是现实世界,不是往日。这世上已经没有信徒了。
带着短小的消息回到陈蕴处,陈蕴见了,表情却非常吃惊。她赶忙问道:“怎么了?”
“这人…要是知道她知道,我们就可以——”说着又摆摆手,“算了,想也不敢想的。现在既然这样了,那就去吧。”
“你认识?”
“何止。她是我的老师。”
“啊??”
“走吧,荡山。荡山最好的那片别墅区。”
“你这是?”她好奇道,“怕你老师?”
“不,我只是和你一样。”
好像我们说出口的话是一种由空气传播的烈性病毒。禹品这么觉得,陈蕴也这么觉得。等到到了陈蕴老师家,华丽的哥特式大门打开,管家电臂把她们引向那个坐在巨大的花窗玻璃下正在喝花草茶的白发老人时,禹品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把一个人当神的同时又觉得对方并非像神明那样坚不可摧,那么你会想要保护而不止是崇拜。但是万般无奈中,你也依然会求助这位神明,带着对自己能力的蔑视和对脆弱的鄙夷。
“老师。”
“陈蕴啊。好久不见。这是谁?”白发老妇问道。
“您好,我叫禹品。”
“哦,你就是禹品。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叫禹杞?”这话一出,禹品登时感觉后背发凉。她当然认识这个叔叔,这是家族内出了名的叛逆分子,父母从小要她不要学的。但她从未问过叔叔是因为什么变成了“叛逆”得被逐出河都、迁居别处的人。现在想想,或许……
“是。只是我从小就没见过叔叔。”那还是她父亲的亲弟弟。真难。
“是啊。你肯定没见过了。很多年前我还救过他的命,救完之后,他就走了。要说,制度上我不应该救他,但是作为医生,总是救人心切。医生心中第一位的一定人命,这样才对。是不是啊,陈蕴?”
禹品望着陈蕴,想知道老师是不是意有所指。陈蕴笑了,显得侧脸非常好看。“对。老师说的都对。”
“但是这样容易出事。是不是出事了,嗯?”
“是。”
“我就知道,不然你是不会来找我的。你心里总觉得我老了,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
“就是有事,我也不敢轻易劳动您。”
“哟?嘴这么甜。快说,有什么事。”
陈蕴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师,拒不解释事情的起因,好像不说起因,那老师就不是同谋。禹品心说虽然自己换成陈蕴也会这样想这样做,但是事实上真的有区别吗?老师显然是个人精,不用告诉,自然知道。甚至假如信源都推荐她们来这里的话,老师必然比她们知道更多的——
“是能这么做,你说的没错。但是,”老师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了,“你在这里做不到。你要过河去。”
“过河??”两人不约而同地诧异道。
“对,过河。那边那个叫孤儿城的地方,或许可以做到。我也不能说一定可以。”
“可是为什么那边就可以呢?”禹品问,陈蕴犹在自己思索。老师笑眯眯地对禹品道:“你们要做的手术,你大概明白吗?”
“明白。”
“好,既然你明白,你是否能发现,它其实是一个落后于都市圈和BudaCall现有技术水平的手术?”
禹品想了想,“是。”
“那里,”老师用细长的胳膊和手指指向西北方,“是个回收站。这边淘汰不要的东西,那边就会有。可能有,也许有,或者一定有。得看是什么东西。”
“您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一定有?还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们呀。”老师笑起来,“你们对外界的好奇心是被阉割的好奇心,你们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去追求真实了。早些年,禹品,像你们这些高管里面,还有个女人,非常厉害,非常聪明,她有真正的好奇心,并且真正去做了。她有本事支持自己的好奇心,也勇敢到为了好奇和真实不计代价。而你们,看到一点残酷,就急急地躲开了。”
禹品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是一起鄙夷自己——的确值得鄙夷——还是沉默地接受自己的罪名?好在老师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什么?你们知道那地方是大战之后诞生的?不,在大战之前就有了迹象,只不过当时的人是以那样的方式生活,而不是在那里面生活。实际的空间尚未存在,而人的形而上的孤儿城已经出现了。大战之中,尤其是中后期‘高贵的灵魂’就更加高贵,‘谦卑的灵魂’则愈加卑贱,他们向外流动,远离时代的冲床,到一个以天为盖的地方躲藏起来。于是他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还能睡的那一片,再从不能睡的那些废墟中拾捡来各种能用的东西,建造自己的——怎么说来着,那玩意反正不是屋子——棚子!对了!棚屋!”
禹品看着老师手舞足蹈,好像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
“起初他们像部落一样,人数不多,自给自足,能活就行。甚至活得还比在都市圈里好。但,高贵的席位是有限的,谦卑与卑贱本来只有一步之,涌入这片废墟,在废墟上降低自己生活的标准,建造自己更加破败的棚屋,构成团体,选择不同的求生方式。再为了不同的资源合作且争斗,繁衍生息。他们或许彼此仇视,但又彼此合作。他们可能来自大陆上不同的地方,也可能有皮肤颜色不一样的祖先,中国人,日本人,意大利人,墨西哥人,厄瓜多尔人,阿根廷人,撒克逊人,克里奥人,日耳曼人,什么都有。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排外。他们在家园外修了围墙,用从不知什么地方翻出来的烂水泥块和扭曲的钢筋——这些东西,你们都不认识了,都市圈早就不用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指挥停下来看着首席。
“因为——因为有人逃进去,然而被追杀?”她明白了,看来就是这样。
“对。有很多人从这边逃出去,逃到那里面住着。有犯了罪的逃犯,也有就是过不下去的人。现在的生活过得下去,并不意味着在当时、大战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是过的下去的。叛逃是被禁止的,但是只有跑到那里面最安全。因为人多口杂,因为混乱,因为能用什么用什么连电子信号都很杂乱。所有到了里面的人都需要抛弃自己之前的身份,无父无母,没有过去,也不为任何人所保护和供养,所以叫孤儿城。”
“所以——”陈蕴似乎想问什么,却被老师打断了:“所以,在都市圈做不到的事情,那里或许可以做到。但是怎么进去,只有靠你们自己了。”
等到要走的时候,禹品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师,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陈蕴用力地捏了她的手一下。
“她?她后来就不见了。可能死了,可能失踪了。没人再见过她。我想,这个答案你也可以去孤儿城里找一找。”
回去的路上,禹品特意把飞行器开到能靠近孤儿城的地方,悬停着——不能再近一步了,再进一步就是电磁罩,她还没有可以抵抗电磁的管制用品。“想去吗?”她问陈蕴。
陈蕴眉头紧锁,“我怕……”
“怕什么?”
“罢了,麻烦也够多了。”
“对嘛,”她把陈蕴的手牵起来,“‘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去去去!”陈蕴要挣脱,她抓住不让,两人笑闹起来。闹了一阵,陈蕴道:“说正经的。”
“嗯。”
“你去打听这种事,会不会更危险?我总是怕这样一点一点的,总是找人,还是容易暴露。”
“那我们只能价钱到位,行动够快。争取时间空间。”
“我听说有的不止要钱,还要实物。”
“要是真的要,上天入海也得找去啊。就像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你如果想要个珍珠项链……”
“谁许你编派我了?我不打你……”不知道为什么,压力越大,共赴危险就越甜美。窒息的快感。
飞行器下方1000米,孤儿城的某处。貌美的女人正用秘密通讯在通话。
“嗯,这样可以。到时候她会替我们除掉她的。你不用亲手了。”男子说。
“好。”
“下不了手吧?你们还是有人性的。”
“你要我杀我也会杀,可你说不用。”
“是不用。因为那样我们就没办法杀她了不是吗?杀她才是我们的目标。”
“拉兹卡诺怎么办?”
“我找他办。你不用管。你一直守在那儿就行了。守在中枢。”
“好。”
“记得,不要心软,记得你的目的。”
“我会的……我会。”
{34}耶利米是《圣经》中犹大国灭国前,最黑暗时的一位先知。他被称作“流泪的先知”,因为他明知犹太人离弃上帝后,所注定的悲哀命运,但不能改变他们顽梗的心。他奉差遣传神审判的信息,他的逆耳忠言为所爱的同胞所痛恨,一再忍受反对、鞭打、监禁,其内心极度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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