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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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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鸣夜上午只有一节课,他本不想回家,因为昨天听六子说家里开始收玉米,如果他不回去就只有大哥袁宝昌一个人干活。
他狠不下心,下了课回去帮他干了一个小时,快中午时背了玉米送回去,趁王桂枝还没做饭赶紧走,不想留在家里吃饭。
谁知刚进村就看见钟意秋和李宏飞蹲在路边,两人见到他还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钟意秋白皙的脸晒的像成熟的西红柿,汗水濡湿了头发贴在额前,更衬得一双眼睛漆黑明亮。
“肖老师,幸亏遇见你了,我们等好久了都没见人。”李宏飞老远就开始叫他。
在一个办公室上了快一年的班,肖鸣夜没怎么和李宏飞说过话,只记得他比较害羞,说两句话就脸红。
今天这样热络的打招呼,看来是真等急了。
肖鸣夜站定了看着钟意秋,这小子鼓着嘴也不说话。
李宏飞赶紧说明情况,“我们去袁兵家,来时我忘记问他家住哪儿,村里人都下地了,找不到人问路。”
说完还偷偷瞄了一眼肖鸣夜身边的袁玉兰,脸黑红成紫。
肖鸣夜指着前面两个房子间的一条小路,说:“从右边下去,到大路左拐,一直走到头再右拐,第二排第一家就是。”
钟意秋默默记在心里,点了点头。
“门口有两棵桑葚树的就是。”袁玉兰突然补充了一句。
钟意秋不知道她是谁,听她声音清亮温柔,又是对着自己说的,微笑着认真道谢。
李宏飞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不知道是对肖鸣夜说还是对袁玉兰,“太谢谢你了,我们都找了快半个小时了,也......”
“再不走,就该忘路了。”肖鸣夜打断了他的殷勤。
李宏飞尴尬的抓了抓头发说,“那我们走了。”
肖鸣夜见钟意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猜不透他心里又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
犹豫了一会还是在他转身时交代一句,“早点回去,给你留饭。”
果然,几分钟功夫,李宏飞完全忘记刚才肖鸣夜指的路,或者根本就没记,心思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钟意秋带他拐了两个弯儿,来到路边第一家青砖房前,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树,猜测可能就是桑葚树。
他第一次见到桑葚树,抬头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桑葚。
“过季了,等春天才有。”李宏飞告诉他。
家里没有人,他们只能又在树下蹲着等。
钟意秋仔细观察了一下,房子不大却是红砖房,应该新盖没几年。
屋前乱七八糟的堆着化肥袋子、豆壳、割回来的青草,墙下甚至还长着杂草,像是久不住人的荒废屋子。
等到12点也没见人回来,李宏飞心里焦急,像驴拉磨一样来回转圈。
“会不会是我们找错了?”他第三次向钟意秋确认。
钟意秋被他问的也有点不确定,正午的阳光异常暴虐,躲在树荫下都晒的他皮肤有点疼,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还在外干农活。
两个人正商量着要不要再找人问问,抬头就看见路边拐过来个小男孩,打着赤脚,细细的胳膊挎着个大竹篮,装满刚摘的带壳绿豆,小小的身子被压的弯成了弓。
看见他俩,小孩停下来警惕的盯着。
钟意秋从未见过比眼前的小孩更黑的人,一张脸在不说话时,只有眼白能分辨,其余五官简直是黑的混为一体。
“你是袁兵?”李宏飞向前走近一步问。
小孩不回答,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慢慢蹲下,小心的把竹篮放在地上。
“我是学校老师,二年级的班主任。”李宏飞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钟意秋介绍,“这是二年级的数学老师,新来的大学生。”
袁兵甩了甩被压痛的胳膊,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好奇的看着钟意秋。
“你爷爷呢?”李宏飞又问。
“在后边。”小孩终于回答。
沉默了半分钟,袁兵扯起脖子上挂的钥匙去开门。
钟意秋看出来他认识李宏飞是学校老师,可刚见面时仍然像防坏人一样防备他们,估计他心里知道老师来的目的。
李宏飞帮他提起地上的竹篮,跟着进了屋。
屋里是泥土地面,像是两间房打通改成了一间,进门左手边摆着一张木板床,挂着个破烂的深灰色蚊帐,估计原本应该是白色。
右手边半间房像是拴牲口的,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动物粪便发酵后的味道,黄豆那么大的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一群。
袁兵搬来两把椅子给他们,刚在门口坐下,就见一个干瘦的老头背着个大背篓回来。
袁兵跑出去扶着他背后的背篓,帮他蹲下来放在地上。
“叔,我们是学校老师,来家访的。”李宏飞和钟意秋站起来先问好。
老头黑黢黢的脸上扯出一个不太自在的笑,像是把干巴的皮肤揉搓成了一团,他搓了搓手上的灰,两只胳膊划船一样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你们坐,你们坐——”
又慌忙的招呼袁兵去倒水。
“叔,不用麻烦了。”李宏飞拦下,直接进入正题,“我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袁兵今年该升二年级了,开学几天了还没报名,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老头直接在矮门槛上坐了下来,气急败坏的说,“我早就说了让他去报名,这娃子就是不去,犟的很!”
袁兵在屋里一张小板凳上坐下,半边屁股悬在外面,歪着身子低着头不说话。
李宏飞转过身问他,“你为啥不去上学?”
“不为啥,就是不想去。”袁兵平静的说,脸上一副伪装的混不吝。
这完全就是小孩子的话,钟意秋想。
李宏飞抬了抬屁股,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放慢,“不想上学想干啥,你这么点大,啥也干不了,就得上学。”
袁兵不说话了,只是转着头到处看,眼睛状似无意的看了钟意秋好几眼。
“你们看,就是犟,咋说都不听!”老头伸手狠狠的点袁兵。
钟意秋在心里练习了好几遍要说的话,开口道,“你是不喜欢上学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不上学?”
他说普通话,把袁兵和他爷爷俩人都给听愣住了,在他们看来,只有收音机和电视里的人才说普通话。
“这是市里派下来的钟老师,大学生,今年教袁兵他们数学。”李宏飞又着重给老头推荐。
袁兵直勾勾的盯着钟意秋,像是看什么马戏一样,既稀奇又羡慕。
“钟老师刚问你,你是不喜欢上学还是因为啥?”李宏飞催他回答。
他把两个小小的手掌搅在一起,黑黑的手指胡乱的相互抠着。
“没钱上学,我爷要吃药,上学了就没钱吃药了。”袁兵小声回答,当着爷的面说这些,他有些难为情。
钟意秋看着袁兵手臂上不知是晒的还是割的裂口,因为一直没处理,天气又热,伤口白色的死皮外翻着,长长的手指甲里厚厚的黑泥,光着的两条细腿布满了伤疤。
一双裹着泥的脚,在钟意秋的注视下拘谨而卑微的寻找躲藏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劝解这个孩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困境,没有资格指引他选择。
喉咙里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样僵硬酸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娃子,用你操心啥子,你还是个娃儿。”老爷子骂到。
“这是大人的事,你这个年级就该上学......”李宏飞似乎也劝不下去。
几个大人被一个孩子的话给堵死了。
钟意秋吞了吞口水,像对待大人一样和袁兵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困难......虽然你还是个小孩子,但是你已经遇到了很多大人都不会遇到的困难......”
他说不下去,停了几秒重新整理了一下,“爷爷的身体很重要,你省下上学的钱给他买药,是个孝顺的孩子......但这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你如果想让爷爷过很好的生活,就要快点长大.......”
“去上学,学知识,做个有本事的人,挣更多的钱,不再让爷爷这么辛苦。”钟意秋不是个会讲道理的人,断断续续的说完,自己都不清楚讲了些什么。
“老师说的对,就是这么个理儿!你没爹没妈,可你有爷,上学才能有文化,不然还得刨一辈子地,爷以后都要靠你啊!”老头激动的说。
袁兵把头埋在胸口,瘦弱的肩膀轻微颤抖,钟意秋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回去时,走在村口的木桥上,钟意秋回头看了看这个绿树掩映下的村庄,阵阵蝉鸣枯燥又无力。
他突然有点想家了,来了这么多天,一直没有联系过家里。
最开始没发现哪里有电话,后来想想打电话又能打到哪里去呢?以前上学时都是打到他爸单位,现在他爸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再不然就要打到家属院门口的传达室,让传达室的大叔去叫他妈,还一定要他妈在家才行。
“农村啊,就是这个情况,各家有各家的困难。”李宏飞感叹到。
“每学期学费多少钱?”钟意秋突然想起来问。
李宏飞答:“二年级学杂费一起是六十五块五。”
钟意秋像是不需要他回答一样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他如果明天还不去报名怎么办?
李宏飞轻笑了一声,眼神努力想越过路边看不到头的玉米地,“不去也就只能是不去了。”
钟意秋不敢再轻易说话,他觉得自己今天说的很多天真的笑话,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说着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
回到学校已经一点多了,李宏飞来不及回家,钟意秋带他去宿舍一起吃饭。
义叔中午做了豆角焖面,留了两大碗放在锅里温着。
大家都在睡午觉,房门关着,他们轻手轻脚的蹲在厨房的小饭桌旁吃饭。
盛夏正午的烈日下跑了半天,一滴水也没喝,嘴唇都干裂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焖面太干,还是心里堵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钟意秋有些咽不下去。
厨房没有热水瓶,他拿出个空碗从水缸里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仍然觉得嗓子有些干疼。
肖鸣夜听见声音从房间出来,走到厨房门口正看见钟意秋灌凉水,精巧的喉结像受了委屈般上下颤动。
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