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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五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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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静默,满桌人的眼光都落在了相见身上,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站了起来,半抬着手臂,手中的茶盏就快要落到小斯当东的头上。
“长安,你这是做什么?”福隆安轻咳一声,敛了笑容问她。
自己这姿势的确不妥,可对面男孩微垂的眼眸中笑容戏谑,也的确欠抽。相见抽了抽嘴角,手腕一抖,一盏茶就尽数倒在了他头上。水不算太热,入口正好,浇得雀斑脸一个激灵。
“福长安阁下,你是在干什么?”坐在福隆安身边的马戛尔尼拍案而起。
“对不住,手滑了。”相见放下茶盏,大摇大摆坐下,朝着马戛尔尼一抱拳,“这位马大人不要见怪,刚才斯当东公子正给我讲起贵国人出生的受洗礼,我跟他讲中国出生也要洗三,异曲同工,他非求着我给他示范一下。”
满桌子人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小斯当东也不反驳,一边用太监递上来的帕子擦头,一边朝着马戛尔尼和父亲比了几个口型。
马戛尔尼没有再说什么,脸色却依旧阴沉着,一旁的和珅倒是不失时机地插话,“异曲同工,小公子用词甚是精妙,想来马戛尔尼先生觐见贵国皇帝也是要跪下行礼的,那为何不能遵循我大清国的跪拜之礼呢?”
马戛尔尼的蓝眼珠子在眼窝里闪烁着微芒,似乎对和珅这一问早有准备,“和珅大人,英吉利的宫廷里从来没有如此苛刻的觐见礼仪,我们在乔治三世国王面前单膝下跪,吻他的手,他会赐予我们恩宠和荣耀。”
原来他们是在谈见乾隆皇帝的礼仪问题,相见平复了一下心情,夹了一筷子萨其马,一边享受着蜜香甜腻的感觉在口腔中慢慢化开,一边欣赏着桌那边几个男人唇枪舌剑。
和珅吃了个瘪,却毫不在意,正要继续,却听见福隆安开了口,“马戛尔尼先生,听说你曾到过天竺,还到过罗刹国,想必你来之前就对我大清朝做过诸多了解。还有你住的四夷馆,多少外邦使节都住在那里,无一不仰慕□□威仪,无一不在乾隆皇帝面前俯身下跪,你又凭什么例外呢?”
马戛尔尼的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笑意,仿佛此一问又是正中下怀,“暹罗,高丽,或者安南吗?大人,这些小小国家都是你们的属国,而我们大英帝国则是大清朝的朋友,我是带着平等和友谊前来的,各位大人也应当尊重我们的礼仪习惯。”
福隆安微微一笑,“先生此言差矣,我已看过贵国的国书,通商,传教,开海禁,是贵国国王的三个要求,可您作为使臣,觐见□□最伟大的乾隆皇帝,却连下跪都不愿意,又让我们如何相信您的诚意呢?大清国富有四海万邦,我们并不希图与贵国做生意。你们既是远道而来,必然见过各地风土人情,有哪个国家的风景如我国一般雄伟壮观,城邦如我国一样繁华富庶呢?”
马戛尔尼愣了一下,忽然明白福隆安的言外之意是不下跪就见不到乾隆,这个领悟让他有点烦恼。但是出于一位英国贵族的固执态度,他还是继续说道:“贵国的富有让整个欧洲感到嫉妒,但是福隆安大人,诚意都是相互的,我们乘船漂泊了九个月,带着几百件精美礼物,不远万里来到贵国,各位大人却因为小小的觐见礼仪不肯通融,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
这洋鬼子倒是学会以退为进了,福康安坐在马戛尔尼另一边,一直留心听着。方才小丫头把茶水倒在洋人脸上,他还觉得有些莽撞,此刻却觉得此举深得己心。
这几年,洋人的势力渐渐从沿海往内地延伸,红毛国,法兰西,英吉利的商人大夫,有的都进了京城,王公大臣里也有人吸鸦片烟,私下信奉洋教。
福康安对此,颇不以为然。
他在金川打了三年仗,知道四川云南一带的大土司都与廓尔喀交通往来,而廓尔喀的背后,站的就是英吉利人。他们那个什么东印度公司,表面上是做生意的,背地里却四处挑拨蚕食,不丹,吕宋和锡兰,都有他们的势力,如今又假惺惺的来京城谈什么通商,真当别人看不出他们的狼子野心?
他又抬眸瞧了一眼和珅,只有他,似乎对洋人的事最上心。可皇上又委了他接待正使的差事,这是什么用意呢?
正思量着,却听见小丫头的声音再次响起,“马戛尔尼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您去教堂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心愿的时候,是单膝还是双膝呢?”
她声音不大,却惊得两个懂中文的洋人全都抬起头来。小斯当东刚擦干了一头的六安瓜片,正想着这道中国茶味道清冽,以前从未尝过,是不是要买一些带回去献给国王陛下?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心中一动,莫名开始想象她要是穿起紧身胸衣和宽摆长裙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马戛尔尼沉默了片刻,才冷冰冰答道:“这个问题,与觐见大清皇帝无关。”
“这位马大人,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说明一下。在大清朝的子民心中,乾隆皇帝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丝毫不比你心中的上帝逊色,你既想与中国通商,却不愿拜中国的神,这又是为什么呢?奉劝你一句,先要入乡随俗,才能事半功倍。”
相见口中的上帝,教堂,福康安似懂非懂,但看马戛尔尼的脸色,一定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禁得意的瞄了小丫头一眼,见她也同样点头回应,目光收回之际,却无意瞥见十五阿哥,竟在一旁瞬也不瞬盯着她。
永琰仿佛也留意到福康安的目光,却并不理会,出人意料的对着相见说道:“福世兄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总要给洋大人有些思量时间。皇上圣寿也还有些时日,是入乡随俗也好,心悦诚服也罢,他们既有所求,心里当然自有有分寸。”
然后又转头对着福隆安道:“福中堂,您说是不是呢?”
昨晚福康安要带个奴才来见洋人,他本就觉得不妥,不成想这小奴才竟然口才了得,方才也算是帮衬了自己。难怪老三这么宠他,可这么僵持下去,也未见得有什么结果。
难得十五爷也有此意,他自然要领会,“今儿时候也不早了,心意想必马戛尔尼大人也明白了。和大人在四夷馆专门安排了人侍候各位,有空逛逛京城,看看这天子脚下的风土,咱们,来日方长。”
马戛尔尼毕竟是个老江湖,陪着干笑了几声,又让随从呈上给各位大人的礼物。小斯当东亲自拿了一个锡制首饰盒捧到相见跟前,眼睛里竟然含了几分期待。
相见对着他一摆手,“谢了,用卖鸦片的钱换来的礼物,我不会接受。”
小斯当东却不生气,他小心翼翼的摁动首饰盒上的宝石开关,语气里带着难得的真诚,“这条项链与贸易无关,是我祖母留下来的一件纪念品。它很漂亮,是曾经一位英格兰王后的遗物,她曾经是法兰西的公主,据说这块宝石是她情人的鲜血凝结而成,所以历经几百年都不会褪色。”
盒子里,是一条金色的项链,下面挂着一颗月亮形状的红宝石坠子。虽然金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可坠子上红宝石的颜色却涌动如血,鲜艳异常。
“还是免了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自己收好了吧,省的回头再后悔。”相见并不领情,盖上盒盖,推回小斯当东面前。
小斯当东却依旧坚持,“这条项链是我的私人物品,我很想把它送给你。传说中那位法兰西公主亲手杀死仇人之后,嫁到了伦敦,我希望有一天,你愿意跟我去看一看她曾经住过的宫殿。”
“东西可以收,但是什么伦敦,就免了吧!”相见还没表态,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抬头看见福三爷异常阴沉的脸色,相见甚迅速的抓起首饰盒,对着小斯当东点点头,“北京欢迎你,再会!”
说罢,便拉着福康安直奔楼梯口。
直到走出山高水长楼,福康安才来得及拽住她,“干什么跟逃命似的,又没人追你?”
相见长出了一口气,瞧着手中的首饰盒道:“当然要赶紧回家,万一那个斯当东反悔了,把项链要回去怎么办?”
原来是为了这个,福康安简直被她气乐了,“不过是条包金的旧链子,也值得你这么上心,没见过世面!爷府里……”
话没说完,却见小丫头神色凝重的抬头望向自己,“中世纪英格兰王后的遗物,这要是拿到苏斯比拍卖行,怎么也能值几十万英镑呢。”
“英镑是什么?”福康安忍不住脱口问出。
“英镑就是最贵的……”相见刚说了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刚刚竟然忘了自己身在大清朝,赶紧找词弥补,“这英镑,刚才是听小斯当东说的,就是他们国家的银子。”
福康安狐疑的看着她,这小丫头说话办事真是越来越奇怪。正要再问,却看见福隆安从门里走了出来。
“康儿,今天的事,少不得会传到老四耳朵里,你可想过,该如何安抚住他?”
一想起福长安的脾气,福三爷就不禁气恼,“他便知道,又能如何?”
“这么大人了,别耍孩子脾气,他若是说自己从未见过洋人,传到外人耳朵里总是不美。何况,你这事做得……”福隆安说着,撇了相见一眼,“终归欠妥。”
但见福康安一言不发,知道这个弟弟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无奈笑笑道:“罢了,还是我回去先跟额娘说了,再把他叫来讲清楚,免得不明就理,再受了外人挑唆。”
福康安一乐,朝着二哥拱拱手,“哥哥如此为小弟着想,先行谢过了。若是那小子废话,我再去收拾他。”
“得了得了!”福隆安摆摆手,“上回儿他去你府里挨了训,生生在额娘面前磨叽了好几天,就连你嫂子还贴了好几篓水果给他,你把自己府里看好,就别总招惹这个混世魔王了。”
“说谁是混世魔王呢?”一转眼,永琰也从楼上下来了。
“十五爷!”福家兄弟赶忙躬身作揖,福隆安晓得弟弟不情愿,赶忙解释说,“今儿个可多谢十五爷了,帮着康儿圆了体面。”
“无妨,”没了洋人在跟前,永琰也像是松泛了许多,“我不也一样顶着别人的名头,自家亲戚,何必见外。”
一眼看见目瞪口呆的相见,走过去问道:“你是哪家的千金,如此伶牙俐齿,等我回过父皇,该好好赏你点什么。”
这个胖子竟然是嘉庆……
相见感觉背上的冷汗立时冒了出来,顺着汗毛眼一丝丝往下淌。方才自己不但卡了他的玉佩,小眼神还白了他好几眼,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见他走上来,表面是眉眼弯弯一副笑模样,他刚才问的什么,我是谁家的千金?他问这想要干什么?
福康安也没料到永琰会径直去问相见,正想替她回话,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回十五爷,我是福三爷夫人的妹妹,刚巧随姐姐小住在男爵府里。”
“原来是,明山大人的千金。”永琰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一分,忽然伸手解下腰间那枚螭龙玉佩,递到相见手里,“这个赏你了 ,你今儿个说得好,灭了英吉利人的威风。”
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了,只有永琰一个人十分得意,回头朝着福隆安笑道:“福中堂说的不错,的确该好好嘱咐长安,何况今儿个这事,我瞧着倒是他占了大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