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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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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大云宫的夜很深,窗外落木萧萧,沙沙,沙沙沙,一道红色闪电直劈而下。我问母后:“什么声音?”
“哦,一只螃蟹发高烧了,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知道那是在下雨,可我想听母后说说话。打我记事起,她就老是一个人呆着,不让宫女掌灯,坐着坐着就天黑了,随便用些简单的饭菜,又是整晚枯坐。
那些夜晚,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有星子,有时候池塘中红莲慢慢地睡着了,有时候母后会这么说:“萤火虫一家提着灯笼回外婆家去了。”
那必然是朗朗晚空,月亮水汪汪地挂在天上。
可是,这一天风雨大作,母后说的是:“蝴蝶发怒了。”
蝴蝶发怒了,春天跑远了,天亮时分,从太监口中,我和母后得知,父王驾崩了。
他们告诉我,父王的临终遗言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莲花太大了。”
[贰]
大丧过后,我成为这个帝国的主宰。
激越的鼓声伴随着大云国十二岁的太子瑜走向大位,四下欢呼震天。臣子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们喊我:“王。”而三天前,这个称呼属于父王。
父王是暴毙,传闻中,他饮了过量的美酒,以及西域使者进贡的数味草药,它们无一例外异香扑鼻,令人心旌神荡。当夜,他大醉酩酊,歪倒在雕花窗前,太监和侍卫被蓝妃和洁妃一同哭着急召入内室时,二妃妆容迷艳,云鬓凌乱,这使得父王的死蒙上了某种秘而不宣的香艳意味。
西域使者难辞其咎,午时即被斩首示众,但显然大臣们更关心的是拥立新主。我穿了白色龙袍,袖口和领子上都绣了繁复的龙纹,母后说过,龙是高贵而威严的生灵,我回过头望了望,她就在我身后,在薄薄的布帘后安然坐着。
母后不通政事,但她想让我安心。只要她在,我就不害怕,尽管他们说什么,我不是太明白。他们称呼我是天子,然而,天子坐明堂,天子好慌张。他们统统不知道。
我的母后再不信口给我讲一二则童话故事,她开始和我说:“瑜儿,这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能辜负他们。”
其实她和我同样没想过,王位当真会属于我。尽管我是太子,但我不是长子,再说父王宠幸的是别的妃子。数年来,母后和我被身份弄得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他会翻脸,收了回去。
我们对自己都不认可,难以投入角色,我们没有准备。但父王的猝死,坐实了我即位的权威性,在他死前最后一刻,我仍是太子,这令旁人无法翻案。
我一身重孝,龙椅太硬太高,他们还在口若悬河,每当此时,先王曾经想过什么?我抬头,望见头顶千盏莲花灯,烁烁逼人,可朝堂依然铁一样黑,而且很冷。
父王,莲花太大了。可这大云宫的天太窄了。
冗长的奏折让我坐立不安,我直起身子,想换个舒服的姿势,然后——
我看到了他。
坐得那样高,隔得那样远,当中还有那么多人,可我看到了他。
于是,那句话跳到我的脑海里。
他像那只豹。
他无动于衷地站在众人中间,静静地看向我。穿堂风猎猎而过,他的眼睛里有火焰。
[叁]
九岁那年,先王带了一干臣子到京郊的山林秋猎,我也在其中。
众骑飞驰,尘土滚滚,我不喜狩猎,草草射了一箭,忽地听到王兄如轩喊道:“那边!豹!”
先王来了兴致,取过弓箭,瞄准它。早几年,他是很热衷这些的,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气力大不如前,弓拉到一半,竟突然崩断了。
扫了兴,他将弓箭大力一扔,却惊动了豹,仿佛只一转瞬,它就迅速地消失于丛林深处。在离去之前,它和我对望了一眼,它的双瞳里有安静的悲伤,从它的眼里,我看到自己瑟缩了一下。
就在那时,密林中一羽长箭破空而来,带着风声直向先王。
银光劈面,像是那不得不当头承受的命运。万分惊愕中,分明是人声如潮,听到耳里,反倒奇异地寂静下来。我离先王非常近,情急之下,抽出手中的箭,胡乱地向他跨下的马刺去。
马受惊,吃痛地扬蹄长嘶,前脚高高抬起,从而使先王趁机拉住缰绳,险险地避过了那惊天一箭。
随后是严密的清查,但无人能抓获刺客,就像那突如其来的飞箭,他先手既失,不再恋战,纵然是万名侍卫将群山翻了个遍,仍未人找到他的踪迹。
围猎之前,管围大臣就已先行布围,严禁行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三座山头,全部封锁。便是如此周密的防范,刺客仍能伺机潜入,并有机会施放冷箭,还从容地——逃之夭夭?
偏之毫厘,差之千里,先王拣回了性命,回宫后没多久,就立我为太子。而这不是我头次救他了,三岁时,我失手打破了他的砚台,墨汁横流,太监伏地收拾时,发现一条毒蛇正盘踞在案下,距离他的腿,不到半尺。
一而再的无意救助,先王相信冥冥之中,上苍假借我的手来庇佑他,于情于理,他的继承人应当是我。哪怕如轩是他的长子,哪怕他最宠爱的蓝妃是如轩的小姨。
皇家敬畏的惟有神灵吧,他相信神灵会满意他的安排,因为这是上天的旨意。
[肆]
春天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角滴落,那人黑色劲装,眉如寒山。四野仿若有风,他在风浪里,站得安定。
很多年以后,我想我还会记得这天。十二岁的暮春,我成为大云国的王,在早朝上,我第一次见到他,却忍不住离开龙椅,众目睽睽下走近他,去拉他的手。
他好高,我得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脸。我色令智昏,我压根没想过我的举动好失仪,我就想去拉他的手。
我听到布帘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是母后在暗中提醒我不可放肆,但我已顾不得。
他的手在我掌中停留,很凉,像玄铁。他冷吗,外头风真大。我还不够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他也需要时间才反应到这一点。他试图避开我的手,但他不能生硬地惹恼我,他的眉间有淡淡的不适感,一定很尴尬吧。众臣大惊失色地望着我们,也很尴尬,只好纷纷当作没看见。
我是他的王,他不敢打我,想到这点我就心情愉快地抹了抹眼睛。特权果然有好处,怪不得历代都有太多人为王位争得打破头。
他的身上有青草香味,我望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笑:“属下白广山。”
“喔,我记住了。”我心满意足地回到龙椅上,“退朝!”
傍晚时,我在御书房刚铺开第二张宣纸,母后来找我:“瑜儿。”
“哎。”
“今天……你在朝堂上……”
“母后,你给孩儿看看,这幅画作得如何?白色的广袤的群山,是北边的冬景吧?”
母后不肯看,径直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画了一下午,才完成这一幅呢……咦,母后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母后怔了怔,已然有了哭腔:“瑜儿,大臣们下朝后的议论有多不堪你当然听不到。但我不想再听到诸如幼主年少无知,耽,耽于美……色之类的话。”
我从未觉得他美,美在我心里是另一回事,比方说母后,或是她一再对我描绘的那个故乡。她是南边人,入宫前是住在太湖边的大家闺秀,那儿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稻谷鲜香,姑娘明亮,我很向往。
我不能忘记那年秋天偶然遇见的豹,它临去前,我站在高坡上凝望着它,它的眼神清淡又温情,我想被它带走,走到极远极深处,终日征诗逐酒。白广山就是它吧,他让我心生亲近,跟他美不美,完全没有关系。
我只是从此没法再忽略他。可每次早朝,我都窘迫透了,跑到他跟前,转了几圈,又不知要说什么,他就垂手站着,谦恭地看着我。
我急得要命,去问贴身太监合安该怎么办。他好高深地想了半天,恭敬地回答:“王让自己再忙一些吧。”
所以我也好高深地想了半天,唔,最忙碌的法子就是打仗。先王的死与西域贡品有关,那我就去西域吧,替他报仇。
早朝上,我便宣布挥师西域,正直清高的大臣哼了一声:“儿戏!”
我翻了翻眼睛,问他,“我是你的什么人?”
大臣鼓着脸,不得不答:“王是微臣的君主。”
“那你一定知道君无戏言了?快赞同我,我是王,不然我杀你的头。”
忠臣脖子一梗:“为江山社稷进言,死得其所!”
“喔,那我杀你全家。”
还是兵部尚书识大体:“王英明!依微臣之见,西征也不是不可行,但臣等建议……”
“就依你说的,朕御驾亲征,白卿,朕封你为大统帅。”
带我上战场吧,白将军。
布帘后的咳嗽一声比一声急。母后,孩儿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忙起来。
[伍]
白广山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随我远征的。都说古来征战几人还,他的同僚竟以羡慕他的为多。想想看,以前他就是个都尉而已,承蒙王的垂青,一下子升为统帅,战火虽然无情,但熬过这一关,将来可谓前途无量。
连日来,他都忙于全国征兵,成果甚丰,我心底也踏实多了,他带兵操练,我就站得一旁看。有回到得晚了,远远望见他负手而立,看着士兵挥戈搏击,经他们悄声提醒,他才发现我,随手一拂袍袖,大步朝我走来,肃容沉睫,素衣飘飞。
我想过他那样的生活,铿然有力,在阵前冲锋杀敌,过千万人如无人之境,人生光明灿烂,眼前万里江山,那是比帝王生涯更为开阔的所在。
不似这禁宫杀机四伏,步步惊心,充满了仰人鼻息的无可奈何。但我没有料到,就连前往西域的途中,也是这般。杀手潜伏在四周,如影随行,鲜血浪头一般涌上来,浪头一般落下去。幸得白广山武艺不俗,磕磕绊绊的,我们还是到达西域。
边关早就战火纷飞,西域抢在我们到来前开了火,边城墨汀风雨飘摇,护城河内已是一片浩荡的红流,我的子民用血肉之躯一次次艰难地阻挡进攻,而远方的铁骑声仍然雄浑。
金戈铁马如潮水涌动,血战至此,大军损伤大半,麾下只余数千男儿。白广山提枪在手,足下一点,人挟银枪如电光飞闪,直指敌军咽喉。
他预料这是一条不归路,可他还是跟我来了。他一刀一枪,铁血洒沙场,他还是跟我来了,跟我共进退,生死随。
矢石横空飞荡,剑光纷沓而来。酣战后,墨汀被围困。又五日,城中粮草所剩无几,此城已是西域囊中之物。
战争是这般凶险的事……终于到了那日,副将向我请示:“王,降还是不降?”
我们并没有选择,降,尚有生机,不累这全城百姓,不降,再拖几日,弹尽粮绝,照样坐以待毙。我点点头,那一刻,我想起了先王。他在那羽箭袭来时的眼神,我仍历历在目,贵为天子,独霸高处又怎样?在死亡面前,同样惧意深重。
只有白广山说:“不降。”
他们都放弃了,他不。他如离鞘剑光,字字迫人:“进攻西域本是王临时起意,为何西域早作准备,重兵以待?为何援兵迟迟不来?王若受降,恐会趁了他人的意。”
我不懂,但我愿意听他的话。那夜,他带了我,从城西一处田野下方掘地三尺,摸黑前行了数里,重见天日时,已是次日正午。
他会遁地术,那是当年他师从东洋浪人,苦练七年习得的忍功。风波再险恶,他握我的手,我将不介意,此后余生,我只得左手握右手。
我被他安排在城外一户农家院里,他则快马加鞭,赶去邻城搬救兵,再来一回血战。在黑暗的地下,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抬肩一抱拥,抵挡了世间的风霜。
我一直想遇上一个人,牵我的手,带我离开。多幸运,恰好是他,让血腥和悲哀,统统不再。我贪这一晌之欢。我问过他:“他们骂我是昏君,你为何冒死救我?”
“你是我的王,我得保护你。”
“你对我好,我便是万死,也不辞。我不怕死。”
他慢慢地说:“如果王不在了,是何人最称心呢?”
我心头发紧,我若死了,登基的将是如轩。当初先王立我为太子,就令他的母亲洁妃和小姨蓝妃妒恨在心,如果他为新王,我的母后则变成前太后,没有活路。
我不能让母后死于非命。出征前夕,她夜夜哭泣,望向我的眼里,只剩空洞的悲哀。我告诉她,一场小仗,不足为惧,她不肯听,仍是哭:“千秋万载,史笔如刀,你想让你和他千夫所指吗?”
我不想让母后肝肠寸断,但其时我满脑子都是想和白广山鲜衣怒马,并肩驰骋,生就生,死就死,他肯在身边,哪还管得了什么图穷匕首见。我只能辜负母后,我没有办法。
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将它护得周全。若熬过此劫,我要去南边替母后看看故乡。
[陆]
南边原比母后的形容更美,良玉生烟,陌上百花盛开,是天清地阔的清明河山。市集很热闹,我替母后挑了几样她念叨已久的物事,便闹着要去灵隐寺上香。
山路湿滑,我跌了跤,两名侍卫为了救我,差点从山崖跌落。白广山身着雕翎戎装,神色自若地将我往肩上一扛,负我前行。他折一枝藤条递给旁人:“拄着它吧。”他自己则抽出腰中佩剑,披荆斩棘,走在最前头。
先王抱过我吗,在极小时,是有过的吧。我和如轩都称他为父王,但我希望我所见到的父亲是如轩所见到的父亲,总是笑的,饮酒作乐的,和蔼的,高兴时可以摸着我的头,弯下腰讲话的。
伤得较重的侍卫惊喜地喊道:“前面有人家!”
后来我想过,我的一生大概是从这座雨后的空山开始,才有了故事。
那是一户农家,布衫女子容色如雪,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静立在紧闭的柴门前,她身侧一树栀子开得正清丽,更远处,是山间的薄雾。
小院细雨潇潇,我忽有所动,心中有什么随这花雨开朗,扬声道:“在下四人不慎……”
原来,她才是我的遇见。
她的竹篮里盛满了薄荷叶,此后我便唤她为薄荷。当她朝我们走来,我闻见薄荷深且静的香气,母后居住的小院子里,永远有这种香气。
母后,我还是想着他……
侍卫们的腿伤不轻,我们在薄荷家中停留了七天。放晴时,我随她到菜园劳作,她种了猕猴桃和碧绿的蔬菜,烹的茶混杂了水果和花的味道,有山野香。
她的笑脸像最好的御厨精心烤出的金黄色的馒头片,纯洁而朴实,散发着食指大动的喷香。她是来自母后故园的姑娘,我喜欢看她的笑,我想带她回宫。临别前夜我去找她:“你做我的王后好吗。”
她抿着嘴笑:“不,民女有了心仪的人。”
“是谁?”
“白将军。”
西域一役,令白广山名动天下,待见着面,只有更出色。女孩要爱上一个非凡的英雄,根本等闲。我和他是同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他英姿挺拔,而我是被他扛在肩头的顽童。理所当然,她爱的是他。我了然地笑:“不,你是我的王后。”
她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她不说话。我握一握剑,又笑了笑:“我不着急娶你,但我会给你买胭脂,春天时带你去看河水和桃花。”
她常穿淡色的衫子,长发如墨,像杏花春雨,淡淡的香。她做的爆炒河虾真鲜,加一小碟豆豉,我能吃两碗白粥。但是事实上,吃什么,说什么也都对我不重要,每天每年,我看着我在乎的有限的几个人都在身旁,就够了。
天下真大,人潮汹涌,但真能伤着我的,或是逗乐我的,我想留在视野内的,也就是区区几人。“或者,只有跟我到了王宫,你才能离他近点,才可以看到他。”
薄荷跟我回宫大约是这句话的作用吧。但白广山丝毫没有问起,回程时,我和薄荷闲谈着,他置若罔闻。我说起曾经遇见一只豹,薄荷笑道:“豹子是有媚态的,柔软迷离。”
我吃了一惊,我只以为那是警觉尊严的生物。我看了白广山一眼,他玄色大氅,抱着剑,懒懒地坐在马车里,看上去不像长街立马的武将,更像是周到丰润的江南才子,可不正是薄荷说的那样?
白将军,这些年来,你寂寞吗。
他三十有七,尚未成婚,听闻年轻时是颇讨女人喜欢的,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一概不应,到了如今,也有着让薄荷心动的风采。而他见到她,是会笑的,笑得像四月的阳光和九月的桂花,暖洋洋。为着这个笑容,我得带走薄荷。
[柒]
如我所料,母后一见到薄荷就很欢喜。听宫女们说,薄荷颇有几分她少女时的神韵,我便在母后的寝宫旁边新建了一处别院,冬天时薄荷就能搬过去。太监合安替我将她暂时安置在留园,我去找她很方便。
薄荷是个聪明的人,找来兵书和史籍阅读,对时局颇有见地。她甚至帮我收罗了王兄如轩谋逆的证据,西征途中的杀手死士,刻意瞒下的求援信……全都是他所为。死证如山,我是必须将如轩除掉以绝后患的,但我不想。如轩是被幼时的我欢天喜地扑上去叫过哥哥的人,我下不了手。
年底,我将如轩和他的家族送去了西北,做个闲散的藩王。夕阳西下,他望向京那一瞥,是有怨恨的吧。可是哥哥,如果你我换位,你不会对我手软,不会对我的母后手软。经历生死劫难,白广山教会了我何谓责任,是我的担子,我不推脱。
铲除异己,瓦解权臣势力,减免赋税,我便是在这一日日的历练里,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王。大殿恢弘,母后仍垂帘听政,白广山仍一言九鼎,薄荷仍在留园等我归来,太监合安仍会给我磨好墨,无论当王还是草民,我都对这朴素宁静的生活很知足。
尽管我知道,纷争、心计和阴谋,还在无时不刻地蛰伏,但没有关系,我所要不多。如同这大云宫,它终日阳光匮乏,放晴的日子很少,天空总是铅灰色,但晚上常有月亮到来,这就很美妙。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七年,合安却在浓冬时染了风寒,拖到春天,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入春的雨水充沛,三更天了,雨点落在琉璃瓦上,我靠在立柱前,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我以为当王很快活,跟先王似的,耽于玩乐。至于治国平天下,那是我心智之外的事情。合安你还记得吗,我登基时,你劝我找点事做,我就忙个不停……祖上一代代传下的基业压在肩膀上,王不好做啊。”
合安勉力笑道:“王,我劳作了一生,我却不能放下那个人,你做到了吗?”他的神志渐渐不清,仍强撑着絮絮地说话,“王,我的家乡在四川,王,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王,我想死在家乡呢……王,雨好大,秀儿,我们得避避雨……”
合安在春天的雨夜合上双眼。在那座开满桃花的小山庄,有个叫秀儿的姑娘,穿白色衣衫,爱笑,齿若编贝。他以为成年后,就能娶她为妻,但家乡遭了水灾,家人带他背井离乡谋一份微末的生,可惜世事苍茫,他不得不受那一刀,拖着屈辱的残躯,在乱世苟活,再也无颜面对故人。
合安下葬后,我去找薄荷。她不在留园里,宫女说黄昏时她就出去了。我的心闹哄哄,便随意在宫里闲晃着,转到一处偏殿,竟看见了他和她。
他们立在城墙下,似乎是在谈论着什么。月色清寒,夜空有很亮的星子,晚风将他们的话语支离破碎地送来:“白将军,我知道你爱的是何人。”
“你知道?”
“我知道。”
薄荷的步履安详清凉,墙头的桃花一瓣瓣落在她的秀发上,她有着无比动人的背影,我在她最好的年纪碰到了她。次日清晨,我和她一同去向母后请安,当着母后的面,我对她说:“我要娶你。”
她毫不犹疑:“好。”
我吃惊了:“为什么答应?”我明了她心有眷念和不甘。
薄荷轻轻地答:“王命,我不敢不从。”
母后开口了:“是不得不从吧。”她蹙眉,“不甘愿的事情,为何要去做?你不是我,我能给你拒绝的权利。”
薄荷深得母后欢心,若向她恳请不嫁于我,母后只怕也是会同意的。可她咬住下唇,有一丝出神:“可我想给自己一个死心的机会。皇家森严,我用它来律己,大约比嫁与平民,来得更牢靠些。”她朝我笑笑,恍然是初见的模样,“瑜,我这颗心,我把它藏在这儿了。”
我握住她的手。是,我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因为我还有个梦想,说出来你不准笑话我,我想做个明君,国力鼎盛,子民安乐。
但我喜爱的是另一种生活,我要住在阳光充沛的庭院,青花瓷缸里养肥美的鱼,在花树下埋一坛佳酿,来年冬天温一温再喝,再多前尘阴霾,我都不用理会。请让我得到它,趁我还未彻底老去。
薄荷,爱而不得是怎样的滋味,我也知晓,那么,我们应该更亲近些,你得帮我。
好了,白将军,卿自早醒我自梦吧,各有凄凉话夜长。
[捌]
薄荷在九月有了身孕。一下朝我就来陪她,她迷上了工笔,我就请了画师教她,她画画时,母后和我就坐得远些,一颗一颗地挑梅子。薄荷嗜酸,老念着南边的酸梅汤,御厨也做不出她满意的,母后索性亲力亲为。
起先,我会问薄荷:“他爱的是谁?”
她就狡黠地看看我:“……我不知道。我吓吓他,他自然惴惴难安,一想起这件事,就顺便想想我。”
“那我比你有优势,我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薄荷不信我:“他在意恐吓吗?”
“既然他有所爱,想必……他在意独自去死。”
这几乎是我和薄荷天天都要重复的对白了。我和她说:“你想要挟他,但牵制的是我,我老在想,他爱的是何人,为何他还独自一人,为何不能在一起?”
薄荷反问:“我和我爱的人,为何不能在一起?你和你爱的人,为何不能在一起?”
我无话可说,日后就不多问。王儿明远在最热的夏季出生,母后很高兴,非要亲手带他不可,她说明远像我,不怎么哭闹,总眨巴着黑眼珠,是奶香粉嫩的乖娃娃。
薄荷当了母亲后,和我的对话少了许多,多问她几句,她就不耐烦:“别吵,王儿在睡觉!”
只有一次,王儿睡得安适,她主动粘上来:“哎,瑜。白将军那件事……”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薄荷玲珑清脆地笑了:“他爱的,是你的母亲。”
她是女人,她比我敏感,白广山的一颦一笑她都捕捉。她爱慕他,便心细如发,那两个人苦守多年的秘密,竟被她洞悉。
他眼里的光,属于布帘后的那个女人。这就是母后始终坚持垂帘听政的原因,她是太后,他却是臣子,她和他,只能在朝堂相见。
……很多想不明白的事理,有了答案。母亲日夜担忧,魂不守舍,源于我并非先王的嫡子,一旦被识破,后果堪虞。她连白广山都未曾告诉,多年来,一个人拖着沉重的阴影过活。
而那一羽差点葬送先王性命的箭,出于他的手。他擅长遁地术,因而事后他们布下天罗,将群山每一寸每一寸地翻过,都没能找到他。
那是个漫长的传奇,当他和她正年少,在南边的大宅子里玩耍嬉闹,暗许终生,手拉着手在春风沉醉的月亮地里走。但先王看上了她,她不得不从了王命,入宫为妃,却被始乱终弃。他则远走大漠,苦学武艺。
只有先王死,他才能带走她。可是,就算先王死,她也不跟他走——她的瑜儿只有十二岁,她放心不下。因此,他们一年年地在深宫蹉跎,相思相望不相守。
但是,瑜儿已经二十了,瑜儿有了自己的妻儿。
[玖]
我的母后死于肺病,年四十一,史称文德王太后。十七年后,我的王儿明远登基当天,薄荷带他跪拜了太王太后和他的父亲,宣王瑜。
当帝都山呼万岁的喧嚣惊飞了群鸟时,我正歪在山坡上晒太阳。村童奔跑在原野上,老远就喊:“京城里有新王啦!”
我也曾经是那么样不管不顾勇敢的少年呢。
村童到了我跟前,却怯怯不敢再近一步。我摸了摸脸,当王数年,不怒自威的面具戴得太久,一时难以摆脱,孩童都怕咧。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让他们亲近我,我会讲很多很多童话故事,他们会喜欢的。
我离开王宫时,一共带走了三样东西,酒杯,马鞭,银票。每晚喝杯酒,就能睡个黑甜好觉,兴致来了,就去郊外骑骑马。等到我皮松肉驰皱纹耷拉,板起脸也装不出威严,等到村童差不多管我叫爷爷了,我就拿出其中一样去换钱,买些糖果哄着他们过来听我说话。
若他们有谁想去考学堂,我就把马鞭卖掉,给他们提供学费。哪个孩子成器考取了功名,去南地做官的话,请一定要对百姓好。任何一对平凡的农家夫妇,都有可能是我的父母。虽然在史书上,他们早早地死去。
十七年前,他们以疾病和战争之名,双双辞世,像两只远飞的鸟,去了有悠扬歌声的地方。十七年后,轮到了我,我退位让贤,将康平盛世妥善地传给我的王儿。
我是想带走薄荷的,但她要陪伴明远。女人都是这样吧,母爱使她们停留。她不来,我便独自归去,一路向南,停在春阳正艳,红花正好的这一处山落,骑快马,喝烈酒,骑烈马,喝快酒。
一如少年从前,我的父亲白广山。
一如少年从前,我所期许的那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