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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因茨大主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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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克里斯蒂安担任美因茨大主教的第四十四年,在这个战乱纷飞的年代,这个时间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也许是因为他活得足够久,到了老年,他会分外渴望怀念青年时的时光:他的主教之位系最后一位在名义上担任天主教共主的教皇阿德里安五世任命,作为这位昔日的巴勒莫大主教的学生,他见证了这数十年来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兴衰,以及君主们的死亡,威名显赫如腓特烈二世最后也不过是一尊数尺长的棺椁,他那些才干声望远不及他的后代又能留下什么呢?
尽管绝罚之战后教权已不再神圣,但君主们仍保留了加冕礼,对于某些王位来源不那么经得起考验的君主来说,加冕礼的存在更加重要,比如这位勃艮第国王。
三个月前,法兰西的查理四世去世、路易十世登基,他立刻要求勃艮第公爵兑现他妹妹的婚约,尽管人尽皆知这一由查理四世订下的婚约已经由他亲自取消。公爵拒不从命,故同国王兵戈相向,任性莽撞的国王根本不是他昔日封臣的对手,尽管他坚决不肯承认失败,但公爵已经宣布了自己自父母处继承的所有领地都不再向法兰西国王效忠,并自称勃艮第国王。
尽管领主早已不再在意忠诚的誓言,但堂而皇之自称国王在这个时代仍然是一个会引发争议的事,教廷已不复存在,他要取得欧洲对他地位的认可至少需要一个愿意给他加冕的主教,他向他发出了邀约,而他最终选择前往勃艮第。
“欢迎您,主教。”当他踏入勃艮第宫廷后,国王亲自前来迎接他,他有些惊异他的年轻和秀美,那惊人的光彩并不因他简朴的衣着有所蒙尘,并且令他回忆起一些他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往,“您很像您的曾祖父,陛下。”
“您见过我曾祖父吗?”
“见过一次,在我的老师为他做临终告解时,那时他已经是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但我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他青年时的光彩,对世事的不甘和叛逆,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他最终做到。”
“他确实改变了这个世界。”阿尔诺德一世温声道,提起他那光彩熠熠的先祖,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他建立了商会和学校,改进了医学和法律,掀起了文艺复兴的浪潮,我们所有人都因他受益。”
“我以为您会更在意他真正收归了皇帝的权柄,将意大利纳入帝国的统治,如果昔日的罗马教廷是一棵巨木,那绝罚战争不过是砍断了树干,真正斩断树根和触须则是腓特烈二世的统治,他证明了君主真的可以不依赖上帝进行统治。”
“可失去了教廷的约束,国王和贵族会更加肆无忌惮,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光明和希望照亮了人的视野,但灾祸同样如期而至。”阿尔诺德一世轻叹道,“我并没有责怪我先祖的意思,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他们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我要做的事与他们不同,也许会有人认为我背离了他们的意志,我知道,您是因为我家族的缘故前来为我加冕,如果您认为我的行为有辱我家族的威名,您也可以选择不践行您的忠诚誓言。”
“您的意志是什么?”
“宗教也好,王权也好,它们本质都是服务于统治的工具,而统治的意义是让人民过上更好的生活,而非服务于个人的野心。教廷的覆灭是因教廷违逆了人民的意志,那在国王背离了人民的意志后,国王也不应该存在。”
“可您将要成为国王!”
“一个称呼而已,奥古斯都的本意也并非皇帝,而是第一公民。”阿尔诺德一世说,他坐在琉璃窗下,神态异常端庄温雅,在光影下呈现出异样的静美,“我选择成为国王,但我不会留下依靠血缘传承的后代,霍亨斯陶芬家族的传承将自我断绝,而当王权不再依靠血缘传承,皇帝的姓氏也不再高贵,像修道院里的圣像,它们曾经无比尊崇,却难逃被摧毁的命运,有一天被推翻的或许会是我的先祖。”他轻轻一笑,“所以,主教,您还愿意为我加冕吗?”
他并没有立刻听到主教的回答,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他道:“您让我想到了您的另一位先祖,东方的塞萨尔一世。”
“您见过他?”阿尔诺德意外道。
“我没有这样的荣幸,但我曾有幸阅读过他的书信和著作,将近一百年过去了,或许我也算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他的人之一吧。”主教轻叹道,“他的功业足以比肩昔日的罗马皇帝,却在生命的最后中感叹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不是征服了多大的疆土,而是他的统治确实给大多数人带来了更美好的生活,可您看看他的帝国,他活着的时候,他对北方的罗斯人是多么公正仁慈,而现在他的后代正征伐着他儿子埋骨的疆土。”
“凡人终将淹没于历史的洪流,如果您真的对您所想要做的事有所觉悟,那您应该明白高贵的姓氏和威名赫赫的先祖都并不重要。”他最后说,望着年轻的国王,此时他的目光终于有些冲破怅惘的清明了,“我并非忠于霍亨斯陶芬的姓氏,我只是崇敬腓特烈二世本人,您会成为同您的先祖一样值得被崇敬的国王,我很荣幸为您加冕。”
“但我们都会淹没于洪流中,也许我们可以留给后人一些事物,也许不能。”国王说,他有着浅淡的绿色眼睛,瞳光异样清透,在阳光下亦然,“很荣幸今天能和您交流,我给您准备了房间,在您离开之前,请尽量多休息一些时间吧。”
这趟旅程对他的年龄来说确实称得上是负累,但他认为为这位年轻的国王加冕和曾经为他的先祖做过临终告解一样令他骄傲,离开前,他再次回过头,看向琉璃窗下年轻的国王,那彩色的、斑驳的影子投在他端丽的脸孔上------像要碎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