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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三章 若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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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酒精的作用,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母亲一个电话吵醒。
“伊宝,我和你爸爸看了几个好日子。”她喜气洋洋地说。
母亲在跟我谈婚期。哦对,我将要结婚。见鬼的结婚。于建峰再也不会与我相关。我曾经傻乎乎以为他爱我。有些人山盟海誓说得多动听,到头来海枯石烂也不值一钱。尽是狗屁。
“伊宝?”母亲又叫我。
“妈妈,我在开会。”
“散会以后,记得回电。”
我乏力地挂断电话。
不禁想起昨夜的失态。我应该是满身的酒气,摇摇晃晃坐在楼梯上唱歌,然后看到徐衍之,我们相互凝视很久,我忍不住流泪。后来他送我上楼,跟我道别。我拍拍额头,我的天,他听到我唱歌又看到我醉酒。单伊,你的脸丢到了月球。
但闭上眼睛,便看到他那样苦涩地看着我的眼神。他衬衫上的温度还残留在我手心。又想掉泪。我深吸一口气。然而,哭也哭过,姿态也尽失,生活还是要继续。一苞花会残了败了,但仍旧要忍着来年再发。
我知道自己不是黛玉,伤春悲秋绝无诗意。
理清完欢喜哀伤,又是新的一天。
况且父母现在身体还算健康,一家人还算生气勃勃,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我恐怕还要继续单身,将无法让他们安心了。
曼子打来电话询问我情况,我只说在赶稿。
“你还好吗?”她仍然不放心。我那样的大醉,在她面前还是第一次。
我只笑笑,“曼子,我把神经科女医生写成精神分裂怎样?”
她扑哧一声,“单伊也开始找噱头了。昨天——”她顿了顿,又问,“你和于建峰是不是出了问题?”
“吹了。”我淡淡地答。
“你这样随便?!”她大吃一惊。
“女人对待感情最好随便一点,否则会千疮百孔。”
“建峰怎么说?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和他无关。还是那句话,不合适,不必耗着枯死。”
曼子长长地叹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口气与我父母如出一辙。单伊的终身大事要成众人关注的热点。呜呼哀哉。
“我从来不为后路打算,”我无谓地说,“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尽快交稿,然后盘腿数稿费。”
“你在自暴自弃。单伊,你该信任我,你与建峰究竟是什么原因?”
“曼子,我并没有像你爱石瑞城那样爱建峰。”
那边顿住,无话。
过一会,她才语重心长地说,“单伊,人活在世,不要太清高。建峰是难能可贵的男人。”
曼子并不了解于建峰。
所以说,男人从来只会给女人看见自己的金丝外套,至于内里是什么颜色,我们不得而知。如果够幸运,你也许看见他表里如一赤纯良善,或者看见他绵里藏针口是心非。曼子单纯,何曾看见任何一个男人的叵测心怀?而我也曾经只看见于建峰的金丝外套,但不幸的是,他的内里终于不小心给我看清楚。
“曼子,俗气的人容易活得好。我自有分寸。”我随口说。
“可是你并不开心,”曼子说,“如果有可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问题。自己藏着心事容易憋坏。”
“好。如果到了那一步的话。” 我知道向人吐苦水从来于事无补。
曼子又叮嘱我喝一点浓茶,才挂上电话。
下午去上班。因为旷工半天,被记考勤的老板秘书扣掉整月的奖金。但这不是主要的。投资方终于定下了验收的日期,就是今天下午。事情却栽在了钟磊身上。
黄作家,钟磊,我,还有年轻的小夏姑娘,我们一行四人去见了那位投资方负责人。谁知投资方验收过后,脸孔拉得老长。那位精瘦的中年男人哗啦啦地翻着剧本里的前几集,很不满意地对黄作家说,“黄先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四十岁的人说话不能总是像二十几岁啊!而且你看,相见欢不是一个词牌名吗,这里说是一首古诗,有没有常识!”
坐在钟磊身边的小夏立刻红了脸。那几集正是出自她手。
黄作家瞪了钟磊一眼,“对不起,魏总,是我的疏忽。您看可不可以先把其他的结了。这几集我再修改一下。”
那魏总一脸的愤懑无奈,“黄先生,我们看您的面子,才老远跑过来,是充分信任您,信任您托的人。我们是很有诚意的,但是我希望也看到您的诚意。所以我们还是希望您那边先把剧本修改成熟了,再来谈协议和稿酬。”
“魏总……”钟磊知道事情不妙,想要求情。但无奈对方涨青了面皮已经拂袖而去。
剩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黄先生说,“钟主任,那几集我来统一遍稿,一集三千块钱,从你稿酬中扣。”一边翻着那被毙掉的几集,一边摇头,“钟主任,您当初怎么跟我保证的。现在交稿是这样的水准……只要有一点文学素养,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黄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钟磊立刻赔笑,“你也知道,投资方哪有那么痛快给钱的,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小夏姑娘亦手足无措,慌慌张张赔不是,“真是对不起,黄先生……是我不好……”但唯唯诺诺也说不出几句话来。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此时完全黯淡下来。
黄作家起身,用眼角扫了一下钟磊和小夏,叹一口气,“钟主任,我希望你能负责任一些。”说罢走出了房间。
小夏几乎急出眼泪来。这天真的女孩子。
我把她写的那几集拿过来随便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句女主角的台词:“她是海洋里的一条鱼,偶尔游回他的港口”,又有“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如果你有半点认真,也会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的天唉,又不是徐志摩,又不是琼瑶,更不是写酸词腐文作九流诗。这类的台词真可怕。我翻翻白眼。
“单伊,”钟磊说,“小夏那几集,能不能你先帮她看一看,改完以后再交黄先生统稿?”
小夏也面带希望看着我。
这又是何苦呢,早知如此,何苦找一个学表演的女孩子来写剧本?但我只用做好自己的一部分,至于前半部分要如何进展,与我无关。
“不好意思主任,最近还要给杂志社赶稿,恐怕没有时间。”我干脆地回绝。钟磊扔过来的烫手山芋,不便吃,最好高高挂起来。何必做老好人,图一点空名,叫人家天天念你的好处。有什么好的?又不能换五斗米来吃。
钟磊还要说什么,沉默许久的小夏却开口,“师兄,我自己捅出的窟窿自己填。不必为难单小姐。”
我看她一眼。小妮子已然没了泪花,清秀的脸孔上倒是看得出一丝坚定。这样漂亮而又自认为漂亮可以当作资本的女孩子,自然是心高气傲的。
“那辛苦小夏了。”我笑。
她也一笑,干笑。
回到单位,又接到于建峰的电话。
“单伊,什么时候下班?我在旋转餐厅等你。”
他说等我,其实等于通知我即刻前往。也好,我们正好两清。
“我就过来。”我挂断电话。
我到达旋转餐厅,看到他正站在落地窗前,高大坚挺的背影,意气风发。
“你已经到了。”我叫他。
他转过身来,扬起唇角,“帮你点了去骨小牛排。”
我笑一笑,坐下来。我只想跟他平和交谈,然后结束掉这一段。即便是仇人相见,也还要保持一点风度,更何况我与他目前还是男女朋友。
“单伊你看,从这里看出去,”他示意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几处小区,“这是生意,那边也是生意……全部都是生意。”他谈起生意来雄心勃勃。
“那么除了生意,你眼里还能看见什么?”
他回过头来,笑笑,“当然还有你。”
我立即觉得反胃。他现在还要戴一副面具,也不觉得累。也不晓得他和多少女孩子说过“我眼里只有你”。
“桑乔家的烧鳗鱼饭怎么样?”我问他。
他先是一愣,又笑,“我记得你从来不吃日式料理。”
“为什么不?一日三餐吃米饭青菜,难免会腻。只要有钱,就能尝尝鲜。”
“你今天怎么了?”他很敏感。
我轻笑,“建峰,你我不必再绕圈子了。我自知不是别人的对手。”
他似乎明白过来,面孔发红。前天晚上在那个日本料理店,他与那女孩子甜蜜,我看见他,他却不曾看见我。
“单伊,”他面带愧色,“不论如何,我娶你的态度是真诚的。”
“男人的真诚太过宽广,恐怕并不能对他的每个女人分得均匀。”
“单伊,”他终于有了慌乱之色,“你也知道,我答应伯父伯母,要照顾你。”
“但我不是你的那杯茶。”
“可是除了你,我不愿娶任何女人。”
“那是自然。我有自己的个性,又没有一般女人的做作和幼稚,比同龄的女人更能给人安全感。我内心安静,叫人放心。”这是他于建峰的台词,我还记得。任何人给过我的温暖,我都会记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相信我,那女孩子我只和她来往过两次,再也没有瓜葛了。”
“但是女人如衣服,一件怎么够穿?你于建峰多少算得上一个王老五,只一件衣服的话,难免寒酸。”
他很难堪,并不再接话。我不留情面,说得十分尖锐,他也知道事情绝无挽回的余地。
对于很多男人,太太就如同过时的皮大衣,只有实际保暖功效。一旦娶回家里,便可放心大胆束之高阁挂起来,发霉落尘也不必担心,因为她总是你的。只是那些莺莺燕燕吴侬软语更有味道些,所以男人们拥有两件甚至两件以上的衣服,也不足为奇。
只有柳下惠,才会千辛万苦寻得一件珍品,永远爱惜,不离不弃。然而,世上有几个柳下惠?世人很多都不幸运,一旦寻错了,只得永远穿下去,再遇见喜爱的也不得动心思。否则必遭白眼。
良久,建峰喝下一大杯水,“单伊,我希望你能够仔细考虑一下……你也知道,人无完人……”
“建峰,”我打断他,“有人破产很正常,有人失恋很正常,有人生老病死很正常。但有些东西想要靠挺住来维持,就不正常。”比如我与他的关系。
“单伊。如果你愿意再给我机会……”
“建峰,我们好聚好散吧。”
“你一定要这么绝情么?我们毕竟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建峰愤懑起来。
我气结,想回敬几句,又觉得多余,于是只说,“你大可以一生都在花丛蝴蝶群里穿梭,但是小心变成色盲!”
我忽然觉得刚才那句话似乎重了些。毕竟他并不欠我,因为我爱的并不是他。很多人说,感情没有对错没有相欠,只有合适与不合适。
又要让父母亲失望了。他们苦心打开围城的门,在那里盼我。我却在临头转身掉头走。而建峰以前无论是在何人面前,虽然固执刚愎了些,但从来也是作风正派感情专一的男人,甚至还是巧姐和曼子口中“难得的好对象”。父母盼着我们结合,盼着女儿的良辰美景。但良辰美景哪里就能持续一生一世?这是几乎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叫人失望。
我一个人空荡荡踏上一辆计程车,竟然又接到何白的电话。而我已经将他忘却了很久,直到接到他的电话,才想起世上原还有叫做何白的这个人。是我太不应该了,毕竟他有恩于我。
“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他问。
“考虑什么?”
“看来我写了那么多,终究是白费唇舌。”他有些失望。
哦,我想起来了。那封邮件我看过的,他说“到时候回国,希望能与你共进晚餐。请你能仔细考虑我的邀请”,我还记得那封情深意切的电子邮件,虽不提半个爱字,却爱意浓浓。我又想到那瓶面膜,太昂贵了,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他。
“我记得我已经给了你回复。”我说。
他顿了顿,又说,“那漫画配字十分精彩。我朋友托我谢你。”
“过奖了。”
“有空出来一起吃晚餐吗?我记得你还欠我一顿。”
是,我欠他的,岂止一顿晚饭。“当然记得。这顿我请你。”
“那么我在青水桥等你。现在。”
“好。”我正好一并把昂贵面膜还给他。
我到达青水桥的时候,看到何白站在桥上朝我挥手,一身俊朗意气风发,倒有一点文艺片男主角的味道。
“你向来很准时。”他说。
“何苦迟到一分钟给人抓把柄?”
他轻笑,“你今天不错。”
“哦?”我不解。
“你今天气色很好,比起上次见面,起码年轻了五岁。”
我有点郁闷,“当面提女士的年龄问题,不大礼貌,何先生。”
“我说过,我有名字,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又强调。
“那么何白,这顿我请你吃牛排。”
“我从不挑食。”他兴致高高。
我们穿过桥下的广场朝餐厅走。路边有卖玫瑰花的小孩子上前叫卖,有的甚至一上来就抱住何白裤腿,求他买玫瑰。我向来厌恶这种强买强卖,但他却绅士翩翩,每个小孩子的玫瑰他都买几朵,到最后竟然有满满的一把。
我们在餐厅坐定,他便把那束玫瑰递给我,“九十九朵,虽然不够新鲜。”
周围侍者食客来来去去,他捧着玫瑰的手停在那里,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只好接过来放在座位边。
“或者你又该骂我俗气了。”他说。
“玫瑰和香水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既然已经收人礼物,又何必抱怨俗气。
“你相当会说话。”
我笑一笑,从手袋里掏出那个礼品包,“这个该还给你。”
“送出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或者用掉,或者扔掉。”他说。
但我很坚持,把整包礼盒放到他面前。
他无奈,“知道你固执。”
我们点了红酒牛排,他斟上两杯香槟,递给我一杯,“敬你。”
“不,你帮了我和巧姐的大忙。应该我敬你。”
他又招来乐手在一旁拉小提琴,音乐美酒夜光杯,看来他很擅长于制造这样的氛围。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只有与深爱的人如此相对,所谓浪漫才不觉得酸俗。我叹气。
他给了那乐手十分可观的小费,就连端上餐点的女服务员,他也十分绅士地对人表示谢意。那女孩子接过他的小费,眼光在他脸上流连了几个来回。呵,这样成功多金的俊朗男士,又对异性如此温存有风度,难怪年轻女孩子会把他当骑士来多看几眼。
“你很会做人。”我说。
“看心情。也要看一起吃饭的人是谁。”他更会说话,“这里的温泉也不错。”
我不禁失笑,“你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世上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多得很,恐怕你与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轻松些。”
“似乎我额头上凿了‘浪荡’二字。”他顺势自嘲。
“但很多人都是亮眼瞎子,管你额头上凿了‘才子’还是‘瘪三’,他们都看不到。所以你不必太担心。”
“我最喜欢你一张嘴不饶人。”
他的好脾气倒是有些可爱。与他说话很轻松自在。
我继续打笑他,“你会得很多女人的欢心。”
“我和无数女伴吃过饭,但只和你是认真的。”他认真地看着我,“唐璜和卡萨诺瓦也会有遭遇真情的一天。”
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我顿时有一丝无措。
“何白,这不值得。”我轻轻说。单伊恐怕已经不值得任何人来爱。因为我的心只装得下一个人,而他并不属于我。
“倒也是。”他笑笑,“你并不太美,也不温柔,最多会写几篇文字。恐怕只能算得一个合格的女人。”
我也笑。他说的是。
他继续说,“但是感情这回事最奇怪。你根本弄不清它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我向来也不会掩饰。我最不会讲话,那些想说的,都写在电子邮件里发给你了。”
他说得恳切,眼光宛转,那样凝视我,似乎在等我回答什么,但又转向一边。他并不太自信。如此翩翩不恭、潇洒不羁的何白,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我深深吁一口气,“何白,我和你一样,也从不遮掩自己感情,但有时候实属无奈才会藏起来。但我已经有爱人,并且恐怕一生只能爱他一个。”我边说,心里却如潮水满溢,苦涩苍白。
对面的何白却轻轻一笑,又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何白也有栽跟头的时候。一生爱一个,果然是单伊的风格。”
我苦笑。
“那么,敬你的爱人。”他向我举杯。
我一怔,只好随他举杯。
然后他再也不提欣赏我的事,只是海阔天空地聊一些时事,也讲一点笑话,一如既往幽默不羁,仿佛刚才那番告白从未发生过。其实除了感情,他善于掩饰其他任何东西。
我安静地听着,只觉得尴尬,却无言以对。这顿饭吃得局促之极。
从餐厅出来,他似乎很坦然,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剧院看戏,“这次他们演的《胡桃夹子》据说评论不错。”
“谢谢,恐怕我得回去赶稿。”我客气地拒绝。否则会继续尴尬。
“稿子是写不完的。你好像急需要散心。”他说完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反正前面不远就是站牌,我该回家工作了。我们走了没有几步,他忽然说,“你等一等。”然后快步走到广场中心的拍照点,对着那人说了些什么。
他很快走回来,冷不丁就一手搂过我,令我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闪光灯猛然照过来,对面的摄影师帮我们拍了一张合影。
“不好意思,冒昧了。”他对我一笑,又过去买下了那张照片。我凑上去,看见里面的主角正是他和我:何白一脸游刃有余的笑,单伊不知所措的眼神,他的脸靠近她的头。那一刻,他的手紧紧攫住我,只一瞬。我心里闷气,但又不好发作。
何白看了看那幅照片,又摇头,“相片不错。只可惜女的长相差了些。”
我险些气炸,可是如果与他辩解,只会火上浇油。“我先走一步。”
才迈开步子,左手却又被他拉住。我回过头,看见他对我微笑,眼中似有期盼似有苦涩。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若是在十年前,有男人如此对我脉脉含情,我一定沦陷。然而我已经不是十七岁小姑娘。二十七岁的单伊,心里清楚如明镜。我与他并非一国。
他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只轻声说一句,“相信我,我对女人,从不像对你这样死缠烂打。”然后他把那盒面膜重新塞到我手上。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对不起。”我说。
“希望还能再和你一起吃饭。”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
剧院门口的海报亮起来了。
晚上回到我的公寓楼下,有人在等我。一个纤长的女子。身姿如一朵冷艳的水仙。
走近了,我立刻认出来,她就是上次来找过我的那位紫衣女子。鼻翼上的那颗性感美丽的痣,我还是深深记得的。
“你好。”她向我点点头。
今天她穿了一袭黑色的连衣裙,黑皮鞋,黑亮的长卷发,发型正好搭配衣服。整个人如同包在黑色之中。精致的妆容,很美丽,但平白增添了压迫感。
“你好。”我说。
“能不能进去谈谈?”她淡淡地笑。又似笑非笑。
我只好领她上楼,照例给她冲一杯咖啡。虽然知道她并不会喝。
“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我问。
“俞宁。俞伯牙的俞,安宁的宁。”
“名字很安静,像你的人。”
“单小姐好像很忙?”她问。
“呵呵,五斗米总是要吃的。”
“女人整天为五斗米奔波,未免太辛苦。”
我笑一笑。她的生活应当是很安逸的。从她的眼神和衣着也可见一斑,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是生活安逸的女人的做派。而惯于奔波的女人通常腾不出时间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也没有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发式与衣服手袋是否相配。
“单小姐认不认得一个人?”她又问。
“什么人?”
“徐衍之。”
我心里一颤。抬眼看她,那双明丽的眼睛里满是审视。我甚至有点无措。但问心无愧,又何必心慌。
我笑,“认识。我曾经请他为我的新房设计装修。”
“我是他太太。”她开门见山。
这话有如一股寒气冲上我头脑。原来徐太太已经从法国回来。她早就知道我,两次来找我,自有她的目的。
原来徐太太是如此的美人。
“原来是徐衍之的太太。”我竭力保持平静。
“上次已经来了解过,”她说,“知道单小姐并不是很随便的女人。”
“谢谢。”
“单小姐似乎很认得我丈夫?”她说“很认得”。
“我们是朋友。”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几时曾经迈过“朋友”这道坎?
“但是,”她盯住我,“高明的女人可以与男人成为朋友,一般的女人只能找男人作情夫。”
言下之意,我并不是高明的女人。我很可能找她的丈夫作情夫。未免看人太低了。
我反问,“何出此言?”
她此时再不跟我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一起喝咖啡,一起逛了夜市,甚至一起去了外地。”她转了转眼珠,“我说得是不是对的?”
我一时语塞。这些事情她怎么会知道?但天知地知,我们的确只是朋友,仅此而已。我与徐衍之都懂得,成年人可以爱,但更要克制忍耐。
“甚至约克咖啡馆,是你们常常小聚的地方。”她补一句。语调已经有些激动。
我也有些激动,事实上我和她丈夫之间没有一丝不堪。我耐着性子说,“俞小姐,我和你丈夫只是朋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她低下头去用勺子搅杯里的咖啡。半晌,她轻轻地说,“单小姐,有丈夫的女人都以为自己的男人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别的女人抢了去。定力不好的就开始疑心重重,久而久之,婚姻就变得岌岌可危。”她抬眼看着我,“单小姐,我是最平凡不过的俗女人,而且定力不够好。”
“你们相爱,没有必要担心这些。”我说。
她一副不可捉摸的表情,“单小姐,你以为,但凡夫妻必定情深似海吗?”
“不,我从不这样以为。”
“如果单小姐结婚,便会知道,如果女人被丈夫背叛,还不如干脆单身。即使撇开感情,也容不得背叛。”
冷漠坚韧的女人。她一直强调的只一件事,就是我与她丈夫恐怕不止是朋友。她此刻是一副婚姻捍卫者的姿态。但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完全可以理解。
“我与徐先生只是朋友。”我重复说。
“但是从照片上来看,你们似乎并不像朋友。”
“照片?”
“任何事情,只要想知道就可以知道。”她笑,“我雇了私家侦探。”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竟然连私家侦探都雇了,夫妻之间到了这种地步,还谈什么信任与感情?婚姻如果到了需要以私家侦探来维持的地步,恐怕早已岌岌可危了。如果一个丈夫知道自己的妻子出于疑心而找了私家侦探,恐怕再深的感情也要被打碎。
俞宁是格外敏感的女人。她也并不是我的读者,恐怕读我的那些文章,只是为摸清“敌情”。上次我告诉她我将要结婚,她便只说是我的读者,并没有坦白来意。但我的婚事很快便告吹。今天我和于建峰摊牌不过一两个小时,她又找上门来,简直神速。可见她的私家侦探雷厉风行,十分敬业。
忽然想起那天挽着徐衍之的手臂,一道驱车离去的那位年轻女子。她并不是眼前的徐太太。我相信,她当然也是知道那位女孩子的,或者她的私家侦探正在日夜侦查。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俞小姐,你们既然是夫妻,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调查丈夫,未免多余了。”
“已经结婚的人,你可以叫我女士或者太太。”她时刻强调自己身份。谁与她丈夫有一丝瓜葛,她便会生疑。她是不是也像这样造访过其他女人?她两次来访,均打扮得十分精致,甚至第一眼看上去惊为天人,应该是为了向我示威。然而又有什么可以示威的?完全是看低了自己。
“那么,徐太太,请你信任我。”我郑重地说。
她笑一笑,依然是那幅不动声色。“别人怎么解释与我不相干。我相信我看到的。”
“你的私家侦探有没有拍到我们肌肤相亲?”
她扬扬眉毛,“柏拉图式也是爱。本质无异。”
算她伶牙俐齿。
我无奈,“既然你不信,我再也没法解释。”
她冷冷地说,“□□上的背叛尚可原谅,精神上的背叛无法原谅。”
我一震。她说得不无道理。但我从未打算做第三者,徐衍之也从未打算将我置于第三者的境地。
“徐太太,”我说,“我只有两句话:第一,我从未打算介入任何人的家庭;第二,请你辞去私家侦探,好好抓紧你丈夫。”
她怔了一怔,仍旧是那幅雍容优雅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想必她已经在人前练习过千百次。
我的语气几乎是义正词严,她终于稍稍满意。她微微笑,“单小姐,我希望一切是我的偏见和误会。得罪之处,请你海涵。”
“人之常情。你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也笑。心里苦涩。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起身准备离去。出门的时候顿了顿,转过来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客气。”
她何曾觉得我的咖啡美味?她从始至终没有喝一口。
她的背影绰绰地消失在楼道里。多幸运的女人,上天给了她万千宠:金钱,家世,才情,美貌,还有一个徐衍之。她不是轻易会放弃任何一样的女人,所以她要尽全力维护每一样。
我在门口站了半晌,才回神。
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东西。但思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耗费两个小时也挤不出几个字来。我只好上网随便浏览一下网页。大楚网头条竟是一幅火灾事故现场。人们总不会轻易防范自认为难以发生的事情,结果酿成惨剧。
点进去再仔细一看。我心里重重一抖——江汉路牡丹街!牡丹街是服装设计师和建筑师的聚居地,我记得徐衍之的工作室就在那条街上。
我不安地看下去,只见上面报道:北京时间今天晚上8点,江汉路牡丹街发生重大火灾事故,受灾房屋五十多座,其中多为仓库和设计工作室……造成14人死亡,2人失踪,18人重伤。
“其中多为仓库和设计工作室”,这几个字如同面目狰狞的幽灵,浮在人的心口。
除去周五晚上,一般时间徐衍之都会待在牡丹街的工作室里。此时他的工作室有没有受灾?他有没有受伤?或者更严重……我不敢想。他与他的工作室,我不希望任何一样出事。
我立即拨通徐衍之的号码,但却无法接通。几次三番,我打他的电话,总是无法接通。忽然感到一丝冰冷绝望。我只好打电话给曼子,托石瑞城帮我打听一下伤亡的具体情况。石瑞城回答说尽快给我答案。搁下电话,心里突突地跳。
不多时,石瑞城打来电话:“大致了解了一下,伤亡者大多是加班的人,枫叶大厦周围的房屋几乎全部受灾。”
“其中有没有设计室?”
“枫叶大厦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逃生通道在起火的时候就被堵死,里面有几家广告公司和设计室。有一家公司办公楼在顶层,逃生者跳楼身亡。还有另一家徐姓的设计室死伤各一人,伤者还在抢救,但从医院方看来,生还希望并不大……”
枫叶大厦,可不就是他工作的写字楼!
“死伤者是男是女?”我屏住气息问。
“都是男性。”
听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掉一半,脊梁骨走了真魂。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工作狂的徐衍之,此刻我只希望你是在医院急救的那一位。我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皮底下涌出。我哭不出声音来。
心里空白。脑中满是与徐衍之短暂的相遇和擦肩。江滩新房的见面,《波西米亚人》,约克咖啡馆,他送病中的我去医院,他驱车一夜赶往另外一个城市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们在小吃街的人潮里相顾无言……种种情景一下子涌入我脑中,叫我难以负荷。眼泪汩汩而出。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却深知对方的一颗心。我们唯一的靠近,只是在我醉酒的那一晚,他扶我上楼,我靠在他的肩头,这期间是一分钟?或是两分钟?当时觉得是胜过一世纪。
知道这世上有一个男人还可以令我深爱,不去靠近不去拥有,已经觉得浪漫。从未有过的浪漫。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离去,将永远无法忘记。
在半刻钟内,我却立即清醒。我该去那家医院,去那家正在抢救伤者的医院。我镇定下来,向石瑞城问清了医院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