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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兄弟急难 ...


  •   虽然展季宣称要做个最能干的农夫,但是他种下的禾苗却始终长势不佳。鲁僖公九年的春夏季,鲁国经历了一场持续的大旱。这对于一向靠天吃饭的鲁国人来说,预示着又一个饥馑之年的来临。
      这天,当展季完成了他对鲁国法典的最后修改,臧文仲忽然派人来找到展季,说是鲁僖公执意要在城东烧死巫人来祈雨,故而请展季过去阻止。
      展季心头一片通明,臧文仲虽然对舅父殉葬之举不以为然,但也无法饶恕那些作乱的奴隶,对自己失职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他不满鲁僖公仅仅将自己罢黜了事,此番很有可能已布好了一个陷阱。只是这个陷阱拿捏着自己的弱点布得巧妙,让自己明知危险,也不得不走过去。
      走到曲阜东门时展季老远就看见城门外的旷野上修筑了一个高大的祭台,三个巫人被绑在高高的木柴堆上,台下远远地跪伏着大量前来祈雨的鲁国臣民。
      臧文仲远远见展季到来,眼中闪过一缕寒意。他走过去朝展季拱了拱手,不露声色地道:“文仲无用,还望季子费心劝谏国君了。”
      “展季于劝谏之道最是不通,若是一语不慎,恐怕国君烧死的就是我了。”展季了然一笑,笼着袖子站在台下,竟然没有去见鲁僖公的意思。臧文仲又试探了几句,展季只是摇头。
      然而这一番动静,高高坐在祭台边缘的鲁僖公姬申已然看见。他不满两人私语,当下敲了敲祭台的围栏,冲着台下道:“展季,你来做什么?”
      “来看国君祈雨。”展季躬身道。
      姬申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待到日晷显示时辰已到,主持祈雨的大司祭朗声吐出两个字:“点火!”
      眼看几个礼官手持火把,就要点燃祭台上的柴堆,三个被绑在柴堆顶端的巫人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偏偏被堵住了嘴无法出声,几乎憋得昏死过去。然而就在火舌即将舔上柴堆的瞬间,几个礼官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手上的火把就已不翼而飞。
      不过姬申下一刻便认了出来,正是台下的展季纵身跃上祭台,如同一只展翅飞舞的仙鹤,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祭台四周卫兵的缝隙,倒仿佛那些密密排列的雪亮兵刃于他只是浮云一般。他的手甚至比他的身体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夺下了三个礼官手里的火把,把它们收成一束,轻轻一挥就灭掉了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焰。
      下意识地,姬申一猫腰躲到了慌忙列队迎敌的卫兵身后。然而展季只是随手抛开了熄灭的火把,再轻轻地拍了拍手掸去灰尘,方才撩开衣襟跪了下去。
      “展季,你好大的胆子!”姬申见他垂手跪下,顿时多了几分胆气,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以最威严的声音呵斥道。
      “展季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君。”展季从容不迫地道,“若是雨水不至,天下人嘲笑我鲁国举动愚蠢,国君又要如何应对?”
      “祭祀乃是我周朝各位先王制订的礼制,你竟敢说是愚蠢之举?”姬申提高了嗓门。
      “我周朝的礼制,是祭祀时周天子用牛、羊、猪作为牺牲,称为‘太牢’,诸侯用羊、猪作为牺牲,称为‘少牢’,却从来没有听过用活人作为牺牲的。”展季反驳道。
      “可是烧死巫人祈雨乃是古礼。”姬申说到这里有了些底气,便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当年成汤祈雨的时候,就把宰相伊尹捆绑了作为牺牲,果然求得大雨,那么寡人烧死几个巫人作为人牲又算得了什么?”
      “国君说错了,传说中成汤是把自己捆绑了作为牺牲献给上天,躺在祭台上历时三日,才求得大雨的。”展季针锋相对地回答。
      姬申一下子噎住了。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臧文仲每次提到展季,都是既敬重又痛恨的模样,如今也轮到自己被他气歪了鼻子却又哑口无言。姬申向来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此番领教了展季的厉害,心中便生出促狭恶毒的念头来,阴沉沉地笑道:“寡人自然比不了成汤,不过季子你一向被誉为鲁国的圣贤,跟伊尹也差不了多少啦。不知将你作为牺牲献给上天,会不会祈来雨水呢?”
      “自然祈不来。”展季冷冷地回答。
      “季子不必太谦虚。依寡人看来,上天见不得你这样的圣贤受苦,肯定会赐给鲁国大雨的。”姬申说着,径直吩咐手下的卫兵,“来人,给季子上绑!”
      “且慢!”展季双臂一伸阻住卫兵,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但那些卫兵先前见了展季上台的功夫,此番都有些畏惧不前。展季于是垂下双手,口中却道:“国君既然要展季作为人牲,就烦请放了那些无辜的巫人。”
      “展季,你这是在要挟寡人吗?”姬申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身,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笑。
      “展季只是用自己来劝谏国君罢了。”展季缓缓地磕下一个头去,“如果国君看到就连牺牲展季也换不来降雨,那就证明人牲并不符合上天之道,还望国君能废除这种做法。”
      “好啊,寡人答应你。不过我们得先来验证验证。”姬申的目光须臾也不敢离开展季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跃起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然而展季却并未反抗,任凭卫兵取了绳索将自己双手反绑在后,连双脚的脚踝也绑在了一起。
      姬申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便将捆得粽子一般的展季抬到祭台前方的桌案上,和那些猪羊的祭品放在一起。“我看这个位置挺适合你的,展大圣人。”姬申阴沉着脸说。
      “只望国君不要忘了当着鲁国臣民许下的诺言。”展季答了这一句,从此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再不开口。姬申待了一会只觉得无趣,拂了拂衣袖,带领随从回宫去了。
      “季子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来呢?不过你放心,等国君气消了,我会尽力说服他放了你。”臧文仲故作唏嘘地走到近前,摇头叹息了一番,也带着手下的门客和官吏打道回府。
      天色渐渐暗下来,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失去了兴趣,不断散去。到得夜间宵禁城门关闭之后,偌大的祭台附近只剩下几个倚着长戈打盹的卫兵,还有孤零零躺在台上的展季了。
      肚子很饿,口很渴,被绳子紧紧绑缚的身体也麻痛难当。展季舔了舔干裂的唇,张开眼睛看着旷野下格外寥廓的星空,想起臧文仲离去时留下的“自取其辱”四个字,不由一阵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劝谏鲁僖公就是自取其辱,只要他再克制一些,就完全可以避免此刻的状况,让臧文仲报复的圈套落空。可是哪怕他一开始就选择了站在台下袖手旁观,一百遍一千遍地告诫自己要忍耐和克制,可一看到那狰狞的火把燃烧起来,听到祭台上濒死的巫人们被压抑的惊恐的惨叫,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时期在鲁庄公墓园中的恶梦,仿佛那种彻骨的寒意又一次蛇一般地在四肢百骸游走,最后猛地窜到心脏狠咬一口,让他惊痛之中下意识地跃上祭台,阻止那些无辜的人牲死在自己面前,至于其后的代价,他已经顾不得。
      展季啊展季,你这样冲动莽撞,注定永远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春夜的寒风并不比冬天逊色,吹得他的额角都有些发痛。于是他只好徒劳地挣了挣僵硬的身体,迷迷糊糊地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夜空,在冷硬的祭台上睡了过去。
      不出展季的所料,第二天仍然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别说下雨,连一点稍厚的云彩都没有。不过此刻是否有人围观展季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并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却能将自己的嗓子烤得几乎冒烟,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炙烤成贵族廊下悬挂的风干的猎物。
      台下似乎掀起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然而展季根本连睁开眼睛的精神也没有。再过了一会,有人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大人,喝点水吧。”他才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那三个得救的巫人跪在自己身前,为首的一个手里捧着盛满清水的木碗。
      一个巫人吃力地将展季的头抬高,另一个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展季喝了,垂泪道:“看这天色,几日内都断断不会下雨,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害了大人的性命?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请人来救你。”
      展季喝了整整一碗水,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脑子也没有那么昏昏沉沉。他此刻全身僵硬,似乎发热又似乎冰冷,连血液都仿佛不再流动,张开口费力地喘息几下,才终于吐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去求……君夫人。”

      雄踞泰山的大盗盗跖这几天心情很好。经过多年的经营,他手下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九千人,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的兵力。虽然这些人里大部分是逃亡的奴隶,战斗力不佳,也常常会带来一些小麻烦,可是在他家传的文韬武略调理下,泰山的盗跖队伍越练越强,不仅对付齐鲁两国的剿匪军队绰绰有余,还常常指东打西,所到之处诸侯闭门,越发催生了盗跖展雄的风发意气。
      不仅如此,盗跖展雄还在泰山脚下抢夺了一块原先属于樊国的地方,开始修筑城墙,称为“顾王城”,打算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据点。当有人试探着问展雄是否想要就此割据称王时,展雄只是笑而不语,然而眼中的神色便越发亮起来。
      这天展雄巡阅了喽罗们操练,又走到山寨大厅中检视了各个小头目奉献的财物,心怀大畅之下喝了一坛酒,便靠在自己的虎皮垫子上小睡。
      正梦到自己把前来迎战的官军将领踹了个仰八叉,展雄刚想开怀大笑,冷不防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曲阜的骞叟说有要事,一定要见头领!”
      “这个老杂毛,连个盹都不让打!”展雄打了个呵欠,骂骂咧咧地坐直身体,没好气地道,“叫他滚进来!”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破袄,手提瓦盆棍子的老头出现在展雄的视线中。刚一脚迈进门槛,老头就跪倒在地上,颤巍巍地道:“头领,鲁国的君夫人叫我给您带了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连一口气都不让喘就命人把我用马车拉到山脚来啦。”
      “这个麻烦的女人。”展雄派骞叟以乞讨为名混迹曲阜,原本就是为了探察城内动向,传递消息,因此虽然口中抱怨,倒也把骞叟递上的书信接了过来。
      他此刻睡眼惺忪,懒得亲自去读那卷帛书,随便朝着身边记帐先生手里一塞,吩咐一声:“念。”
      那记帐先生认得的字有限,因此这封信念起来也磕磕巴巴,听在展雄耳中大致意思是:“我听说原先鲁国有一对兄弟,十二三岁时父母亲就去世了,家道衰落无法生活,只能寄居在同族亲戚家中。那个弟弟强壮英武,从小就有豪侠之气,因此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坊间少年们的头领,在街巷里耀武扬威好不威风……”
      “姜莼那女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展雄笑骂了一句,端起酒杯又喝了一盅,“继续念。”
      “收养他们的亲戚并不富裕,为人又悭吝,自然不肯白白养活这两个小子。他每天规定了很多活计要兄弟两人完成,若是做不完一天的工作就克扣一天的饭量。由于那个弟弟成天在外舞枪弄棒,呼朋唤友,自然是不会老老实实给收养人干活的,因此他的活都是靠他的哥哥来完成。有时候哥哥实在干不完那么多活,没有挣到足够的饭食,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菜让给弟弟,宁可自己挨饿。因此等他们成年之后,弟弟长得高大强壮,哥哥却瘦弱得多……”
      “这些我都知道啊,所以我后来才拿出钱粮接济他,说要给他养老送终,是他自己不干嘛。”展雄脸有些红,辩解一般打断了记帐先生的念诵,劈手把那卷帛书夺了过来,“算啦,都在揭我老底,我还是自己看吧。”
      他一脸不服气地展开帛书,顺着姜莼的笔迹看下去,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了抓头发:“我为了不给庄公那个王八蛋殉葬而逃跑,竟然是哥哥代替我去殉葬的?这件事,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呢?也是,要不我跑了以后,官府怎么会放过他们……”对于殉葬事件,他以前留下的记忆都是自己仓惶逃命的艰辛,倒真没有想过身后留下的烂摊子最后是如何收场。如今姜莼旧事重提,展雄聪明的脑袋瓜自然很快分辨出了她话语的真假。
      他放下抓头发的手,将帛书继续往后面展开,忽然呀地大叫一声,一拍桌子窜到骞叟面前:“什么?我哥哥现在正被姬申捆在祭台上祈雨?那不就跟猪啊羊啊一样么?”
      “小老儿从曲阜出来的时候,听说的情形就是这样。”骞叟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展雄一声暴喝,几乎把房梁上的灰震落下来。
      “头领你上次说了再不想搭理他,还让小老儿以后不用探听他的情况了。”骞叟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那时是恨他官迷心窍,却不知道他竟然替我去殉葬!”展雄急匆匆地来回走了两步,眼睛里都泛出红光来,“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以前既然能为我去死,我这次也一定要把他救出来!”说着他一抖身上的披风冲到门口,大声朝手下们叫道:“传我号令,立时集合队伍,我们杀去曲阜救人!”

      盗跖的队伍向来来如电,去如风,几千人从泰山的营寨奔驰到鲁国都城曲阜,不过花了两三个时辰。而鲁国的守军,甚至没有发现这支擅长偷袭的队伍。
      当曲阜东门外高大的祭台落在他们视线中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远远地甚至无法看清祭台上的情形。展雄正喝令队伍暂停下来观察动静,忽而有人走到他的马前,叉手道:“头领,不如让手下先去探探动静。”
      展雄低头一看,认得是从哥哥那里跑来投奔的奴隶乐土,当下点了点头:“小心些。若是见到哥哥,赶紧回来报告,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是!”乐土自到展雄寨中后,虽然靠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小队长,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昔日的主人展季。他此时主动请缨,离开了大队人马,偷偷往祭台的方向摸去。
      此时已是鲁僖公姬申祈雨祭礼的第三天,鲁国君臣早上照例来举行了一番仪式,就顶不住炙人的骄阳打道回府。傍晚时分由于宵禁,围观的百姓更是无法逗留。因此乐土靠近祭台并没有费多少精力,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巡逻士兵,如同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地爬上了祭台的边缘。
      乐土的功夫自在展季处扎下根基,到得展雄麾下更是得了他的亲自指点,进境神速,俨然已是一把好手,再非昔日秋廪受人欺压的小奴隶。此时他迅捷地在祭台上匍匐游走,台下的守卫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动静。
      乐土绕过台上堆放的巨大柴捆,很快就看到了祭台前方安放的檀木桌案。借着天上洒下的水银般的月光,乐土一眼就认出了那侧身躺在案上,紧闭双眼的人正是展季。
      一把将手背塞进嘴里,乐土几乎把自己的肌肤咬出血来,才止住了自己的惊呼。展季那被缚的四肢,干裂出血的嘴唇,枯槁如荒草的头发和微不可闻的呼吸无不像刀子一样戳着乐土的心,让他把一切命令都抛在脑后,唯一的念头,是要把这个人救下来。于是乐土爬到桌案边,轻轻在展季耳边呼唤道:“季子,季子,我来救你了。”
      展季的眼睛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线,却已经看不清楚面前的人是谁。然而下一刻,只做过奴隶和强盗却毫无救人经验的乐土却犯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用刀割断了展季手足上一直绑得死紧的绳子。
      早已昏昏沉沉的展季本能地迈步想要站稳,全身凝滞许久的血脉却蓦地通畅,引来灭顶般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便重重地从毫无防备的乐土手中摔在了祭台上。
      “谁在上面?”台下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大声叱喝着,迅速往声音传出的方向包围过来。乐土眼看行踪败露,索性弯腰将展季背在背上,口中咬住自己散落的一绺头发,在第一个卫兵扑过来之前纵身跳下了祭台。然而才一跳下,他心头只叫了一声苦,四面八方竟不知从哪里涌来上百名的卫兵,手持雪亮的兵刃将他们两人困在当中。

      “臭小子居然不听我的话擅自动手,这下子糟了!”听到远处传来的兵刃相交之声,盗跖展雄一口吐出咬在齿间的草梗,蓦地翻身上马,“没办法,兄弟们只能硬拼了!”
      他手下数千名强盗得了号令,纷纷呐喊,举着手中的木棍长戈就跟着展雄往城墙下冲去。然而饶是展雄不住催动马匹,他仍是在一箭之地外看到看守祭台的卫兵们放下吊桥,眨眼间便要消失在暂时开启了一条缝隙的城门后。不用说,展季和乐土也被他们带回城里去了!
      展雄大喝一声,身体的反应远远快过头脑的思考,刹那间已纵身从马背上飞扑了出去。他黑色的披风如同鹰隼展开的羽翼,手握的铜头长矛恰似鹰隼锐利的尖喙,整个人更是如同鹰隼一般在半空中滑翔。每当力竭坠落之际,他手中的长矛就会蜻蜓点水般在地面一撑,让他的身体可以借助这一臂之力重新凝聚飞跃的力量。众人目不交睫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长矛已连续在地面上点了四下,身体也从距离吊桥一箭之外迅速踏上了吊桥!
      可是这个时候,城门已经轰然关闭,展雄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消失在门缝后的身影。
      看守曲阜东门的守军已经发现了展雄的到来,他们忙不迭地转动绞盘,拉动吊桥连同吊桥上的展雄朝着城门竖立起来。眼看着展雄就要被这巨大的木板压扁在城墙上,他已经变戏法一般用手中的长矛尖戳住吊桥一尺厚的外沿,借着反弹之力拧身一旋,便已稳稳地站在高高竖立的吊桥的顶端!眼看再继续收起吊桥无异于将那煞神一般的强盗头子自动送上曲阜城头,看守东门的鲁国守将情急之下,挥剑斩断了绞盘上缠绕的粗大麻绳,只听轰隆一声,由十多根粗壮原木拼接而成的吊桥重重地砸回地面,让展雄不得不重新跃回了城墙下的荒地上。
      “告诉你们国君,若是他不放了展季和乐土,我就指挥人马攻进曲阜城,把他的宫殿洗劫一空!”展雄叉着腰站在吊桥砸起的烟尘里,身后是同样惹起阵阵烟尘的九千强盗队伍。他虽然是仰望着曲阜城楼说话,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已足以让守将慌忙派人进宫,连夜请示鲁僖公的旨意。
      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鲁僖公姬申听说盗跖兵临城下,急得鞋子也穿不上,一迭声地叫人快去传唤上卿臧文仲。幸而臧文仲倒不像鲁僖公这么慌张,他胸有成竹地向国君保证:“只要展季还在我们手上,就不怕盗跖敢做出什么举动来。”
      出宫后,臧文仲快马加鞭赶到了曲阜东门,登上城楼对城墙下已等得颇不耐烦的展雄叫道:“来的可是我鲁国公子展的后裔展雄?”
      “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祖宗做什么,我现在只是盗跖而已。”展雄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是来和我谈条件的吗?我已经盘算好了,只要你们放了我哥哥和乐土,我就提供给你们三千石粮食,也相当于求来一场春雨啦。”
      虽然臧文仲知道展雄的粮食都是从各国的粮仓中抢夺而去的,却也不得不对这个强盗富可敌国的大手笔感到吃惊,加上展雄曾经救走了杀害他舅父的奴隶,臧文仲越发坚定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的念头。然而他是官场老手,城府极深,听了展雄的话后只是摇了摇头:“放了他们是可以,可你对你哥哥实在太不了解了。季子那种人,会心甘情愿跟你去做强盗吗?恐怕他还宁可死在祭台上成就他‘辱身救民’的名声吧。”
      蓦地想起了兄弟俩上一次分手时的争执,展雄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吧,如果你们能让我哥哥重新担任士师的官职,我把给你们的粮食增加到五千石。”
      “我鲁国虽然不是大国,但为了区区五千石就卖官鬻爵,也太惹人耻笑了吧。”臧文仲故意绕起了弯子。
      展雄心中焦急,不欲与他争辩,索性道:“那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的是——你。”臧文仲不露声色地微笑道,“若是横行天下的大盗盗跖束手就擒,恢复季子士师的职位又有什么困难呢?只是季子固然可以代替弟弟去殉葬,现在要你用自己换得兄长的性命前途,恐怕是比较困难了。”
      “好,我答应。”出乎臧文仲的意料,展雄竟然爽快地点了点头,“哥哥以前为我赔过一命,我这次也为他赔上一命好了。”
      “盗跖的信誉,我臧文仲今日就斗胆信任一回。”臧文仲回头朝手下吩咐道:“把展季和那个奴隶放出城去。”
      有人过来给乐土解开绳子,让他背着无法行动的展季走出城门。还未走上吊桥,乐土就看到展雄果然不顾身后强盗喽啰们的苦苦哀求,抛开一直紧握的长矛,伸出双手让臧文仲的手下用铁链牢牢锁了,连脚上也套上了沉重的镣铐。
      “头领,你没必要这样做啊……”乐土惭愧于自己的莽撞闯下如此大祸,扑通跪倒在地,对着被官差们架起来的展雄磕头哭泣。
      在祭台上风吹日晒了三日,饥寒交迫的展季此刻早已虚弱得人事不知。然而乐土这一跪,连带将他震得清醒过来,却正看见缧绁加身的弟弟被人粗暴地拖进城去。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模糊听了只言片语,此刻却下意识地撑起身子,对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喊了一声:“阿雄,回来——”
      “这次还你一条命,我就不欠你什么了。”远远地,展雄笑着大声回答。
      尚未出口的话都被噎在喉中,展季猛地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在乐土的惊呼声中,他精疲力竭地昏厥过去。

      恍惚中似乎有无数的脸出现在展季眼前,乖巧讨喜的孩子,聪明矫健的少年,冷漠嘲弄的青年……每一张脸都是展雄,他曾经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为他付出,如今他做出了报恩的举动,竟然让展季在昏迷中也感到惊惶不安。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泠如山泉。似乎这个声音已经被他盼望了许久,展季心头一暖,睁开了眼睛。
      “国君让我过来慰问一下季子。”士师府的后宅里,君夫人姜莼穿着正规的礼服,正襟危坐在展季的床边,面上的表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庄重,“妾身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听说只有毛色纯正血统高贵的白牛,才可以被选作太牢的牺牲,供奉给上天。因此国君将季子作为人牲祈雨,也是看重季子端正无暇的品德,并无丝毫怠慢之心。这一点,国君希望季子能够体谅。”
      “展季明白,并不敢对国君有丝毫怨恚之心。”展季做势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姜莼止住了。她在宫人的簇拥下静静凝视着他病榻上的面容,用尽全力压抑着眼底泛上的泪光,轻轻地道,“这次天旱虽然损耗了国力,却由于季子和臧上卿的劝谏,没有丝毫损害到任何一个百姓。季子请安心养病,国君重新擢升你为士师的诏命很快就会到达。”
      因为当众答应了盗跖不得不任命展季为士师,然后寻个借口又可以轻而易举地罢黜他,这就是鲁僖公和臧文仲的用心吧。展季心中通亮,却不得不按照礼仪以手加额,算是躺在病榻上叩谢国君的恩典。
      “其实国君也听到过有人议论,说季子声名远播,既然在鲁国不得重用,为何不去其他国家效力。国君也很想知道季子的想法呢。”姜莼眨了眨眼睛,以她和展季之间的默契,自然让对方明白这个想劝说展季去往他国求官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展季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的用心,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回答:“以‘正直’二字作为为人处事的原则,在哪里会不被罢黜呢?如果要我学习阿谀逢迎,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的鲁国?因此国君不用担心展季会逃到其他国家去求取功名。”
      姜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她虽然惦记展季,但碍于规矩已不能再多逗留一刻。于是她整理衣衫,站起来准备回宫:“季子好生休息,别的事情不用担心。”
      “君夫人,展季还有一事相求。”展季见姜莼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撑起身子,“我弟弟展雄现下的处境,还望君夫人告知。”
      “你不用管他。”姜莼才答了一句,就瞥见展季的脸色一片惨白,连忙道,“就在不久前,他的同伙闯进大司寇的监狱,把他救走了。”说完这句话,她背对着身后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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