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狐狸精》光头风月

30、有凤来仪

　　王辅臣投降后，马佳·图海带兵南下，赶去支援康亲王杰书，不日到了福州城中。
　　两兵会师，康亲王设宴迎接等事暂不细述，只说杰书细问图海劝降王辅臣之事。

　　图海道：“其实是多亏了一个州卒小吏。王辅臣手下参将龚荣遇正好是此人的奶兄弟。龚参将设法将城里状况写成文字，用蜡丸封闭，密送给他，我们才能及时得知王辅臣究竟到了什么情形，最后抓紧时机将他劝降。”

　　杰书说：“愿闻其详。”

　　图海又道：“当时我们围了平凉城一个月，城中军民多有自相出城者，已经人心动摇。后来秘信来报，王辅臣断了粮草，开始杀马为食，我就知道他快不行了。那小吏主动说‘我愿意冒死进城劝降，如果真说服了王辅臣，可能有当大学士的福份；如果遭到不测，也死而无怨。’我并不敢擅自做主，星夜赶写奏本送至京城，皇帝赐回黄马褂和谕降诏书，我才敢让他进城。待他进去了，我在城北山墩上以放空炮威吓，果然王辅臣立刻就降了。”

　　杰书问：“这人叫什么名字，恐怕已经升官了吧？”

　　图海道：“此人名叫周培公，临时现封了个参议道台，恐怕回头皇帝还有封赏的。”

　　杰书叹道：“你说他用蜡丸封闭秘信，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有个翰林院编修李光地，回福建老家探亲正赶上耿精忠造反，带着家丁人口藏匿山谷间，也是用的蜡丸传递纸条给京城，皇帝还嘉许他格外忠心呢！嘱咐我一定要将此人找到。”

　　图海想了想，纳闷道：“他既然藏匿山谷，又如何有的敌军的情报写成密函？”

　　杰书摇头笑道：“恐怕和周培公的手段差不多，可能是在耿精忠身边有人……这帮汉人，为了自己发达，出卖主子朋友的事都干得出。”

　　图海哈哈大笑：“这有何稀奇？历朝历代为了争权夺利，连父母兄弟也能杀得。翻脸不认人的事情就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杰书点头笑道：“确实是如此啊，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你我拼了命出来打仗，一路上不知死了多少弟兄。死了的也就死了，还有什么好说？便是那没死的，伤胳膊断腿，回头论功行赏，还未必能赶上这些投机取巧的书生。我看等平定了三藩，朝中一帮新人也要起来了。”

　　图海给康亲王斟满酒，笑道：“封赏不封赏的另说。只愿这仗能快点打完，你我全胳膊全腿的家去，这就算福分了！”

　　杰书说：“很是，很是！”两人痛饮畅言了一宿。次日起来，命都统拉哈达和赉塔讨伐郑锦，顺便打听寻找李光地。

　　此时已到了十月末，天气渐冷。纳兰成德既然升任御前侍卫，自然也得跟着皇帝去听经筵讲官说《通鉴》。

　　只见皇帝到了书房，陈敬廷已经恭敬地等在门外，下跪行礼。皇帝进去在椅子上坐下，曹寅放了软枕在背后让他靠着，太监搬来踏脚放在皇帝足下，又在屋子两侧罩上熏笼。曹寅一面从荷包里摸出梅花香碳，搁进手炉里点上，一面偷偷指着砚台朝纳兰努努嘴。纳兰反应过来，忙从水丞里舀出水来，慢慢地开始磨墨。

　　曹寅把手炉放在皇帝怀里，将书翻开至上次读到的地方，走到门外鞠躬说：“陈太傅情进。”复又跟着陈敬廷进来，坐在下处。

　　陈敬廷道：“皇上，咱们今天接着讲《晋纪》。”

　　皇帝说：“好。”

　　陈敬廷便接着上次做记号之处念道：“九月，谢玄使彭城内史刘牢之攻秦兗州刺史张崇……慕容冲进逼长安，秦王坚登城观之，叹曰：“此虏何从出哉！”大呼责冲曰：“奴何苦来送死！”冲曰：“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耳！”冲少有宠于坚，坚遣使以锦袍称诏遗之。冲遗詹事称皇太弟令答之曰：“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坚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阳平公之言，使白虏敢至于此！”

　　皇帝皱了下眉头，打断他问：“陈太傅……‘冲少有宠于坚’这句是什么意思？”

　　陈敬廷也皱了下眉头，顿了顿说：“就是讲慕容冲少年时候受到苻坚的宠爱。”

　　皇帝说：“我知道字面的意思……只是苻坚既然灭了燕国，怎么又宠信俘虏呢？岂不是养虎为患？”

　　陈敬廷觉得有点尴尬，还是照实说：“皇上，这件事只看《资治通鉴》是看不明白，其实《晋书》里还有记载……”

　　皇帝便说：“曹寅。”

　　曹寅起身去书架上找了本《晋书》，放在陈敬廷面前。

　　陈敬廷翻到《载记第十四》，念：“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入止阿房城焉。”

　　玄烨已经听明白了，他小声说：“哦。”

　　陈敬廷问：“那臣接着讲了？”

　　玄烨点点头。

　　“春，正月，秦王坚朝飨群臣，时长安饥，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

　　……慕容冲即皇帝位于阿房，改元更始。

　　甲寅，秦王坚与西燕主冲战于仇班渠，大破之。

　　乙卯，战于雀桑，又破之。

　　甲子，战于白渠，秦兵大败。

　　癸未，秦王坚与西燕主冲战于城西，大破之，追奔至阿城。诸将请乘胜入城，坚恐为冲所掩，引兵还。

　　……秦平原悼公晖数为西燕主冲所败。”

　　皇帝突然说：“有这个结果，都是因为他之前听从王猛的话，把慕容冲放走了。”

　　曹寅歪头悄悄瞄着他。

　　纳兰也斜着眼看皇帝，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么奇特的结论来。

　　陈敬廷摇头道：“皇帝这么说就不对了。王猛临死时曾劝诫苻坚不要对东晋有所图谋，鲜卑、羌虏等仇敌终会成为祸患，应该将他们除去。但苻坚统一北方后未听从王猛之言，下令大军征伐西域，之后又大举出兵东晋，最后兵败。苻坚在洛阳时，不顾臣子反对，应允慕容垂到河北拜谒慕容氏宗庙，慕容一族才有机会联结丁零人叛秦。不纳贤臣良言，一意孤行，这才是他失败的根本。”

　　见皇帝皱着眉不语，陈敬廷又说：“鲜卑人性格激烈，骁勇善战。慕容冲十岁时候已经官至大司马，自然更加心高气傲。书上写坚宠幸冲，实是冲受辱于坚。他受辱于苻坚，心中必然极其怨恨。即使苻坚不放走他，此人也终会变成一害。所以王猛的谏言原是不错的。”

　　皇帝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曹寅插嘴说：“先生。《庄子·秋水》上说‘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楝实不食’。《晋书》上又说‘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应该是流传造成的谬误吧？”

　　陈敬廷琢磨了一下说：“楝树结实也叫练实，竹米也叫作练实，此处确实可能是传错了……二者现今皆可作为典故使用，有时候也不必过于抠字眼。”

　　皇帝又说：“如此看来，此人不管如何处置，都是死局了？”

　　陈敬廷想了下，明白过来他还是在说慕容冲，又猜测他应当是以当今天下满汉之局类比，不由暗暗佩服，在心中谋划着怎样回答才好。

　　纳兰容若却道：“其实有局可解啊，一开始不要将他们姐弟弄进后宫就好。苻坚毫不克己，随意纵欲，什么样的人也敢要，自然会有报应。”

　　皇帝醍醐灌顶，自语道：“是啊……我竟然没想到这点。”

　　曹寅又看着他，心里对自个儿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朝红颜暮枯骨,转眼成黄土。”

　　陈敬廷起身走到案前空地上，端端正正跪下说：“灭国之仇，于两族之间必然难解。待天下已定，若还不能好好化解，的确难免有苻坚之事重演！身为人主者，当把异族之人也当做子民看待，减少本族人对他们的侮辱欺凌，使他们得以安身乐业，活得有指望。如此即使不能完全消灭仇恨，百姓也不会存心跟朝廷作对。”说完又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沉默了一阵，起身抬手说：“爱卿快起来吧，我已经知道了。”

　　早先因太皇太后说过宫里吃的东西油腻，曹寅便四处搜罗了些清淡菜谱抄给膳房去做。这天晚饭，侍女端上一碗淡红色的米粥来。太皇太后细看去，只见米粒颗粒细长，闻起来香气馥郁，便笑道：“不知他们头加了什么东西，把稀饭弄成这个颜色。”

　　曹寅陪笑道：“老祖宗这回可错了！这个米本来就是红颜色的，不信您尝尝，并没有别的味道。”

　　于是皇帝和太皇太后都端起碗吃了一口粥。

　　皇帝睁大了一对小眼睛，问：“这是什么米？”

　　曹寅笑道：“这是我丰润亲戚家送来的当地米，红色的叫胭脂米，还有一味碧粳米，煮粥都是最好。我就斗胆拿来宫里叫膳房做了，老祖宗、皇上、太后太妃们也当是尝个鲜。倒不是我卖弄，确实只给了一点，皇上要是喝着好，我再叫四哥家里送来就是。”

　　说话间皇帝已经把一碗粥都吃净了。

　　太皇太后说：“好吃是真好吃，送来送去也太麻烦，弄些种子来咱们在京城种岂不更好？”

　　皇帝也连连点头。

　　曹寅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水土，换了地儿种，可能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皇帝摇头道：“那也不一定，我偏不信这个邪。等打完了三藩，弄些来种种试试。”

　　太皇太后放下碗说：“皇帝呀，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皇帝道：“老祖宗尽管说便是。”

　　太皇太后便说：“咱们这宫里眼下有皇帝，有太子，可还少个皇后呢。”

　　皇帝明白过来她是要说再立皇后之事，面上有了难色，低声道：“皇祖母……孙儿觉得其实也未必一定就得有皇后，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咱们在关外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皇后不皇后。”

　　太皇太后说：“那是关外的时候，和眼下又不一样。你爹还立过两个皇后呢，你总不立后，看着也不像样。”见玄烨不语，又说，“便说有寻常男子丧了妻，应当续弦的，也必要续弦才对。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

　　皇帝笑了一下，道：“那老祖宗看着有合适的人吗？”

　　太皇太后说：“我看遏必隆的闺女就很好啊。她又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之前打仗政事繁忙也帮了你不少忙，当皇后本事足够了。而且遏必隆因为鳌拜那件事，已经被削去公爵，连外戚都不强，岂不是很好？”

　　皇帝犹豫道：“再等一阵子吧……”

　　老太太问：“为什么？”

　　皇帝说：“叫钦天监看看合不合适。”

　　太皇太后方没有话了。

　　从慈宁宫出来，皇帝没有坐肩舆，自己在冷冷的夜里走路，走到乾清宫西边的南北长夹道站住了，回头看着曹寅。

　　曹寅也歪着头看他，皇帝不言语，不知他要说什么话，只看见黑漆漆的眸子在夜里反出一点亮光。

　　过了一阵，皇帝指着自己眉心说：“这个竖纹……我看见相书上说很不好，克父母妻子。所以我想过不再立后了，怕再害了人。”

　　曹寅忙安慰道：“相士都是胡说八道骗人钱财的东西，根本不能信！再说你以前也没有这东西，都是近来打仗愁事太多才皱眉皱出来的。”

　　皇帝说：“可是应验了呀！父母……皇后，哪个不准？”

　　曹寅道：“只是凑巧而已。这种书本来就是有事才会去看，越看就觉得越真。难道这天底下双眼皮的人都有一种命，单眼皮的人又是一种命？那孪生子长得一样，难道命也都一样了？再说太子不是好好的。”

　　皇帝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这才转身背着手走回去了。

　　且说这日高士奇又去索额图家里领骂，管家江黄看见他扶着腰一瘸一拐从屋里出来，知道一定是跪了许久，忙赶过来搀扶，嘴里连声问：“高老弟，您这是又怎么惹着相爷了？”

　　高士奇呲牙裂嘴道：“我哪里敢去惹他？不过是把对别人的火，往我身上撒罢了……”

　　江黄笑道：“如今天下还有相爷不敢惹的人？”

　　高士奇说：“就算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还不是有个人在他上头吗？”

　　二人正走至大门口，江黄放下胳膊惊讶道：“你的意思是……皇上惹到相爷了？”

　　高士奇朝他招招手：“你别瞎嚷嚷出去。”江黄就把耳朵凑到高士奇嘴边，高士奇说：“皇上要立后啊。”

　　江黄瞪大眼：“难不成要立纳喇氏？”

　　高士奇摇摇头：“她已经有了大阿哥，要是再立她为后，相爷今天就不止让我跪了，能打死我……是钮钴禄氏。”

　　江黄松了一口气：“那有什么了不得，她爹已经倒了。咱们家还有太子坐镇呢。”

　　高士奇撇嘴笑道：“所以说索相是大学士，你就是个管家，看事情一点不长远。这史上早早立下的太子，最后能当上皇帝的也是少数，像是扶苏、刘据、李建成，说了你也不知道。等新皇后过上一年半载再养个儿子，咱们这个太子还能安稳吗？”

　　江黄推了他一把：“少在这里装学究，咱俩谁不知道谁！相爷刚怎么跟你说的？”

　　高士奇又扶着腰一边哎呦，一边说：“他叫我去跟皇帝多说娘娘的坏话，看能把她来下不。”

　　江黄问：“可行？”

　　高士奇啐道：“可行个屁！我叫他不如直接杀了我，然后他就照着我这腰好一脚！……好歹也是当朝五品，我这官当的真是……”

　　江黄帮他揉着腰，招手让下人备车来，叹气道：“谁叫咱们是当奴才的呢。”

　　一时车马来了，高士奇上去，与江黄拱手告别。

　　他从车窗里看着索额图府邸的大门越来越小，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自言自语道：“难道当过一日奴才，就一辈子都是奴才不成……”

　　乌鸦在清晨晦暗的天色中结阵盘旋，翅膀接着翅膀结成网，像一片黑色的不祥征兆，用沙哑的“哇哇”声互相交流着。

　　纳兰成德被吵得睡不着觉，翻了几次身终于忍不住坐起来，看见曹寅也在对面炕上点灯坐着，倚着一堆书。他过去躺在曹寅边上问：“你也睡不着吧？”

　　曹寅翻了一页书，说：“你现在知道了，直宿的时候白天睁不开眼，不直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

　　纳兰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好，闭上眼，喃喃道：“哪来的这么多乌鸦？”

　　曹寅笑道：“跟着你们从关外来的吧，这不是祖宗的神鸟吗？长白山仙女，小红果子什么的。”

　　“小红果子。”纳兰冷笑了一声，“你信这种东西？”

　　曹寅又翻了一页书：“听着玩玩。”

　　“……吃了红果的那位得了大道，可以抱着温香软玉睡得舒服，我们吃不着的就站在外面干瞪眼不睡觉……”

　　曹寅把书一把合上。

　　容若还在接着说：“吃饭也是他吃着，我们看着。他读书，我数地砖。他批着折子，我站在炉子边打盹……子清，我不是自持金贵。毕竟出身都不是人自个儿能选的。可是在家里时候，也是婆子丫鬟小厮一堆伺候着，那时候竟不知道伺候人的为难！如今终于报应回来了……大好青春都用来做这些无聊事……读书时候学的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真出来做事不过配端个茶壶，递个马扎……说实话，你不觉得难受吗？”

　　没听见曹寅说话，容若睁开眼，看见子清正低头看着自己。

　　纳兰忙道：“为兄同你说句心里话，只希望你别介怀。”

　　曹寅笑了笑说：“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倒想起一开始也是很别扭来着。可能时候长了，渐渐忘了。”

　　“对吧！”容若干脆直接把头搁到曹寅腿上，“而且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一天要干那么多事？严师傅说过，贪多嚼不烂……”

　　曹寅推了推他的头，笑道：“你压住我东西了。”

　　纳兰歪过头，从耳朵底下摸出个荷包来，问：“你娘子绣的？”仔细一看是宫里的针线，又丢开手，“宫里赏的就不稀罕了。”

　　曹寅觉得他看起来也很是可爱，凑过去小声逗他说：“你还困不困，要不我拍着你睡，要不给你唱个曲儿？”

　　还没等容若回话，尹达突然在大炕上骂道：“你们他妈的不能小声点！”

　　两个人赶紧闭嘴不语了。

　　这年冬天太皇太后想去南苑解闷，皇帝便带了一队人马搬去大红门，奏折也只能每日送过来批阅。

　　果然不久变了天，落了雪，白日里风雪一直不停，众人也不得出去。

　　是夜皇帝自己在暖阁里睡着。曹寅和纳兰直宿，一个睡在熏笼边上，一个睡在踏脚上。睡了半宿，皇帝喊人要水喝，曹寅听着无人答应，自己从熏笼边上爬起来，抱怨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尸的……”于是倒了一盅温水，拿了大漱盂过来，却见皇帝床前之人已不见了。

　　曹寅问：“容若哪去了？”

　　那皇帝睡得迷迷糊糊，眯着眼摇摇头，接过茶盅来漱了一口，曹寅又另倒了半碗茶，递与他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说：“你睡吧，小子必是出去看雪了，我去吓他一跳。”

　　他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也不披大衣服，只穿着袄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皇帝在后面模模糊糊道：“冻着不是顽的。”曹寅摆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映着雪地明亮非常。这里比京城不同，一带开阔，苇塘、树木、栈桥皆盖了层平整干净的白色，煞是好看。

　　曹寅顺着地上脚印找过去，果然见纳兰披着裘皮站在岸边，正自吟诵道：“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曹寅跳过去突然道：“你看那里有只鬼！”

　　容若被他唬得往后趔趄了几部，看清楚来人，怒道：“哪里有鬼，你自己就是只鬼！”

　　曹寅胡乱到处指，说：“真的有啊，不信你看。”

　　纳兰四下里看了一圈，还真的见到不远处有火光，他拉住曹寅道：“你看那边是鬼火吗？”

　　曹寅看不真切，两个人互相抱着胳膊悄悄走过去。却见是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在假山后面，苏麻手里还拿着火，老太太面前一堆纸钱已快烧尽了。

　　太皇太后看清来人，放下心来。

　　曹兰二人皆有些讪讪的，参见了太皇太后，搓着手道：“老祖宗这是怎么着呢？”

　　太皇太后面上并不变色，只是说：“今日是我一个老友的忌日，早先忙着就给忘了。忽然想起来，所以烧点纸祭拜祭拜。”

　　曹寅忙说：“老祖宗要祭拜谁，告诉坟墓地方，吩咐我们去就是，底下人一定好生准备！您身子金贵，经不起冻。快回去歇了吧！”

　　太皇太后说：“反正已经烧完了，也没有什么坟，就这么算了，别再告诉人了。”

　　两人就赶紧应着，又送两个老太太回房去。

　　太皇太后另给了狐裘让曹寅穿了回来。

　　曹寅路上走着走着，突然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纳兰道：“十二月初九。”

　　曹寅点点头，便无话可说了。

　　一时见他俩回来，皇帝躺在床上笑道：“说要出去吓唬人，半天不回来，倒把我吓得够呛。”又招呼曹寅过去，一抓他的手，惊道：“好冷，我就说冻着吧！”
　　一语未了，又见纳兰脱了衣服笑着进来，说：“刚才吓了我一跳好的！幸亏没嚷出来，真闹起人来不知子清怎么收场。还有，谁能想到那假山后面……”话没说完，看见曹寅在皇帝被子里朝他摇手，忙住了口。玄烨问：“ 假山后面有什么？”纳兰成德说：“有……只大野鸡。哇，忽然一下飞出来，在月亮底下那么一个大黑影子，吓得我俩……”

　　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曹寅打了个喷嚏。玄烨往他身上腿上摸了摸，感觉仍透着凉气，生气说：“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出去了，把皮不冻破了你的！”

　　曹寅扭着身子爬出来笑道：“你摸得我怪痒痒，我还是回炉子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