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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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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季升穿越这个世界的第十个年头。
自他有意识起,就住在这个村里。季升的爹是个秀才,偶尔会去私塾教那群野孩子念书,大多数的时候只待在书房里静坐一个下午。
季升的爹身子骨不太好,又不爱运动,所以在季升七岁时便撒手人寰,留下季升和秀娘。
而在三年后,季升的娘要成亲了。
六月天的太阳已经毒了,日上三竿时站在太阳底下,和受刑无疑。季升就站在院里,盯着木桶里的井水一声不吭。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把眼眸从井水上挪开,直勾勾望着屋里。
娘就在屋里。
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掩盖了敲门声,柴门被人打开,人群涌进来,刺眼的红色映入季升眼中。因为太过耀眼,使季升不自觉闭上眼。
有人喊,“季升,不去接你娘。”
另一个便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哑巴是不情愿自己娘嫁人,在那闹脾气。”
季升没有作声。
几个小孩从季升身边跑过,踢翻季升跟前的木桶,围在紧闭的门口拍手吵闹,“新娘子,吃喜糖。新娘子,吃喜糖。”
他们的娘就跟在身后,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眼里带着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羡慕秀娘的夫家,又暗暗唾弃秀娘。
秀娘是个寡妇,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寡妇,她的姿色比得上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就算秀娘带着一个拖油瓶过日子,还是招来了不少蜂蝶。
寡妇门口是非多,秀才死后上门拜访的男人渐渐多了起来。在流言蜚语飞涨之前,秀娘的儿子就成了哑巴。
不会说话,只会闷头做事。干农活的男人女人常常看见一个小孩背着大竹篓上山下山,在泥胚子砌的围墙进进出出,承担家务活。
女人们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她们很少看到秀娘出门,偶尔出几次门也是梳着乌亮的头发,一双嫩葱似的手握着帕子,一言不发看着回来的季升。
这是一对奇怪的母子。栖凤村的人都这样说,女人们说,秀娘早晚要抛下这个拖油瓶,一个人过逍遥日子去。
这个猜测在三年后的今天得到了证实。县城里新上任的县令派媒人下了聘礼,秀娘没有拒绝。
作为儿子的季升完全没有立场反对,事实上他也无法反对,因为季升是个哑巴。
作为哑巴的季升只能沉默看着凤冠霞帔送进门,一对白玉双鱼佩挂在秀娘不堪一握的腰上。
季升记得,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玉佩挂在娘腰上,只不过后来这东西跟着爹一起埋进土里。
人死了,有些东西就变得没有意义。
进去的媒人又出来,甩着帕子挥开起哄的孩子,站在青石板上隔着人对井边的季升喊,“小公子,夫人唤你进来。”
沸腾的人群有片刻的安静,他们不自觉让开一条路,看着季升一步一步走向屋里。媒人知趣关上房门,让脚夫把带来的喜糖发了。
门外是热闹的喜庆,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季升站在门口,他看到屋里坐着一个女人,身披红绸,头戴凤冠,正对着镜子细细描眉。
那是季升的娘亲,秀娘。她看到季升来了,放下螺子黛对季升说,“过来。”
窗外的光线照进来,柔和了秀娘的眉眼,少了一份妖娆,多了一份温柔。季升看着这张脸,想到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
爹去世后的一个晚上,他起夜去给爹烧纸,在爹的棺材后看到了娘。
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乌亮的秀发铺在地上,沾了尘土。
季升心里的娘也沾了土。
他看到压在秀娘身上的男人。是爹最好的朋友,在爹没死前季升喊过他。
“柳叔……”
至此季升成了哑巴。不会说话,同时拒绝和秀娘的交流。
“你很敬重你的父亲。”秀娘摆弄着新染的指甲,凤仙花的花汁将这双手点缀的很好看,秀娘很喜欢。
季升不接话。
这种沉默不是一次两次了,秀娘也不在意尴尬,她对镜理了理鬓角,转过头来问季升,“恨我吗?”
屋内静悄悄的,外面的声音清晰传入两人耳中,恭贺秀娘嫁了一个好人家。
“比起外面那些下地的,你父亲的确高人一等,考中进士在圣上面前走了一遭。他脑子也不错,知道自己出身寒门,名声不显,便想来个终南归隐,来个名扬京城,谁知道命薄,还没等到圣上发出的圣旨,人就先走了。”
秀娘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隐约有些可惜。季升猜,大约是可惜自己押错了宝,嫁了个短命鬼。
“他走的一了百了,完全不考虑我们两人要怎样过日子。临走之前还要我把你拉扯大,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好给他祖上争光。”说到最后,秀娘的语气几近嘲讽。
镜中倒映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不曾被生活磨砺过。
季升知道什么是考取功名,农闲时他会翻出父亲留下的书卷,躲在村里那间竹屋窗下,听里头夫子念着什么之乎所以,对照上面的字迹努力辨认。学到现在,多多少少认了些字。
但这些远远不够,要想离开栖凤村,离开秀娘身边,他至少要读通父亲所有的书籍,和私塾的夫子对答如流。
这样才能拒绝秀娘的庇护。
即使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吃米的银子是秀娘给的,穿的衣服是秀娘绣的,就连他每日背出去的竹篓也是秀娘换来的。从头到尾他就是靠着秀娘过日子。
他没有理由嫌弃秀娘。
“我欠你爹的已经还清了。三年过完,我也该过自己的日子。”秀娘笑了,笑容中带着近乎叹慰的满足,望着窗外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那他呢?季升想问秀娘。
秀娘转向季升,看着季升陷入了沉思。
其实季升长得并不像她,只继承了季升早死爹的一双眼,眼里带着雾气,看人不喜不怒。只不过季升的爹是个绣花枕头,处久了就知道他的心思。但是季升不同。
这个孩子从记事起就显得尤为安静,她常常无法得知季升在想什么,那双沉默的眸子看她时她会记起自己的公公。记忆中的一家之主,不喜言谈,但常常一语惊人,所有人都俱他,怕他。
如今,她在季升身上看到了公公的影子。
“你……”秀娘回过神,伸出手对季升说,“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从有记忆起这双手就陪在季升左右,拍打季升的背哼小曲哄他入睡,握住季升的手教他描红。但季升记得最清楚的是,这双手抱着男人的背的样子。
十指微微弯起,指尖近乎发白,在男人背上留下血痕。
季升退了一步。
母子之间的尴尬在这一刻重新酝酿,他们双方都意识到巨大的鸿沟架设在他们之间,从季升父亲死的那一天起开始铺设,到现在竣工完毕。
已经没有必要了。
媒人在外面敲门,催促吉时到了。季升转过去开门,看着人群涌入,将秀娘头上的盖头放下,扶着新人出门。
迈出门槛的那一刹,有个声音在秀娘耳边响起,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嘶哑难听。她听到有人喊她。
“娘。”
秀娘的心房被狠狠撞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从胸口生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将手紧紧攥住,头也不回跟着媒人走了。
她不愿红颜褪去,以人老珠黄的代价抚养季升长大,换取一个守节的名声。
直到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走了,才有人问季升,“小哑巴,你怎么不跟你娘一起去见新爹。”
季升像只发疯的小狼狗一样,拼了命守护自己的地盘,进攻外来者。
对方被季升打的不知所措,但很快的,他也挥着拳头进攻季升。眨眼功夫两人扭打在一起。
男人将他们两人分开,带着孩子从季升家中离去,柴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被清晰划出一道线。
季升坐在门槛上,望着迎亲队伍远去的方向。日头渐渐东沉,斜日照得远山曳紫拖蓝。山岚吹拂,一轮明月升起,将院中的枣树照出一地清冷。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自己家中无人点灯。
娘亲不回来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柴门扣响,久无人应,过后柴扉初启,有人走到季升面前,问他,“小孩,你要不要跟我走?”
季升木然看着眼前的道士。
跟他走,去哪?
“和我走,离开这里。”道士蹲下来向季升伸出手,“去修仙。”
道士的眸子很亮,带着笃定的语气,更重要的是,季升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一个没有娘的孩子。
他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手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跟着陌生人离开了这个家。
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
清风从季升脸边拂过,道士捻诀化咒,带着季升腾云驾雾。季升望着院中的枣树,枣子成熟时,娘会站在树下打枣子……如今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屋子渐渐模糊,季升最后低头望去,星火大地,红光点点,宛如烟尘浮动。
这便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渺小的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