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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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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天大亮的时候,方府里外已经挂起了白幡。黑瓦白雪,加之缟白的幡布在北风中摇晃,多了许多森然冷意。
二进房的婆子醒了一晚,这一夜又人来人往,才将将抵着墙眯了眼打盹,见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这会子你倒有心思睡觉,也不怕落了人口舌!”
婆子立即打了激灵睁开眼,心内叫苦不迭,偏这般巧,自己才方眯会子就被逮住了。急忙笑脸迎了前去,接过那人臂弯挎着竹篮提着。“咱们这些不过是守守门的无用东西,比不上嫂子是二太太近前的人,做什么事情都顺顺当当有章程。”
那满祥嫂被人奉承惯了,脸上不冷不淡,只自顾自的往前走。
婆子低头瞧了一眼篮子,里头是一应灵堂摆放的东西,遂又腆着脸凑在那人跟逗话说,“要说这妍小姐,也真是可怜得紧,小小年纪,无灾无病怎地就这么去了……”她小心打量了那人的脸,见她脸色不变,又不经意开口道:“听说,那前半夜犯了禁地可是四小姐,眼瞅着就快要跨进鬼门关了,怎地又回过魂来了?难不成姑姑是帮侄女挡了劫?”
满祥嫂立即脸色一沉,将挽在婆子手上的竹篮子夺了过来,“这种事情,哪是我们做下人能议论的?我念你我少时交情,才处处警醒你,这些事情你少动心思打听!只将你这二道门房守紧了便是了,听说前几日小姐屋子里又少了东西。”
婆子被训,一张脸酱红发紫,论年纪自己还比她大两岁,从小又住得临近,不想这些年,自己却略发混得不如意。这时被人呛了一通,强压着怒气赔了小心道:“旁的不敢说,我倒还有几分眼力,这几日不曾有外人进出。只这后宅少东西也不是这两日才有……”婆子一面说,一面用眼尾打量满祥嫂。
满祥嫂好似被人揭了短处,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却是什么都不说扭头就走。
等人走远了,婆子才捂着嘴偷笑。心中暗道,自家儿子管不住,没的来管别人,可不是要吃瘪。一转头,见几人抬了口棺材从远处过来。知他们是要抬去东角院子,紧忙将二道门完全开了下来。
婆子盯着那棺木瞧,不认得是怎么木头料子的,只是看着厚沉得很。上头也不知是上足多少道桐油,棺材漆黑锃亮。
方家又死人了,不过这回死的是女眷,才刚满五岁。老太爷就独这一个闺女,又是老来子,当真是捧在掌心中宠的。婆子心里酸道,这人哪,还是要贱养,福禄太大就要折了寿。
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崔婶子。”
婆子一听便知道是谁了,转过身同那人走至墙角下,“东西方才阿海已经送进来了。”说着,从怀里头掏出了一小块红纸裹的东西来。
来人是崔绪,方二十出头已经当上了方府的大掌事,生得清朗俊秀。他接过东西,并不似崔婆子一般神色慌张,慢条斯理的用手指捻了捻,才收回到了袖中。崔绪掀起眼皮,见她神情欲言又止,开口道:“有什么就直说。”
婆子正踌躇不知如何开口,遂接口道:“到底我家那不争气的东西在庄子上干活,为了管事吩咐的事……”她打住嘴,只眼神一转在崔绪的袖口扫了眼,“隔三差五请了假往府上跑,惹得庄子管事不痛快……”
崔绪一向不苟言笑,只道:“等这事情了结了,我自然安排。”
“是是是,管事都惦记着婆子的事情。”她心思一动,又道:“阿海有个妹子,正在府里大厨房做淘米的活计。整日里泡在水里头,这几日又下着雪,一双也寻不到个好地方,也是怪我这做娘的没本事……”说着,就举起袖子做拭泪之态。
崔绪脸色未有半分变动,婆子偷偷瞧了心也沉了下去,想着自己到底是求的多了。可到底不好绝了崔绪这路子,遂又转了笑脸道:“崔管事的爹同婆子家的死鬼同乡,管事能喊婆子一声婶子,婆子也天大的脸面,不敢再给管事添麻烦。”
谁料崔绪思付片刻,也未拂怒而去,倒像是认真斟酌了道:“既婶子提了,我自然放在心上。”
婆子得了这话,喜得不能自己,千恩万谢的送了崔绪离开。
此时忙得最不可开交的是东南角的驻春院,可崔绪却往南边走,去了枕云院。
经昨夜一事,此间活计的婆子婢女都手脚勤快了许多。袖袖才打了水给四小姐梳洗,出来便见崔管事前来,忙将手里头端着的铜盆递给了外间粗使的小丫头。“管事不是去庄子了吗?”
崔绪点头道:“得了消息,连夜赶了回来。小厮们求了圆通寺菩萨跟前的香灰来,老太太让我给四小姐送来。”
“小姐正醒着呢。”袖袖急忙撩起毡帘,将人迎了过去。
屋子点了好几盆暖盆,烘得暖融融的,崔绪往里头瞥了眼,压低了声音问道:“怎屋子里也不多留两个人伺候?”
“小姐刚回府,贴身的就我和录仙两个,今早上录仙吐了好大口血,怕是昨晚上又惊又急伤了里子,小姐心疼得紧,硬是逼着她去睡会。况且这两日屋里头又少了不少东西,我也不放心外头丫头进来伺候。管事省心,我总守着小姐的。”
崔绪这才点了点头,进了里屋隔着纱屏道:“四小姐,小人崔绪。”
一只手将乌梨木雕床上的帘子掀开了条缝,那手白嫩细滑,指尖指甲绯红,“崔管事?”声音之内透不出的沙哑虚弱。
“先前老太太遣人去圆通寺求了菩萨跟前的香灰,让给四小姐用了能好受些。”崔绪这还头一次听见方寻仙的声音,这位方家三房的嫡出小姐失踪将近三年,回府不足半月。
“袖袖——”藕粉色的帐子轻微荡动如水波,那只细白如玉的手又重新收了回去。
“管事将东西给奴婢吧,奴婢这就化了水给小姐服用。”袖袖凑到崔绪身边,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包用红纸叠的东西,接过了在掌心略掂量,心内微有诧异——怎这么少?也不多问,转身出了去。
崔绪立在那处,如入定老僧般纹丝不动。不多会,袖袖拿了冒着氤氲热气的碗进来,转进了纱屏后头。他终于开了口,“老太太吩咐了,要亲眼见小姐喝了,小的才好回去回话。这些只今日的份,明日后日仍由小人送来。”
帐子被撩起挂在了镂空圆雕的帐钩上,方寻仙在袖袖的扶衬下坐起身,斜斜的倚靠。她发髻松散,如缎般的长发妥顺的垂下,愈发显得那张脸惨白憔悴。她抬着眼帘,轻声道:“那……劳烦崔管事了。”
袖袖将之前搁在近旁的杌子上的碗递至方寻仙面前。雪白的瓷碗内,香灰合了热水搅开,当当满满的。
方寻仙略拧了拧眉,接过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等将这整碗喝完,脸色越加白了几分似的。“老太太的心意,寻仙怎么会辜负。”寻仙扬脸,对着崔绪看了眼。只她眼眸之内腾着水汽,此时颦着眉,叫那张玉琢一般的脸隐约透着娇嗔怨怒。分明昨个半夜不过一口气吊着将死之人,转眼到了今日便又这般俏生生了。
崔绪心内一动,敛了眉眼恭声道:“那小人告退了。”
方寻仙翻个身面朝着里床躺着,也不应他这话,只对着袖袖道:“拿碟子蜜果来。”
“奴婢这就去。”袖袖将帘子重新放下,拢了拢又端起已经空了那碗,侧着身道:“奴婢送崔管事出去。”
崔绪眼尾扫见藕荷色的帘子已被掩的严严实实,他略一低头,跨步走了出去。
等袖袖拿了果脯蜜饯来,轻唤了两声,床内的人却不见动弹。正踌躇不定,听床帐内响起声,“袖袖,陪我说会话。”
方寻仙自己坐了起来,却不像那般孱弱无力,只是之前还宜娇宜嗔的灵俏逼人,这会眉眼中却带着厌倦之色,显得整个人都少了几分生气。她伸手拈了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又酸又甜,眉头拧了拧,不过好歹能压住口舌之中的那股子香灰味。
“先前我醒过来时脑子发沉,引录也吓得不轻,如今屋子里头只你一个还略稳妥些……”方寻仙望了袖袖一眼,继续道:“昨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日的事情太过于离奇,方一提起,袖袖的脸已经白了一半。“昨个夜里,小姐不知怎么的晕在了月下庙,灯笼落地贴着里头纱帐烧了起来。要不是巡夜的护院瞧见了火光——”袖袖言至此,忍不住哽咽起来,泫然若泣的模样。
若是没被瞧见了,怕人就要殒在里头了。
方寻仙沉吟不语,微低着头,也不知在思量什么,隔了会又问道:“小姑姑那又是怎么回事?”她问得极慢,好似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最终是她出了事。
袖袖从昨夜出事就时刻不离的围着方寻仙转,只知道个囫囵大概,“奴婢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只听外间烧水的婆子说,人是在祠堂里头的那口是棺材发现的,那时候已经绝了气。”
方妍妍今年才五岁,长得粉雕玉琢,为姨太太尤氏所出,前两日还上寻仙屋子里来玩,拉着她的袖子咯咯笑个不停。不过一夜功夫,怎地人就死在祠堂常奉的薄棺里头。何况,方家祠堂每逢大事才开。
方寻仙手指绞缠着胸前的一摞头发,应想着旁的事情,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袖袖立在她跟前,时时绷着心思,见寻仙不晓得想什么事情入迷了一般,手上没个轻重绞断了几根头发,便有些心疼。“小姐别费心思想这些,老太太发了话,府里人不许议论,只等老太爷回来再说。”她上前,将锦被往上拉了拉,仔细掖好了,“四老爷这两日就赶回来了。”
“四叔——”方寻仙喃喃了这两字,便不说旁的,又捏了颗蜜饯搁在口中,细细的嚼着。
这等蜜饯最是甜腻,若不就着茶水就要觉得齁了。袖袖见方寻仙一连吃了五六个,仍不作罢,便只得劝道:“小姐莫要一味吃这些了,吃多了不好,若想压嘴里的味,袖袖去给您泡杯花茶来。”
方寻仙面露诧异,才刚捻起一个只好放了回去,用绢子擦了擦手指,略带着羞赫道:“我倒忘了。老太太一番心思,再吃了花茶怕散那‘灵药’的功效,原本不该贪这嘴上滋味。”
袖袖点头,“老太太是心疼小姐的,若不然今日来送这些的也不会是崔管事了。圆通寺的香灰符纸都是顶灵验的。”
“这个崔管事倒是面生,是新提上来的吗?”方寻仙回府已有七八日,每每听下人提起这个崔管事,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
“一年前刚提上来,小姐瞧着眼生也不奇怪。他之前去了庄子上,今日刚回来就被老太太督着给小姐送‘药’来了。”袖袖面露些许笑意,言语间也极是敬重。
——仿佛这人年纪颇轻,在府中却很得人心。
“四小姐!四小姐!”
一主一仆正说着话,忽听屋子外有丫鬟喘着气毛毛躁躁的喊。
袖袖气得跺脚,暗道昨日已训了一顿在外头跪了半宿,怎地还这样没规矩!如今小姐屋子里养着病,竟也敢这般不知的乱嚷嚷。她脸色发急,匆匆出了去,等再回来时,只颤了声道:“姨太太带了人往咱们院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