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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常念从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床头一灯如豆,有人坐在那静静看着他,身姿笔直挺拔如松。
      “醒了?”
      他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火烧火燎的痛,他蜷在被子里紧紧闭上眼。
      那人的气息近了,他感觉到一只手拉上他的被角。
      “你出了一身汗,还是换床干净被子好些。”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打开对方的手。
      “你走。”
      他说,声音里掺着可怕的嘶哑。那人动作顿了顿,又重新伸手过来。
      这次手上用了几分内力,常念再避不过,只得狠狠闭起眼偏过头去。
      如此软弱的自己,着实令他满心都是愤恨和羞耻。
      换了干净被褥,那人竟又抬手覆上他的额头。常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息罢。我有事要办,会吩咐人来照顾你。”
      常念直直地盯着他,眼眶通红,恨意毫无掩饰地灼烧在眸中,落在那人脸上,却是起不了一丝波澜。
      “睡罢。”
      那人起了身,吹灭了床头的灯。
      常念眼睁睁看着那一袭雪白的袍角消失在静默夜色里。

      皇甫卓。
      他睡去之前的念头,满满都刻的是这三个字。
      终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你。

      皇甫卓自净天教势力崛起后,便不常留在皇甫家。常念终日寡言少语,只独自在院内默默练剑。这般性子,自然讨不得皇甫家弟子和下人的喜欢,甚至远远看见他,便都会敬而远之。
      这少年虽年纪不大,却总是透着一股子阴沉和狠辣的劲,教人看他眼神,只觉得从心底里害怕。
      人人都不愿管他,倒是给了他几分方便。常念三天两头跑出门去,在开封到丹枫谷的路上一人游荡。
      平安无事的几次之后,到底还是运气不好,在丹枫谷里撞上一株巨大花妖。
      那挟带着劲风的粗大藤蔓狠狠拍下来的时候,常念本能地闭了眼,身上却并没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只觉铺面一道凌厉剑气扫过,随后便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黑衣劲装,似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常念站在那儿,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对方抬起眼来,神情冷漠,看他的目光如看一个死人。
      “还不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谁?”
      那少年眼里闪过一抹讶异,随后哈哈大笑,剑光一闪,直直抵上他喉咙。
      “我是谁,你想知道?”
      少年说话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扑面下来,割得生疼生疼。
      “我同这花妖一样,想救你便救,想杀你便杀。”
      常念站着一动没动,只在眼里深处烧着一团火,没一点温度。
      “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固执,觉得这少年是同自己一样的人。他神色冰冷,却并不因憎恶他人,而是深深厌恨着自己,从血液里,从骨头里。
      少年深深看他许久,随后收剑入鞘。
      “我没名字。”他说,“你若愿意,可以叫我槐。”

      那日常念很晚才回了皇甫府上。进了院子便看到屋里亮着灯,一抹熟悉人影映在窗上,忽明忽暗。
      他顿了顿脚步,慢慢上前,推开屋门。
      屋里人闻声抬头,唤道:
      “常念。”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常念轻轻地皱了皱眉。
      “你受伤了。”
      他说。
      皇甫卓像是要说什么,却被他先一步开口,神色里微微闪过一抹惊讶。
      “无妨。”白衣青年起身来,似乎牵动到了伤口,咳了一声,“我回来时听家丁说你今日出门未归,便来这等你。你去何处了?”
      常念移开视线,不发一语。
      “我交代你的功课,可有做完?”
      这话语气加重了些。常念蓦地抬头,死死盯上那人的脸。
      “师父若是拿得动剑,现在就可以查我。”
      只别怨我一个错手就不当心杀了你。
      皇甫卓静静注视他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以后若要外出,不可去危险地方,也不可如此晚归。”
      与当初收留他那日相比,青年眉眼间已渐渐染上淡淡风霜,此时又因伤重失血脸色苍白,在这昏晕不明的光线下,更显得疲惫虚弱。
      只那身形却依然直立挺拔,像是一张绷满的弓。
      他想,只要再轻轻加一点力,大约就能亲手毁了这人罢。
      “弟子恭送师父。”
      他躬身一礼,语气恭敬而毫无起伏。皇甫卓微微点一下头,便转身离开。
      常念看着青年远去身影,猛地一掌便灭了屋内灯火。
      他眼里漆黑如墨,像这不见五指的夜,将所有光亮都葬于其中,再不见天日。

      常念第二次见到槐,还是在丹枫谷。
      他远远便见着黑衣的少年在树下舞剑。一劈一刺,翻腕抖出好看剑花,身形灵动如风。漫天红叶纷纷,少年一个点步而起,人便如一柄利剑,破空而过。
      一枚被剑气划成两半的枫叶慢悠悠落在常念脚下。他弯身拾起,盯着那整整齐齐的创口,不觉竟有些出神。
      槐像是早就察觉到他来,一个收式后竟将剑随后一扔。剑尖插进泥土,没进半分。
      常念攥着那枚红叶,慢慢开口:
      “你从哪里学得这套剑法?”
      槐冷哼一声:“与你何干?”
      “这剑法正气凛然,隐有仙骨之姿,想必是修仙高人所授……”
      常念话音未落,槐的脸色已然变了。
      “住口!”
      他身手异常矫捷,出手时常念已来不及闪避,生生被一掌印在胸口,向后飞出老远。
      待常念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抬头看见槐仍站在那里,神情不知是喜是悲。
      “你是不是也想杀一个人?”
      常念倔强地沉默,手指却不知不觉已然深深扣入了地面泥土。
      槐定定地看他良久,忽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可怜。”
      这笑声像是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寒气渗入肌肤,蔓延到四肢百骸,直直钉进心脏。
      常念听见槐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入自己的脑海,到后来竟是渐渐变成自己的声音,像不见底的深渊,吞没所有光,又孕生出绝望的疯狂。
      “你若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杀你。”
      常念。
      青年唤他名字的模样忽地浮现眼前。他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地伸出手。
      他指间握住的只有萧瑟的落叶。

      日复一日,他再也无心习剑。
      皇甫卓在的时候,依然每天教他功课。常念看着他立于院中,风翻卷起雪白衣袍,手指轻轻擦过剑身,蓦地身形立起,剑意肃敛四方,如翩然惊鸿。
      然而他眼中所见的,只有青年在起跃间仍是沉静的眉眼,和垂落额前的几缕发丝。
      “方才这一式,可都记住了?”
      皇甫卓停下来回过头,却见面前的少年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中似乎挟带了什么,刺眼的灼热,竟令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就偏开了视线。
      “常念,我所讲的,你可用心听了?”
      少年仿佛才回过神来,只默然不语。
      皇甫卓不由有些动气,斥道:“这些天我日日教你习剑,但你总是心不在焉,武功修为也大大退步,可是有什么挂心之事?”
      常念抿着唇,慢慢摇了摇头。
      “那便不可再散漫!”皇甫卓道,“瞧你现在这副样子,若你父母见得,该有多恨你不成器罢!”
      常念闻言猛地抬头,眼底划过一抹阴狠。
      “你没资格教训我。”他慢慢说,“更不许提我父母。”
      “你……”
      “我听说最近,皇甫家为了对付净天教,好像死了很多人。”
      常念唇角勾起嘲讽的笑容来。他从皇甫卓眼里捕捉到再明显不过的痛苦和愤怒。
      “看来,不用我出手,你们皇甫家的人,很快就会全部死光了——”
      “——住口!”
      皇甫卓急气攻心,未多加细想,手已经狠狠挥出,不料竟在半空便忽地被对方稳稳扣住。
      “常念,你……”
      “师父。”
      少年唇齿间轻缓地吐出这两个音节,语气里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握着皇甫卓的手侧过头,舌尖轻轻舔上对方腕骨。
      “……!”
      皇甫卓全身一颤,猛地抽回手去,一掌便令常念跪倒在地。
      “逆徒!”
      青年语气微微颤抖,脸上一阵青白,最终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头怒火道:
      “罚你闭门思过七日!”
      常念垂首跪在地上静静听着。直到皇甫卓转身离开,他才缓缓抬起头,拭去唇角血迹,低低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起初的破碎笑声渐渐演变成疯狂。常念独自一人跪在庭院之中,仰天大笑。

      他最后一次见到槐,仍然是在丹枫谷。他看见对方一人在谷中近乎发疯般地挥剑劈砍,周围树木已然尽数都倒伏于地。枝干断裂,露出崭新创口来。
      常念无法靠近他,只依稀看见对方双眼血红,目光里百般恨意,却又藏了止也止不住的悲伤,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槐最后终是停了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常念走过去,看见他满脸是泪。
      “他死了。”
      槐喃喃说。
      “你恨他。”
      槐忽地笑了。
      “是,我恨他。”槐说,“只要有机会,我就想杀了他。可他现在死了。”
      槐说着张开手。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有了。”
      常念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而槐像是也再听不到他的话。他的目光里已经空了。
      常念看着槐踉跄地直起身来,化光而去。
      他走上前,从地上拾起一块闪着微光的晶石来。
      那是一枚紫英石。
      自那日以后,他再未见过槐。

      常念觉得自己被一方巨大的梦魇罩住,愈束愈紧,近乎窒息。
      他常在深夜里惊醒过来,不知不觉就走到那人在的院子里,隔着窗看到灯光映出来的影子,只披着中衣,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尽数披散下来,勾勒出肩膀到锁骨的曲线。
      他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像是着了火。胸腔里仿佛有猛兽在嘶吼,啃噬他的心脏,一日一日,演变成煎熬难忍的凌迟。
      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狂奔到丹枫谷,将那人送他的玉佩远远掷出去。下一刻却又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发狂一般地扑在枯叶和泥土里翻找。一直到整个人都像在泥地里滚过般,指尖也抠出了血。
      他终究又寻到了那块玉佩,颤抖着将它握在手里,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亲吻过表面每一寸。
      “我要杀了他。”
      他在这绝望的吻里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然而少年的泪水跌下来,正落在玉佩上那一个卓然端方的念字。

      皇甫卓受长离剑的煞气侵蚀神智昏迷后,常念回过一次皇甫世家。
      他在深夜翻进庭院,寻到那人的住处。灯都熄了,他悄悄进了屋,见那人睡在榻上,神情很是不安稳,眉心微微蹙着,脸色苍白,呼吸一浅一深。
      他慢慢走近皇甫卓,手上握着一把匕首。窗外月光照进来,映着刀锋,反射出冰冷的光。
      皇甫卓却忽然咳起来,吐出一口一口黑红的血,溅在常念的袍角上,触目惊心。
      少年微微一颤,听得门外已经有了响动,想来是家丁觉察到屋里动静,正匆匆过来查看。
      他再次看了那人一眼。或许这是最后一眼。皇甫卓的唇边残留着血迹,他不自觉地弯下身,轻轻替他拭去,又利落地裁下那白色袖口被鲜血弄脏的一块,贴身收了起来。
      随后他轻巧地跃过院墙,背着那一把失落的长离剑。
      他再也没有回头。

      常念死的时候模糊地见到丹枫谷的夕阳,霞光落在满地的枫叶上,铺天盖地的红,像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淌过每一寸泥土。
      那人沾血的衣袖静静贴在他的胸口,倾听着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
      他恨着那人,而直到后来,他终于知道,自己再也杀不了他。于是又对这样的自己恨之入骨。在这样沉重的仇恨里,哪怕有爱,也已尽数被碾成碎末,随洪流席卷而去。
      他走在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上,跌跌撞撞找尽所有的出口,都是死局。这循环往复的牢笼里,或许唯有一死,才能从中逃离。
      他不由得笑起来,咳出大口的血块。
      “师……父……”
      最后清醒的意识里,他看见那人朝他走来,眼里是淡淡的笑意。
      走吧。
      回家。
      少年慢慢闭上眼,陷入长久以来从未如此安稳过的梦境。

      天涯萧瑟晚,一叶落知秋。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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