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五 你给我的时光(下 补完) ...
-
何依锦仿佛被回忆的碎片带进了一个灰色的梦境里。
时间应该是清晨，梦中的景物因为回忆的主人心中充满悲伤而显得色调沉郁，树叶是静止的，街上稀少的行人步履缓慢，好像一个个苍白的游魂。
唯有刚从酒吧里走出来的那个女孩是生动的，刚卸完妆的脸带着熬夜过后不甚健康的气色，及肩的卷发扎成了马尾，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磨得发白的旧帆布包。
是侯潇潇！
何依锦立刻认了出来——却又不太像，明明是同一张脸，眼前的这个侯潇潇，似乎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气息，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开朗阳光的女子。
她的视角，随着她的步履渐渐变化，穿过清晨的浓雾，穿过空旷的街道，直到眼前出现一个人。
——那是个中等个子的女子，长相很普通，头发却很长，海藻一般的直垂到腰际，穿着一身碎花的亚麻裙子。
尽管面目陌生，可总是笑微微的唇角和明亮的眼睛，却让何依锦觉得很熟悉。
“你就是侯潇潇？”极有质感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有一把极为美丽的声音。
侯潇潇站住了，像是突然间竖起所有尖刺的小刺猬一般，目光寒凉而警惕。
“有什么事？”
“我是江珂的妻子安知晓。”女子自报家门。
侯潇潇并不意外：“我知道。”
“咦，你认识我？”安知晓很是疑惑，“可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呀？我也是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说到这里，她朝她抱歉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实在是……我很想见你一面，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所以，我问你有什么事。”侯潇潇的目光复杂而凌乱，“我现在很困，想回家睡觉。”
她的语气不太礼貌，安知晓也没有在意，想了想，便直截了当的问道：“很多人告诉我，你非常喜欢阿珂，我想要亲自来看一看。”
侯潇潇皱了皱眉，戒备的目光却有些躲闪。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何依锦，不知道为什么，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瞬间在她内心无数的思绪——
系里传出她和江珂之间的绯闻不是一天两天。她的生人勿近，冷言冷语，唯独对着那位年轻英俊的法语讲师例外。在他面前，她能露出许多别的表情，微笑，羞涩，不安，哪怕是争执过后怒气冲冲的摔门，也都有着少女独有的鲜活。只要是他的课，她从来不迟到，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他所带的语法课，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尽管别的科目都只是低空飞过；当他经过校园或者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总是能和她偶遇……所有的细节都带着太过用力的痕迹，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
她从来不想去掩饰，甚至私心里希望他能因此而对她说些什么，哪怕是明确的拒绝也好，这样，至少她可以借一个机会，向他表露心迹，
她的心愿也不过如此而已。她知道他年前刚刚新婚，妻子是一位电台主持。因此直接的表白和夺取，她既不愿意也不屑去做，甚至，她也从来不敢期望能够得到他的回应，她只是想要一个契机而已——一个可以让他知道她的心，可以让他在将来长久的岁月里能够偶然想起她的契机。
但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他对待她，就像对待任何别的同学一样，耐心，温和，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关怀。他真是一个好老师，但他却让她越来越绝望。
要不是那一天……也许她会放弃……
何依锦眼前的景象迅速的飞驰变幻，等再次看清的时候，四周的场景已经换了模样。
暗淡迷离的灯光下，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男人正粗鲁的拽着侯潇潇的手腕，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神有些涣散，舌头打结，笑容都扭曲了。
“来嘛，Hélène，别装清纯烈女了，你来这里上班不也是为了多挣点钱吗？放心啦，我一定比那些外国佬要温柔的……”
强烈的厌恶感一下子涌了上来，何依锦明白，这就是侯潇潇的当时的感受。
而梦境中那个娇小美丽的女孩，正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一巴掌扇了下去。
金发男人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却也惹怒了他。
“你敢打我？”他怪叫起来，凶狠的想要抓住她，换来的却是连续又清脆的巴掌声。
后来的情形一团混乱，也许因为侯潇潇并不想去回忆的关系，身在她记忆中的何依锦并没有看清楚，只知道最后几个人都被带到了警察局。
因为侯潇潇还是学生，警方本打算通知学校，可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最后改为通知她的老师。
当江珂匆匆赶来的时候，侯潇潇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悉数传达给了何依锦。
半夜一点钟，他肯为她而来，她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等待，也总算值得。
日子再怎样艰难，哪怕是刚才差一点被人非礼，她都没有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可是见到他的那一刻，泪水却簌簌落下，湿了衣襟。
江珂看了她一眼，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无奈又温柔。
他替她做了担保，签了字，然后领着她走出了深夜的警局大门。
“以后别去那儿了，你还是学生，将来还有很多的机会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别把自己毁在这种事情上。”他略微靠前她半步，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别让自己后悔，人生是不能重来的。”
“可是……我很需要钱……我弟弟他……”
“你弟弟的事情我知道，你给系里打的报告我也看到了，奖学金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在医疗系统也认识一些人，可以帮你找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可是你自己……”
深沉的夜色中，柔和的嗓音委婉动人。侯潇潇突然伸出手，用力的抱住了他。
他的话被突兀的打断了，脚步也停了下来。
何依锦仿佛能听到侯潇潇忐忑却坚定的心跳，连着她也一起紧张起来。
谁都没有开口，安静蔓延开来，几秒钟之后，就在她失去勇气的一刹那，他却伸出手来，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将她的脸按在了胸口。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回忆在这一刻仿佛被定格键止住，时间流连不去，那应当是她最怀念的片段，在记忆里反复回放，无法忘怀。
若非那一个拥抱，也许在面对安知晓的那一刻，她可以更加的理直气壮。
夜色中相拥的剪影慢慢淡去，何依锦的眼前，又是那个布满浓雾的清晨街道。
回忆再长，也不过是转瞬的念想，看着面对安知晓，尽管内心万分不安，侯潇潇却不肯示弱。
她冷冷道：“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让一下路吗？”
“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敌意，你和阿珂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安知晓的好脾气也被她的咄咄逼人磨尽了，不光没有后退，反倒一步步走上前来，“仰慕阿珂的女学生那么多，你还是唯一一个看到我不光没有内疚，还比我更凶的人呢。姑娘，你从小到大的思想品德课，是不是都是不及格？”
她也并不如何严厉，但那种淡淡嘲讽的口吻却让侯潇潇尴尬而愤怒，苍白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的，想要用语言来保护自己。
“我为什么要内疚？如果他喜欢上了我，最终选择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该内疚的人是你才对，是你没有办法留住他的心！“
冲动会让人口不择言，就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何依锦便感觉到了她的后悔。
她其实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她不想让他困扰，她甚至还想过，如果有机会见到他的妻子，一定要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尝试和对方好好相处。
却不想事情变成这样，真是糟糕透顶。
果然，这句话说得太重，安知晓的脸色也变了。
“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恢复了神色，”侯小姐，请问你了解他多少？他喜欢看谁的书？喜欢哪个导演的电影？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穿多少号的衣服?你知道他心脏不好,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检查吗？你知道他的梦想是去西藏却永远不能成行吗？”
她看着侯潇潇，慢慢蹙起眉：“如果你什么都不了解，又怎么能说那么任性的话？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喜欢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更甚于我，但那又怎么样？小姑娘，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爱就能天下大同，只要有爱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强取豪夺？”
“我没有——”侯潇潇下意识的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站的住脚的理由。
从前不曾有过的痴心妄想，在那一晚之后却渐渐滋生。她无法让自己停止想象，他给了她那样一点希望——她想了很多，想和他一起生活，也想取而代之成为他身边的那个幸运的女人——这些，她都想过。
直到眼前这个几乎谈得上陌生的女人真实的站在她面前。
“而且，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阿珂不可能接受一个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女孩子。”安知晓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桑迪”，眼神有点幽深：“在他去法国念书的那几年里，唯一的妹妹被一个经常在夜总会出入的好朋友怂恿引诱，直到现在还在戒毒所里。他最讨厌的，就是不自爱的女生！”
他最讨厌不自爱的女生……最讨厌……
何依锦只觉得原本就雾蒙蒙的街道在这一刻更加的沉滞。她知道侯潇潇一定是想到了江珂第一次在“桑迪”看到她时那种震惊又生气的神情，想到了那天晚上他说，别把自己毁在这种事上。
原来那个拥抱，只是安慰吗？
原来，他给她的只有同情，甚至是……轻视？
说的也是，她这样的女孩子……没有钱，没有背景，没有完整的家庭，没有疼爱她的父母，有的只是一个生了重病的弟弟，只是一身无力偿还的债务，每天出入酒吧，把自己打扮得妖艳妩媚，只为了取悦那些恶心的外国佬，赚取一点点费用……她怎么配得上他？
有心又如何？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将来！
侯潇潇低着头，心情激荡，何依锦却看到安知晓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懊悔和不忍，她看到她握紧了手，咬住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说：“希望你能想明白，我先走了。”
侯潇潇并没有留意到安知晓的离去，那些深埋在她心底的自卑，被这番话连根拔起，连下一刻街角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都没有留意，她的脸色青白，像是失了魂的木偶，许久都没有移动。
场景迅速飞逝，何依锦眼前的景象换成了熟悉的客厅，这是她的住处——确切的说，是侯潇潇的住处。
桌上散落着许多信件，医院的催款通知，水电煤的缴费单，学年成绩单……失魂落魄的侯潇潇放下背包，一张张翻阅，直到看完最后一张，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弟弟的，听筒那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何依锦听得很清晰，少年哀哀的诉说着化疗的痛苦，独自入睡的孤独……他并不很坚强，最后甚至大哭起来：“姐，我不要治了，你也别那么辛苦了。反正怎么治也治不好的，我不想活了……”
往常总会或严厉或温柔的鼓励他的少女，在那一刻突然沉默下来。
“好。”她冷静的可怕，沉声道，“姐姐陪你一起死，死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说完挂断了手机。
锋利的刀子割破了腕脉，刺目的鲜血染红了视线。绝望而阴郁的气息让这个由回忆构筑起来的梦境压抑的无法呼吸，猛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何依锦大口喘息，眼睁睁的看着侯潇潇的身子倒在血泊中，四周的光亮迅速消失——
她心中大急，知道这些景象不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根本无法阻止。但问题是，当侯潇潇的意识在这个梦境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她这个闯入者该何去何从？
难道要就此被禁锢在这里？
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该往那里去，慌乱中，只能凭着记忆朝门的方向摸索而去，可是手掌刚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就被另一只微凉的手握住，清冷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
“跟我来。”
浓稠的黑暗中，她被他牵着，跌跌撞撞的，全无方向的往前走，紧张的心跳却渐渐稳定下来。恍惚中仿佛有熟悉的场景在脑海中飞逝闪过——是不是曾有过那样的时候？有人在黑暗中牵起她的手奔跑，背景的深蓝夜幕中挂着金色的月轮……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光芒，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回来了！
何依锦猛然坐起身来，却发觉手仍然被人握住，转过头，看到身边的白初一略微失神的眼睛。
“……白老师，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嗯。”白初一很快恢复了常态，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你被侯潇潇的魂魄吸引进入她的意识，因此受到影响，现在已经没事了。”
“侯潇潇……”她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愣愣的看向他身后那个及肩卷发个子娇小的女子，“如果我看见的那个人是侯潇潇，那这个人……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五 你给我的时光(下 补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