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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枪弓]Count-dow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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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时卷动着戈壁上的沙粒。碧蓝的天空上不见一丝云彩,太阳无所顾虑地炙烤着停在高崖边缘的那辆吉普的顶棚。
车中的青年放下了望远镜,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拎起对面的枪仔细地清理着。车中的电台断断续续的人声音和电流干扰声卷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判决…………死刑……彰明公理及正义………………”
他吐出了一声讥笑,顺手将清理好的枪放回车座上。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看见围绕着干涸河道的小镇:错落的低矮房屋涂过的白垩已近剥落,灰扑扑的混成砂石颜色,这里从很久之前就不剩下几个居民了。不知从那里来的秃鹰就像预先嗅到了血腥一样,在尖塔上低低地徘徊着。
不再犹豫,青年一脚踩下了油门。
十。
= = =
库丘林第一次认识艾米亚是在他常去耗日子的酒吧里。短暂地把命从保险栓上卸下来、拿着新鲜出炉的佣金的雇佣兵们总是或多或少要松快一下,而在Basta总有足够多的酒吧能让来自不同地方们的雇佣兵们彼此避开——比如说城北这家Twilight便隐然成为赤枝一脉佣兵的领地。往日里库丘林总是开一瓶好酒再请上店里的朋友们喝上一杯,自然也少不了要和端盘子的金发妹子调调情,遇到顺眼的就攻势全开看看能不能就势得到个旖旎夜晚。
“若是握不到你美丽的小手,打起仗来可都是会无精打采的哟。”库丘林笑嘻嘻地对新来的女招待说着。
女孩笑起来,一头打着小卷儿的长发如同早春的花枝那样在她肩上颤着。
“你可真会说话。”
库丘林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来吧,我请你一杯。”
“不行,我可是在工作呢。”
“老板可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库丘林正想继续说着什么,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尖叫。
“——小婊子,我这是看得上你!”
一个醉醺醺的佣兵似乎是被另一个女招待的拒绝惹火了,不管不顾地就强硬地拉住了对方,几乎没怎么用力那上衣的纽扣便已经崩开了。女招待挣扎着想要逃开,却只是惹起了对方的火气,他举起手,眼见着就要一掌扇在对方的脸上——
就在库丘林准备拍桌而起的那一刻,却已经有人比他更快地行动了。一支黑色的大口径手枪无声无息地顶上了对方的太阳穴。
“放开她。”
酒醉的雇佣兵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连酒也醒了几分。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接近他身边的,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不要说他了,酒吧里的大多数人也没有注意到这第三个人是什么时候涉入这一场混乱之中的。
“放开。”
枪口顶了顶,催促着佣兵松了手。这时候库丘林也揣着手走到对方面前:“布莱恩,在我们这儿闹事,你胆子够大的啊。”
这下子佣兵的酒彻底醒了。他含糊嘀咕了几个道歉的字眼儿,一旦察觉到那枪收了回去便夹着尾巴迅速溜了出去。这短暂的一幕在雇佣兵的酒吧里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短暂的波动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和乐气氛。
但是库丘林却忘记了之前追到一半的金发妹子。他拉开椅子,近于不依不饶地在那个男人面前坐了下来。
“——生面孔。”
打量着对方兜帽下黧黑的面孔,库丘林递出了试探。
“新来Basta的?”
“算是吧。”
男人用阴影藏起自己,说起话来多少带一些奇特的异国口音。
“刚才的事情,多谢。这年头,见义勇为的骑士可是越来越少了。”
“骑士?”对方嗤笑起来,“我可不是那种披挂着高尚盔甲的人。说起来,这个时代还抱持着那种无聊的理想的人,早快要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吧。”
这样的大言不惭让库丘林怒火直冒,之前刚刚激起的那点兴趣顿时烟消云散。
“随便你怎样说。——那么,既然不是见义勇为,刚才的行为就不过是自找麻烦而已。你就不怕出去就被人揍一顿?”
男人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玻璃杯,杯中的冰块发出细小的清脆响声。即使是在暗淡的光线之下,库丘林也依然认出了男人笑容中那点浓得化不开的自嘲意味。
“啊啊。说对了,我就是在自找麻烦。”
就算在这么个混乱的地方也很少能见到的奇怪家伙。
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库丘林就将和这个人的邂逅放在脑后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同一个人,在数天之后赤枝的押送行动中,从将近不可能达成的狙击距离之处、用一颗□□,毁了他们的一桩生意。
“艾米亚。”
对着兄弟们收集起来的资料,库丘林咬着牙念出了这个几乎享誉整片半岛的处刑人之名。
“下一次我一定要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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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多年的战乱已经让半岛如同地狱的坩埚那般集合了诸般的亡命之徒,无论是像库丘林这样凭着个人的战功和彪悍将个人的勇武传扬到每个城市的佣兵,还是如同美狄亚那般以美艳和毒辣的手段将男人制得服服帖帖的地下大亨,似乎他们的传说总没有那个人称“处刑人”的白发佣兵来得诡秘莫测。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凭据何种原则而行动,上一刻,他还是你的朋友,但或许下一刻,他就调转枪口毫不留情扣动扳机。这样的两面派根本不可能在佣兵群里寻到活路;艾米亚似乎也从未想过要积累朋友或人脉。
他永远独来独往,行动如同混沌理论下的一只蝴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凝视着哪里的风暴。
库丘林本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他甚至觉得“处刑人”不过是某种用来吓唬人的都市传说。直到这个人真的出现(想想吧,他们竟然还曾经坐在一张桌子上过,险些他就要请他喝酒了)在他们的轨迹上,库丘林就开始跟拧上劲一样的想要把这家伙找出来
——做什么?
至少让他揍一顿吧。
可惜处刑人的盛名并不是平白来的。他憋着劲在Basta密如蛛网的街巷里转着,穿过水烟馆袅袅的烟雾,商人们隐秘的手势,老人眼角的皱纹和孩子茫然无知的眼神,试图从破碎的帝国残影之中捕起这只鬼魂,将他装在玻璃瓶里放回标本架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野心和欲望竟能造成这一个暗夜中的行动者——但是艾米亚却像融化进这座城市里一样,他不显露一点行迹,不留存一点痕迹,甚至那些间谍老手也未见得做得有他干净利落。
但这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库丘林知道艾米亚应该不过三十上下(或许,比他自己还要年轻点?有这个可能吗?),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这般逃遁的技艺,除非他从小便奔逃辗转,从来不得一丝安然——
库丘林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这个人身上浪废了太多的时间。但是艾米亚也确实以某种方式回报了他:在赤枝试图攻陷某一处的要塞的时候,一次恰到好处的狙击帮着他们撕开了敌人的防线。
——这鬼家伙。
库丘林狠狠地咬去手雷的安全栓然后丢了出去。在轰然的爆炸之中他忽然有种强烈预感,早晚有一天他们总得碰上。在他心里还沉淀着某种史诗时代的英雄情怀:每个战士总得有那些撑起他们名声的战斗,总得遇见宿命的匹敌对手,然后生死相搏以求取一线之间的胜负。
而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让他战意沸腾的人了。
但是他们的相遇却并不是库丘林设想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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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件事的时候库丘林正如以往一般待在Twilight。老板从不知哪里弄来一批上好的白兰地,自然少不了老主顾的份儿。他照例坐在他吧台边上那个老位置上,听着边上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前几天沙漠里的事儿:
“……一个村子的人,都死啦。……啊,谁知道是因为什么,那家伙什么时候讲过道理?平民,都是平民,老人,妇女,小孩,据说没一个能逃出那场大火……烧啊烧啊烧啊没个尽头。估计往后五年十年也不会再有人往那边去了,那些死人的骨头烧进地里,那颜色十年也不可能褪掉——”
库丘林心里忽然一跳。他放下酒杯,问:
“你说的是就是之前Marajam的事吗?”
“你还没听说吗?是‘处刑人’的手笔。”说话的人脸上混合着恐惧和厌恶,“他走到哪儿就把死亡带到哪儿,这家伙一定是恶魔。没错,他就是恶魔……”
库丘林短暂地抬了抬杯子以示意,随即就转了过去。他觉得这话题实在没什么可听的。
离开酒吧的时候,终年干燥的Basta意外地下起了雨。水汽咸腥,一如血味。库丘林在细雨里慢慢往自己临时的住所走回去:这里的路上只有几盏昏暗的灯,影子甚至不等拖长就融进黑暗里。乌云翻卷着,偏偏又有一处,露出那么一线朦胧的月光。库丘林停住了脚,抬头看了一会儿。
雨已经停了。
他走到自己的住处时候才发现在巷子角落里坐着一个人。这边是几大势力的交界区,因此反而异常地平和——尽管是随时一点就炸的、炸药桶式的平和。这么个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个人,怎么看也透着点不对劲的意思。
他并没有出声呼喝,而是走了过去。
那盘踞在杂物堆里的人抬起头。兜帽落了下去,露出他白色的头发。那一瞬间,库丘林意识到对方已经发现自己认出了他。
这或许是一次战斗的序曲,或许。但是最后库丘林问的是:“要不要上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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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扎青年腹侧的伤口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背后大片火烧的伤痕——那伤痕来时已久。灯光下艾米亚的眼眸显得清亮了些,钢灰色的虹膜带着近于无机物的特质。库丘林将绷带打上结之后,直截了当的问:
“Marajam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米亚瞥了他一眼。
“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这件事我想查明白也没那么难。我听说过那帮做毒品的人曾经往北部去了。”
白色头发的青年坐在那里咬紧牙关。这样的肤色意外地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搭调——但是还是令人难以分辨他的国籍。也许是本地人,也许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就像大多数雇佣兵一样。库丘林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艾米亚却站起来几步冲进厕所,随即传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库丘林叹了口气。他觉得今天这种发展有点不太像他习惯的那种发展,可是奇怪地,他有点觉得这种发展也没什么不好。
最终回到屋里的艾米亚仍然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神情——如果不去看他被冷水打湿的头发的话。
“所有人都死了。”
他说。
那一刻库丘林忽然发现对方说不定——不,肯定是——比自己还小。打湿了的头发垂下来的时候青年看起来年轻得可怕:他有二十五岁吗?
库丘林没有继续问下去。
如果他想知道,他总能知道的。
= = =
那天晚上不请自来的客人占着沙发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即起身离去。库丘林张开一只眼睛瞥见对方的背影,倒也没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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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之后一切都仍然一样。一切都不再一样。库丘林和艾米亚的人生轨迹仍然时有重合:作为敌人,作为友军,又或者,作为深夜之中带着伤痕而来的男人。或许艾米亚看重的正是库丘林野性难训之下的那种骑士精神,又或者只是因为她们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利益冲突。库丘林倒也乐于这种偶然的相遇:他总能从艾米亚的口中压榨出来些许答案。
“你不像是个要来打仗的人。”
丢下了染血的棉花、镊子和缝合针,库丘林看着男人笨拙地单手缠着绷带,并没有着急去帮忙,“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战斗?”
“这和你没有关系。”
“那医疗费就要和你有关系了。”库丘林吹了声口哨,一点也不紧张。
艾米亚嗤之以鼻。
“……看来你有钱的很啊。”
“我父亲给我留下大笔遗产。”
“然后被你投入战争游戏?”
库丘林说,没有放过艾米亚一闪而过的厌恶神情。最终白发青年对着他的刨根问底投降了。
“我想终结战争。”
“这里?”
“对。”
“凭你一个人?”
艾米亚没有回答。
库丘林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多少政治家、多少军人、多少死亡和多少牺牲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面前的这个青年却有着这样蓬勃的野望。或许有人会说他是疯子——但库丘林不会这样说。
“人做不了救世主的事。”库丘林说,带着几分轻佻,却都是实话,“——不是所有人都能得救。”
“我知道。”
艾米亚回答得很快。他的眼底似乎摇曳着一片终年不熄的火焰,但是仔细去看,又是什么都没有。
“你的家人会哭的。”库丘林叹了口气。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艾米亚挑挑眉梢,“那么你又是怎样呢,赤枝的团长大人。”
库丘林一时语竭。他是真正的战斗疯子——虽然不是不能过上平凡的日子,但是他血管里似乎流着什么东西总要把他往战场上推。啊,没错,只有拿着枪的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算是活着。有时候他想自己大概是走错了时代:这个文质彬彬的时代已经不需要他的狂气,他应该落生在史诗时代,那时候万物仍能回应巫师的呼唤,神祇披着伪装常人一般地恋爱和诅咒,男人只需要挥舞长剑以闯下功业便能被吟游诗人不断传唱……
但那些都太遥远。他将游走的思绪重新收回到这方寸的栖身之所:艾米亚仍然在和绷带奋战。他探过身伸出手去几下整理好绷带:
“能不能别每次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这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这点倒似乎真没说错。库丘林注意到青年唯独在痊愈速度这点上远超他人,不过这点他也依然搞不明白:“难道你吃了人鱼肉?”
艾米亚也被他这奇思妙想震惊到:“……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小时候看过漫画。你看过没……”库丘林打开话匣子就这么拉拉杂杂地讲下去,而艾米亚倒也一来一往——言谈中更让库丘林确定原来这家伙八成也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很有可能和他一样,来自和这个半岛八竿子打不着的、和平得可以教人窒息的国家。
啊啊。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怀抱着“想要终结战争”的狂想罢?不,和平里培养出来的梦想在枪炮前面不过是一碰就碎的瓷器。而青年却用着那些老手们的手段,在这战场上纵横来去,其乱来的程度,哪怕库丘林也会觉得,随时死掉也不稀奇。
“……怎么?”
被青年用直率的眼神盯着,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陷入了思绪之中。这样的举止未免太过不像自己,库丘林甩了甩头,眼睛中闪过一丝好战者的光芒:
“答应我。好好跟我干一架之前,可别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艾米亚僵硬了片刻。一片乌云短暂地掠过他的额际,但是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熟练地伸拳碰了碰库丘林举起来的那只手。
就好像两个人是多年的好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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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赤枝的团长听到“处刑人”被某个地方法院捉起来、不日即将审判的消息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地道:“那混蛋!他还欠我一场架没打呢!——啊啊啊我怎么着也得把这笔债讨回来!”
……不知道的话,还以为对方欠你一百万呢。
总之顶着一副恶鬼脸,扎着马尾的雇佣兵大踏步地走出了酒吧,坐到心爱的吉普驾驶座上已经开始打电话了。
“嘿,大小姐,好久不见!上次的‘焰火’还有没有——什么,短期做不出来?我可是需要一大笔……为什么?”
歪着脖子夹住电话,库丘林不羁地一笑。
“因为要搞一场盛大的Party啊。”
= = =
十。
开着吉普从那道陡坡一路直冲下来——就算是库丘林这样艺高人胆大的家伙,也承认这辈子绝对不要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但是没办法,只有这是最快——也最近的一条路。
九。
巨大的吉普短暂地腾过空中,倒也正好地落到事先就看好的那条主干道路上。本来封锁在入口的士兵们被这天降奇兵整个甩在了后面,一边斥骂一边还想提枪射击,但是早已被踩足油门的吉普很快帅得连后视镜都看不见了。
八。
距离不过只有最后的一千米。
那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已经朝着这边举起了枪。
库丘林仍然没有松开油门。
七。
和枪声一起响起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无数的火焰,犹如夏日午夜里盛大焰火那样,在小镇的各处爆炸开来。
将油门踩到了底,库丘林打着方向盘,低吼着:
“走啊——!”
六。
刑场,就在前面——
Ende.
“……喂,当时有没有觉得老子帅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