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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 燕赵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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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
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副车。
三十二年。
卢生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遣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伐匈奴。
三十三年。
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为四十四县。暴师于外十馀年。蒙恬常居上郡统治之,威振匈奴。
三十四年。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藏《诗》、《书》、百家语者,皆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三十五年。
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因亡去。始皇大怒,于是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阳。始皇长子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节选自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七卷,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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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信都。
信都二字来源于赵,百余年前赵成侯在邢地建檀台,改邢为信都,秦统一六国后,废封建,行郡县,置信都县,辖区属巨鹿郡。此时此刻,在信都县北市一座以风雅清贵闻名的桐木苑,有三人正坐在苑囿前楼临窗处的雅座上酌酒闲谈。
坐在上首处的是一名儒生服饰的清癯文士,看上去约有四十好几,腰间佩着一柄鞘纹华美的青铜剑,气度着实不凡。文士下首处的左边坐着一个粗麻短褐的中年胖子,胖子普普通通貌不惊人,唯独一双手与常人不同,十根指头既粗且长,几处关节微微扭曲,上面还遍布着许多细小的伤痕。
显而易见的,文士与胖子关系不佳。
文士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饮食时筷子与碗碟从不相撞,胖子才不管这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怎么舒服怎么吃,但对食物非常爱惜,哪怕不慎将饭粒掉到食案上也立刻用筷子夹起来吃掉。这两个人出身家世悬殊,生活习惯悬殊,价值理念悬殊,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坐在一处,忍耐着相看两相厌的心情没有散伙。
“田夫子,来时我听车队里有人说起檀台烟雨,赞其岿然盛丽,颇值一观,夫子可曾见过?”说话的是临窗席上的第三人。
这是一名俊朗逼人的弱冠青年,眸似点漆,面如美玉,长相极其惹眼。
青年已与两人同行共处了近一月时间,知道文士出身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因此直到文士用尽主餐,取杯小酌才开口问话。
被他称为田夫子的文士停下酒杯,微微颔首,动作中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典雅:“老夫三十年前在邯郸游学,信都去邯郸不远,檀台烟雨亦享有盛名,见自然见过。”
青年眸光明亮,感兴趣地追问:“上午去檀台时天晴风暖,只见台阁高峻,气势壮观,却不知烟雨中的檀台又是如何景象?”
田夫子容仪高峻,眼神清正,有君子浩然气:“老夫当年游檀台是在景春,桃李盛开,果树蓊蔚。登台远眺,日自天涯海角出,云从太行群峰来,轻风疏雨,荒林莽莽,遥思赵武灵王大朝信宫,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往事,使人不觉百感交集,怆然涕下。”
青年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望着窗外檀台的方向感慨:“也不知这次会在信都停留几日,是否有幸一观。”
一直闷头吃菜的胖子这时终于吃完,侧头冲青年嘻嘻一笑,纯净的深棕色眸子灿灿生辉:“陈小弟,你不是懂得观察天气吗?看不看得出这十日里雨水如何?”
全名陈平,俊朗如美玉的弱冠青年眼睛一亮:“十日?曲兄如何得知。”
被陈平称为曲兄的粗衣胖子得意地昂起头:“昨晚临睡前我夜观星象,忍不住掐指一算,这日期自然是被我算出来的。”
“夜观星象?”田夫子拿食箸夹了枚青豆,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昨晚三垣晦暗,四陆不明,你观的是哪门子星象?”
被人当面戳穿,曲姓胖子也不发窘,嬉皮笑脸耍着无赖:“反正我就是观出来了,你待怎地。”大口饮了一碗酒,又道,“你们儒家不是对《易》的研究很深吗?就连李丞相焚书也把《易》列入医术占卜之书,没有焚毁。你田生专习周易,有本事也来算算啊?”
陈平小吃了一惊,看向田夫子的目光里掩不住讶异。
他是颍川郡阳武县人,家境算不上贫寒,但也就是一般的小农之家。因他天资慧敏,喜黄老之书,他的哥哥主动承担了家中的农活,让他有时间在县里读书游学。
阳武县内并无什么可以称道的人才,消息也算不上太灵通,是以陈平虽然有心向学,天分又远甚于常人,见识上到底浅了些。即便如此,田何的大名他还是听说过的。
田何是齐国儒士。与其他儒生不同的是,他专习《易》这一门。《易》就是《周易》,西汉以后又称《易经》。孔子传授《易》给鲁国人商瞿子木,子木传授给鲁国人桥庇子庸,子庸传授给江东的口臂子弓,子弓传授给燕国周口子家,子家传授给东武人孙虞子乘,而子乘就传授给了田何。也就是说,田何的《易》是儒家正溯,也就是《易》上的权威。
而田何对《易》的理解确实透彻深入,即便荀卿在《易》上的造诣也比不过他,是实打实的天下名士,没有半分水分。
秦始皇下令焚书,《易》被李斯列入医术占卜之书而逃过一劫。换句话说,只要田何愿意,他完全可以在齐国继续宣讲《易》,不仅没有人会阻拦,各地被禁止谈论学习《诗》、《书》的儒生只怕还会趋之若鹜,踏破他家的门槛。
这样的情况下,这名齐地大儒居然愿意离开齐国,一路北上,那么促使他下决定的人……
陈平捏了捏手指,感到内心被一种名为兴奋的情绪充溢。
“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算。”田夫子素来表情严峻的脸上露出几分矜傲的笑容,嘲讽意味十足,“赵地北部与匈奴接壤,赵国派李牧为将,镇守北方。李将军厚待士卒,坚守不出。匈奴数年一无所获,始终认为将军胆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精备军资,训练士卒,佯败诱敌,引单于率领大军入侵。李将军多为奇阵,张左右翼击之,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此后十多年,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城。这才是老成谋国之将。信都为李将军故乡,昔年追随李将军转战漠北的兵卒因伤老病痛退役之后,有许多都聚集在信都,他若是肯轻易放过才见鬼了。至于你……”
他睨了一眼,不屑地转开头:“燕赵墨家势力极盛,不然墨家也不会花几代时间在此地建立机关城。而今机关城虽毁,墨家势力未亡,你能知道这些有何奇怪。”
曲姓胖子用力摇头,死不承认:“墨家势力未亡关我老曲什么事?老曲二十年前就和墨家划清界线,江湖上人人皆知。现在的曲胖子乃是美食家,和墨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陈平忍俊不禁,大笑:“善哉此言。”
他听两人拌嘴间透露出的信息,心里的波澜一阵高过一阵,面上却四平八稳,含笑为两人将酒杯酒碗添满。
曲胖子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喝,咕嘟咕嘟倒下大半,这才满足地啧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看向对面笑嘻嘻道:
“我说老田,你平时该不会就是靠这份眼力和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在骗人吧?占卜占卜,说得那么玄乎,要是人的未来吉凶可以靠几根草几片龟壳占出来,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反正我老曲是绝对不信的。”
田何气得胡子直抖,再不管什么贵族涵养,直接把手里的青铜酒爵朝对面掷了过去:“你说的那是江湖骗子!”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可绝不是后世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齐人好技击,出身齐地大族的田何身手也不差,虽然不能和那些带刀携剑的江湖侠客比,但这含怒一掷之力也能在墙上砸出个坑来,若是落到实处,只怕曲胖子的头上免不了要肿个大包。
幸而,这只青铜酒爵并没有砸到曲胖子。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半途将酒爵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