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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040章 潇潇暮雨子规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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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额娘冲来抽了我一巴掌。
她生气地盯着我脸上的红印,看着看着,扑到我的怀里嚎啕大哭:“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闹什么啊……可怜额娘的小外孙,养得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女儿,你好苦命,额娘好疼你啊……”
她一哭带着我也哭,雪雁忙让小丫鬟扶住额娘,搀我回万福阁。
性音和高福儿领着家丁去寻胤禛了,蕙仙、楚玉彻夜守在晖儿灵前,进去时两人均在打盹。阿玛僵硬地站在晖儿的棺材边看着,等我进门时目光才缓缓转向我,淡淡招呼了声“回了啊”。
我对他福了福,低着头往晖儿的长明灯里倒油,不敢看他半是担忧半是责备的目光。
他伸手摸着晖儿的脸蛋,道:“天太热了,孩子等不到他阿玛回来了,明日就出殡吧。”
灯油抖了我一手,我转向他,哽咽着,“阿玛……”
阿玛的头发都白了,眼眶也是红的,劝我:“没办法,孩子,把晖儿葬了,安心去找贝勒爷。”
“我舍不得……”
“阿玛额娘陪你。内务府也通知了,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玛!”
坚实苍老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颤颤道:“今晚好好陪晖儿,别留遗憾。”
晖儿脸上的颜色已经变了,我拉着他冰凉的手,站了整整一夜。差去找胤禛的人,带回来的都是失望,我没有意外,也没有失措,冷静得出奇,陪着儿子直到出殡。
次日,像为晖儿送别似的,下起潇潇的雨。
告别、合棺、起殡、送葬,没有胤禛的陪伴,我独自将儿子送出城门。地方由内务府官员选好了,在易县的泰宁山,与我们将来要安息的地方很近很近。孩子要火葬,阿玛怕我受不了,颤巍巍地跟着去了。
我久久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
长叹口气。
“性音,阿兰的尸体在哪里?”
“我让人把她埋了。”
“带我去,我要鞭尸。”
贱女人,你害我家破人亡,我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性音领我到城郊,薄雨中,家丁将泥土里的女尸拖了出来。
乱发覆面,泥土满脸,一团死气。我接过下人递来的鞭子,朝她的身子凌厉地甩了第一鞭。
“为什么,你连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第二鞭,打在她的脖子。
“无冤无仇,你怎么要下那么重的手?”
第三鞭,抽到她的脸。
阿兰咬紧牙关,脸皮“嘶”一声破了。
细细的驳纹从左颊裂开,露出的不是红,而是白。脸皮下,还藏着另一张脸。大眼圆睁,直直盯我。
性音倒吸口气,将外面的脸皮完全撕开,露出里面那一层。
这是一张没有见过阳光的脸,像手艺工扎出来的纸人。
死了一天后,脸色已经发青,嘴角溃烂,露出阴苍的牙。
“福晋,她不是阿兰!”
“她是阿兰,”我道,“她的确是阿兰,咱们都中计了。”
假墨香变成假阿兰,难怪她的眸子,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管你多精通易容术,眼睛都是最难改变的地方。真正的曹阿兰被他们掉包,曹夫人笃信的所谓算命的说法,只是为了让阿兰能够打入贝勒府内部。她勾引胤禛,引起我的猜疑和嫉妒,然后一步步把我逼走,逼进那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取我性命的深井。
我能猜想你害我的缘由,可是晖儿呢?晖儿还小,他不是一直叫你兰阿姨吗,那么一个单纯、善良、可爱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毒死他?
为什么要毒死他!
我发疯般抽打阿兰的尸体,直到筋疲力尽,道:“火。”
一把火投在她身上,黑臭的烟慢慢腾起,猛地将鞭子扔入火中,返回马车坐着。
阿兰的尸体被挫骨扬灰。
性音捡起破损的人皮面具,坐在马车外。
“为什么把那东西捡回来?”我疲惫问。
性音道:“和尚要给爷和十三爷好好看看那婆娘的真面目,看他们以后还糊不糊涂!”
马车缓行,我闭目苦笑,“性音,你该还俗的。”
“和尚一个人惯了,性子也不好,别耽误人家姑娘。”
回到安定门,我不想去万福阁,而是去了胤禛近日常住的枫叶亭。书房就是他的居处,临窗的书桌上摆了一本《心经》,一本《大学》,椅背上搭着玄青袍,是为天凉时披在身上的。窗子大敞,潇潇暮雨飘进,目光所及之处,是我以前常坐的花厅。
福儿刚才回来,还是没有他的踪影。
我笃信他不会有事,却还是有些担心。
两天,胤禛已经整整两天不见。京城差不多被福儿翻了底,各府邸酒肆花园店面,能找的都找了,就是杳无音信。如果不是遇到紧急情况,以胤禛有交有代的个性,绝对不会无故失踪。慕凌风的推测,文觉的那番话,假阿兰的混入,让我越来越相信,胤禛是遇见危险了——一个打算先除掉我,后除掉他的连环圈套。
不知什么时候,文觉走进来,交给我一封信,“这是从阿兰房里找到的,您看看。”
我接过信,信封上写着:“阿兰绝笔”。
心情复杂,还是展开这封写给胤禛的信。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七。
四阿哥,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和您在一起的这一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欢您。十三爷只是个意外,我不想刻意勾引任何人。在我黯淡的一生里,没有人教过我感情,可是对您,我是真的动了情。
从跟您北上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犯错。每次看您伤心,我的心也会疼。如果我是您的福晋,那个女人不是,您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些难过。
追杀她、赶走她,是他给兰儿的命令,兰儿必须做。
她走的那个晚上,陪您喝了一夜酒,听您说了那些话,我竟然动了害死晖儿的念头。我以为,没了她,没了晖儿,您就可以忘掉她,全心全意爱我。
但是,她没死。她居然活着回来了。
我是个一败涂地的杀手,我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的双手沾满您最疼爱的儿子的鲜血,也沾着您让我心疼的泪。
我决意走了。走之前,我把我的故事告诉您,希望您不会那么恨我。
我叫李婉宁,从小被一个蒙古高僧收养。他教我易容术,最高深的那一种。学成易容术的人,往往活不过二十五岁。全身的筋骨在易形的训练中,越来越脆,到二十岁,就不能站立行走了。
我愿意学这门功夫,是因为我尝够了饥饿的苦。生下来才一天,亲娘就死了。我没有父亲,被一个穷苦的婆婆收养,长到三岁,婆婆也走了。于是我乞讨,从潲水缸中偷吃的,和野狗抢吃的,再没有吃的就吃土吃草。被师父找到时我六岁。当时是冬天,我穿着单衣躲在一户人家的后门,整整五天找不到丁点吃的。
高僧发现我,给了我一个馒头。
只要有吃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没把我当人看,在遇见您和十三爷之前我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执行师父的命令。他要我杀福晋,我就易容成墨香,带着侧福晋的书信去了高家堰。
没有杀成福晋,我又回来了。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们。就是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您。我嫉妒你们对阿兰的好,在黄河的一个晚上,我杀死了真阿兰。那个阿兰和我是同样的人,没有我,或者没有她,师父的命令都必须执行。
我扮成假阿兰,处心积虑,把您从她身边抢过来。很多次,我能够杀死她,但是师父交代过,不能暴露。如果福晋死在府里,事情就会闹大,最好的办法是,把福晋从府里逼出去,交给师父处理。
我一直忍耐,直到前几天您说要娶我。福晋也走了,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安全,您却喝醉了,说不能没有她。
您甚至没提我,一晚上都是她。第二天,我把毒药抹在自己手上,去了晖儿的房间。晖儿长得很像您,我下不了手,但是,他告诉我他想额娘时,我就笑着去摸他的脸了……
毒药反反复复擦在他脸上,等我意识到孩子真的会死时,他已经不行了。
四阿哥,我后悔了。
您对我那么好,我却这么自私。我赶走福晋,一次一次想置她死地;我毒死晖儿,他对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活着,我半点指望都没有。如果离开贝勒府,我只能回去师父身边。他不会把我当人,不听我讲话,只会让我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做更多的坏事……
长到十六岁,我戴着的都是别人的面具。我不知道真正的我,有没有阿兰好看,会不会让您心动。不过,没关系。
您说过要娶我,就足够了。
写完这封信,我就会找个地方悄悄自尽。如果您能找到我,请撕开我的人皮面具,帮我看看我的模样。
我今年十六岁,我叫李婉宁。
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我颤抖着看完信里的每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蒙古高僧,南巡追杀,阿兰介入,事情再明显不过,阿兰只是一枚棋子,胤禛和我的性命,泰陵里的那件东西,才是他的目标。蛰伏十一年的他,终于冒出来了。
子规长啼,暮雨不休,窗外忽走来一个熟悉身影。
没多久,高福儿领他上了楼,我忙折好阿兰的信,恢复平静的表情,却吃惊地发现那人是慕凌风。
“你怎么回来了?”
慕凌风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他现在有危险,快跟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