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山庄》枉凭栏

6、六

　　已是住进木叶山庄的第四个清晨了，窗外阳光正好，地上积雪已化了大半。看来明日便可离开这里了。

　　杨赭站在窗前，默默出神，思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心情颇有几分沉重。

　　他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走出屋门，向橘苑行去。

　　木绪坐在椅上，愁眉紧锁，抬头见到杨赭进来，只淡淡点了点头：“杨兄。”

　　杨赭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木先生可愿听我给你说个故事？”

　　木绪颇为诧异，看了他一眼，皱眉叹道：“唉，杨兄，我现下可没什么听故事的心情啊。”

　　“呵，木先生过虑了。”杨赭轻笑，“权当解闷消遣，可好？”

　　木绪看他神情，不由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可是与案子有关？”

　　杨赭笑道：“木先生听了不就知道了？”

　　木绪点头道：“杨兄请。”

　　杨赭又喝了一口茶，默然半晌，缓缓开口：“从前有一个姓程的人，没读过多少书，却自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走上正途，反而仗着过人的身手，干起了刀头舔血的买卖。也就是，他成了一个杀手。

　　“他虽然做的见不得光的营生，却也娶妻生子，不久就有了两个女儿，日子倒也平静。

　　“又过了几年，他接了一道命令，去杀一个年轻人。于是他便去了，彼时他妻子已逝，家里只有两个小女儿。

　　“那年轻人武功竟也不错，他拼着受伤，才终于杀掉了他。可当他赶回家时，伤势已十分严重，过了不久，也便死了。独留下那两个小姑娘，姐姐九岁，妹妹八岁。

　　“那个年轻人，却还有个十五岁的妹妹，他便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妹子托付给了一位好友。而那位友人也在不久后迎娶了那姑娘做二房。

　　“那对已成为孤儿的小姐妹，为了安葬父亲，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无奈之下，只得卖身入大户人家为奴。巧的是，她们的主子，刚好便是那个年轻人的友人。于是，姐姐成了大夫人的丫环，妹妹则跟了二夫人，也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妹妹。

　　“那位二夫人对自家兄长极有情义，一直在暗中调查害死哥哥的凶手。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几年，还真让她给查出来了。不过，也只查出当年那个杀手的身份，却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而令她又惊又喜的是，原来仇人之女，一直便在自己身边。

　　“于是，她便开始了复仇。她决定先拿她身边的丫环，也就是那个妹妹开刀。

　　“那时，距她哥哥的死，也已经过了六年了。那晚，二夫人设计，让丈夫爬上了自己丫环的床，说来也巧，只是一晚，那丫环便怀上了主子的骨肉。

　　“而自那时起，二夫人也买通了郎中和仆妇，谎称自己也怀了孕，于是，主仆两人便开始闭门谢客。十个月后，那个丫环便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理所当然地，二夫人将那孩子据为己有。而那时大夫人已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儿子，是以这位便是二少爷。

　　“又过了三个月，二少爷突发急病，烧了一夜便去了，也牵连了那个丫环，以照顾不周的罪名，一并赐死。

　　“当然，这绝非事实真相。其实，是二夫人偷偷给孩子下了药，毒死了那孩子，又嫁祸给了丫环。

　　“自此，二夫人的复仇大计，已完成了一半。

　　“可那个姐姐，也就是大夫人的丫环，却是个颇有胆识和智谋的姑娘。她始终觉得妹妹的死不对劲，几经查访，竟也让她知晓了真相。

　　“她决心为妹妹报仇。她们姐妹还一直不知二夫人与她们爹爹的恩怨，但即便是知道了，想必……姐姐也会为妹妹复仇的吧。

　　“又是三年过去了，二夫人始终在不断尝试要害死那位姐姐，可也许是姐姐自小随爹爹学了一身武艺，人又机警，是以她一直没有得逞。甚至，那位姐姐还借机与主子有了一段情，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婴。

　　“姐姐担心自己保不住那女孩子，便想将她交与大夫人抚养。那大夫人本也非善类，她与丈夫身边的小厮通奸已久了，而这件事那位姐姐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夫人无奈，便答应了她，谎称那女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没有了后顾之忧，姐姐便开始着手复仇。可就在她万事俱备之时，府里却来了客人。然而时机紧迫，她只能从权了。

　　“第一天，她用极其残忍的手法杀害了二夫人，与此同时，她还假借大夫人的名义约了主人身边的那个小厮，去莲池一叙。而那小厮去莲池之时，恰被府里另一位老仆人看见了。如此，她便成功地将杀人的矛头转移到了小厮身上。

　　“而后，她又接连杀了那个小厮和那位老仆人，其间，还故意弄了两张写了字的纸片，想要嫁祸到大夫人和另一位丫环身上。

　　“而那另一位丫环，是顶替那位妹妹在二夫人身边当差的，却也是当时协同二夫人害死二少爷和妹妹的帮凶。那位姐姐睚眦必报，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于是，为了复仇，也为了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姐姐找上了那个丫环，要她扮作自己的模样，第二日去找那位府里的客人说话，还要告诉他，就说大夫人是凶手。

　　“姐姐威胁那丫环，若不照办，便将当年二少爷的事抖出来。那丫环心中害怕，便去了。

　　“那位姐姐，嗯，应是会易容术的，将那丫环扮作自己，自己却换上了那丫环的容貌，在那丫环与客人说话时，躲在暗处，射出暗器，将那丫环杀了。而在那位客人看来，却是姐姐在他眼睁睁之下死于非命，这可真是绝好的证人了。”

　　杨赭喝了一口茶，闭口不再说话。有些事，太过悲伤，是不应由他这个外人说出口的。

　　木绪神情极为复杂，惊愕、痛心、自嘲、悔恨……诸般神色汇于一张脸上，竟渐渐显得有些痴呆了。

　　良久，他木然开口，声音飘忽：“人……是挽芳杀的？”

　　“是。”

　　“挽芳和挹清的爹……杀了陶兄？”

　　“是。”“

　　韵菲她，杀了皓儿？”

　　“是。”

　　“还有……灵儿……她，和深之……”

　　“……是。”

　　木绪颓然瘫在椅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杨赭看着他，金色的阳光镀在他脸上，神情含着淡淡的悲悯。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老爷老爷，不好了，扶柳姐姐……她悬梁了！”下人惊恐的声音传来。

　　木绪缓缓回过神来，望着这熟悉的房间，恍如隔世。

　　杨赭慢慢退了出去，缓步踱向松园。杨福依旧跟在他身后。

　　那个女子单薄纤瘦的身子悬在房梁之下，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她也会随着摇摆。

　　周围的惊恐、慌张、忙乱、窃语……种种纷杂吵嚷，都已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挽芳的长发拂在身前，露出雪白的后颈。

　　在那之上，杨赭清晰地看见，有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是耶？非耶？真耶？幻耶？

　　却原来，最后留于这世间的，不过一滴嘲笑着的血泪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