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浮云蔽日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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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先生天生长了一副苦相，嘴角下垂，五官紧促。吃不饱的时候皱皱巴巴，像长着18条褶子的大包子，长大后成了长条的，也就是没下锅的油条。他从生下来到现在都和可爱不沾边，父亲看着他总有种非亲非故之感。
事实上也的确不是一个物种。
千闻烛看着祁香：“你兴许听说过我的故事，但你应该不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其实是那个被叼走的婴孩。而我的养父是山中野狐，也就是曾经的宁不鸣。”
他端坐在拦腰斩断的佛像上，两条腿盘在一起，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祁香。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壶酒，要给祁香一杯，祁香分不出手，看也不看就拒绝了，他点头收了回去。
如果祁香尝了就会知道，那根本不是酒，而是香炉盛满了雨水，是障眼法。
提起养活自己的那只赤狐，他说：“我是赏罚分明的人，我对待他就像他对待我那样。”这是句模棱两可的话，没有明确的爱与恨。
倒是很符合祁香的因果观。
他简单讲述自己零零碎碎的遭遇，不掺杂一丝情感，不作一句评价。
他只问，如果养活你的是亲人的血肉，看到那残留下的骸骨，你还是想要活着吗？
祁香想象不出那种痛苦，也许千闻烛一直知道自己是人，所以心有不甘；也许他早就不敢认同自己生而为人了。
千闻烛也不等祁香回答，继续阐明自己的动机：“让一条山中的野犬明白各种道理是很难的，只有人类才有情感和软肋。所以我不择手段，以身饲魔，为了让他下山。”
他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些起伏，他努力周旋许久，反而自己先修成了不人不鬼的化身，这事谁碰上都不爽。
“那恶狐不思进取、好吃懒做，更不用说有什么伟大的报负，连考试都是我去的。”
除了活着，宁不鸣没有别的欲望。
小时候的千闻烛已经知道地下最深处有灵气沉淀。
父亲曾经说过的：三界诞生之初，天地不分，世界是一片混沌。明明一切都紧密相连，胚胎们却孤单地、赤裸着摸黑汲取灵气。
是的，在神魔发现自己天赋异禀之前，他们就已经会向自然索取力量了。
他们感知到富足的灵气贴在边界上，所以向往高处的去了上面，好奇深处的去了下面。包裹着这个世界的蛋壳因此被敲破，然后有了光照和水流，世界分成了天地人海。
神魔争夺领地，也就是瓜分灵气时，天地彻底分离。后来沧海桑田，在深处探索的魑魅魍魉被尘土埋得更深，愈发不能适应日光，世世代代生活在泥沙里，或是海中。
目前最纯正的灵气留在天界，因此，即使仙魔同根同源，对下面的人来说，反抗也显得力不从心。
父亲还告诉他：人类诞生得稍晚，传说人类是神造物，虽然没有确切可信的记载。我们不善修炼却机敏好动，用双手和大脑创造了自己的文明。
人类碰撞深林闹出声响，把这当做是自然的心音、神赐的胎教。当神再次透露这样的心音，就归顺，就心安，当地动山摇、江海呼啸，便称之为有人逆天。
……
年幼的千闻烛不顾手指头的溃烂，没日没夜往下挖。他挖出过上古时期用来陪葬的铜器，也挖出过含冤死去、见不得光的替死鬼；他吃过阴沟里的老鼠，舔过冻土层的泥浆。
打磨到边缘的时候，也有精怪传音，向他问候。越往下挖，时间流速越慢，越来越纯的灵气让他感到快要窒息，此时几乎要忘了自己的来时路。
好在幽暗的希望接住了他：告诉我你要什么？
那时候千闻烛还不叫这个名字，他甚至没掌握一门抑扬顿挫的语言，只会哭着叫喊。
他是个不算人的人。
还好魔使法力高强，能看得透我的心。他在心底默默地表示感激。
“我为宁不鸣求得灵丹妙药、助他修成人形，甚至为他筹谋功名、入仕为官。他最后果然沉迷声色犬马之中。”千先生嘲弄地笑了，越说越激昂，“我要钱府、或者你，让他活着就遗臭万年，子子孙孙声败名裂。”
说完，暴雨惊雷，阴风阵阵。
已经是半夜了。
祁香还想追问那魔使有没有从千闻烛处要了什么回去，钱灵毓却被越来越激烈的雨声打醒。
祁香看着小姐，小姐愣神了几秒，然后慢慢睁大了眼睛，惊呼一声。
钱灵毓难以置信地捏紧祁香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祁香还没做好打招呼的准备，任由她抱紧自己的身体，也低着头嘿嘿地笑。
千闻烛已经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既然钱小姐醒了，那在下就先告辞。”
他跳下佛像，毕恭毕敬地朝钱小姐作揖，然后朝门外走去。
祁香赶紧叫住千闻烛：“我们什么时候入宫？”
“她能跑能跳的时候就可以去。”千先生忙活了一天一夜，实在有些累了，可留在两个小姑娘这里不太合适。
他答应了别人要保护钱灵毓。
在给宁不鸣当走狗的日子里，他被钱府邀请看过风水，这家的千金乳名叫芸芸，钱姥爷让千闻烛给她算八字。
遥望这位姑娘，的确称得上是惊鸿艳影，路过花池，湖水皆香。
凑近了瞧，眉似远山、唇若丹霞，果然是个精致的美人。
但是她太好看了。
看到这样的人物，千闻烛第一次有种被压制的感觉，好像有人握着他的心脏，胆敢逆着芸芸的话，那人就会死死捏住了使他心痛。
他从来不信神，却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跟着宁不鸣造孽太多，所以被降下了神罚。
这个人可以收走他的命。
那时候相府的莲花池还没有干涸，钱姥爷趁着女儿及笄，宴请贵宾。夏日炎炎，后宅的女人们扇着风出来透气，香汗淋漓，他不敢偷看，只一味照着湖水里的倒影，自惭形秽。
仔细看看才知道，自己过瘦的脸颊凹陷，眼球突出。抿唇的时候，眉毛也被牵连到一起，不怒自威，像个怪物。
钱灵毓作为东家，招待得十分周到。
她让祁香给千闻烛送茶：“来者便是客。纵然只是为了一池荷花，也该尝些茶解渴才是。”
总是这样，对所有来宾都一视同仁、没有偏颇。
千闻烛拎起茶壶，直接一饮而尽，将自己不该有的想法顺进肚子里。
主仆都没有嘲笑他的无理。
他跟钱姥爷说钱灵毓是个命很硬的孩子，即使孤身一人，也是凌霄花，攀援棚篱，志存高远。
钱老爷觉得不好，芸芸喜欢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不愿意孤身一人待着。他奉上小金库的钥匙，请求千闻烛多保佑他们家唯一的女儿。
千闻烛立刻就收了。
千先生离开后，钱灵毓从祁香这里得知千先生在此是为救她，心里不胜感激，说下次要好好表示，虽然没钱了，但可以亲手绣个锦旗呀。
奈何此时更没有针线，主仆两人尴尬地乐起来。
钱灵毓要摸摸祁香的后脑勺，她说自己吓晕了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祁香说伤口只是看起来恐怖，实际上不是很疼。
钱灵毓自责，思考后摘了耳环，那是一对红翡翠葫芦，被一匝一匝的金丝缠绕着，这是来自听雪城主的赏赐，用上了西边国家的特殊工艺，纯度相当高。
作为宰相的独女，钱灵毓当然见过程听雪。因为程城主念着不流畅，两人第一次会面时，钱灵毓就称呼她为：听雪城主。
那时候程听雪看着年纪也不大，却很有威严地命令众人：“以后你们所有人都称呼我为听雪城主，听到没？”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弦月的形状，几乎看不到那温柔的、浅棕色的眼珠了。
但也仅此而已，二人很少见面，多是书信往来。
钱灵毓笑得温柔，捏着首饰往祁香手里送：“这个你拿着。”
祁香抬头，很疑惑地摆手拒绝，对方却说：“你明日一早你去找个好点的屋子，我们先住着。不够的话，我再翻一翻，不要委屈了我俩。”
说着就拨乱自己的发型，想要从头上再取一支簪子，祁香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往下按，安抚地说：“这很够了。”
这耳坠光材料就极其珍贵，当掉之后说不定剩下的钱还能买对新的——钱灵毓平日里很爱惜她的耳洞，如果不注意长回来恐也有些可惜。
因为破庙漏风，所以主仆相拥取暖。
祁香过去没与人共枕过，这会儿有很新奇的感受。
她首先很紧张，担心自己太无理碰伤珍贵的主子；又很幸福地想，自己也有可以依靠的暖炉了。
在学堂的时候，钱灵毓总是安安稳稳地睡下，有着士兵一样笔直的睡姿，冷静自持，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大小姐。
她说：倘若贪杯喝多了茶水，导致失眠，我就念书，总归是能睡下的。
还不忘记身旁侍奉的祁香，补充：你若是失眠了，当然也会给你念书听的。
……
闲却此时正在跟阎罗十殿激情讨论《地府新来的跟老住户抢活干算不算欺负老弱病残》，突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猜测祁香已经合眼，便不再跟随她的视线。
然后分神托梦，问祁香：“上次查了无常的记录，发现你经常过来这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本宫竟然看不穿。”
“长寿一些的人类而已，你也看不出来吗？谢谢你，我要睡了。”祁香在梦里默默回复他。
她是感谢这位神仙的，没有刁难自己。说是借个目光，明明是送了一双特别好用的眼睛。
不亏。
刚要睡着，祁香骤然惊醒，她听到一阵急促又整齐的脚步声，还越来越近了。
一队人马破门而入，卷起的雨水弄脏了小姐的裙摆。本就漏风的屋子，这会儿直接被倾盆的雨泼湿了半间。
身后两个黑衣人架着刚走没多久的千闻烛。
千闻烛只好尴尬地笑，他自认为的身体素质还可以，其实堪堪够对付老弱病残。
人一多本道也没招啊，他们出现得太突然了！他用肢体动作解释。
打铁还需自身硬。虽然会点小法术，可以驱动死物模拟人形，但没有体术基础，捏出来的东西终究只够博人一笑。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黑袍男子已经站立在了祁香面前，仅露出深邃阴郁的一双眼，就足以震慑许多人。
祁香仰头看着他朝自己抱拳躬身，然后伸出左手臂，请祁香把钱灵毓交给自己。
“你们要去哪儿？”祁香抱住钱灵毓的脑袋，眼里全是戒备。
“臣等听命于城主大人。”他拿出镀金的腰牌，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雪花，的确是听雪城主的东西。
祁香仍是不放心：“那我要一起去。”
千闻烛在对面看着祁香，用手不停戳自己胸口：记得把在下也带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浮云蔽日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