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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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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椒房殿里的气氛却冷凝沉寂。
上到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下到洒扫宫女和守门的小宦官,无不小心翼翼屏气凝神,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唯恐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惹了主子们的不喜,为自己招来祸事。
掌事女官素筠轻手轻脚地迈入东配殿西次间,而后继续往西,往寝殿方向走去。
踏入寝殿前,她转头看向守在门口处的宫女,递了一个问询的眼神过去。
宫女无声地摇了摇头。
见此,素筠眉心的痕迹越发深了几分。
都大半日过去了,长乐公主却依旧未醒。
皇后娘娘那儿,她怕是拦不住了。
正想到此处,就听寝殿里有一道凄厉的惊呼声响起——
“不要!”
素筠被这惊呼声唬了一跳,而后就是眸中一亮,加快脚步进了寝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喘着粗气的姜亭溪。
她迭声吩咐下去:
“快去给皇后娘娘报信,就说公主醒了。”
“去传赵院史过来。”
“备茶,殿下昏迷了这么久,定然渴了。”
宫人们领命而出,素筠却直奔床榻而去,将尤自低头喘息,对殿内动静置若罔闻的姜亭溪揽入怀中,柔声安抚:
“殿下可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已经过去了。”
被她抱进怀里的刹那,姜亭溪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温热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身体,紧绷的背脊才渐渐放松下来,原本凝滞的思绪也如同冰雪消融一般,缓缓流动起来。
噩梦吗?
不,不是噩梦。
是她被尘封七年之久的前世记忆。
明明隔着前世今生,死前被挚友和爱人联手背叛的难以置信、被一棒砸在额头上的痛苦不甘,却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姜亭溪二十五岁毕业进入律所,之后几年经手了数之不尽的案子,看惯了人性的阴暗扭曲。
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发现她自以为圆满的人生,也是由谎言编织而成,滑稽可笑之处,不亚于她无数次看到过的委托人当庭对峙、甚至大打出手。
为什么呢?
姜亭溪想不明白。
二十多年的相伴,那紧握棒球棍挥往她额头的手,却没有一丝犹疑。
想到此处,便觉钝痛自额角传来。
姜亭溪下意识地伸手,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细软的棉布质感。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又觉得可笑。
说来也当真是巧,她因被砸破额头而死,离开了现代社会女律师的躯壳,来到大周,成为了皇后嫡出的长乐公主。
七年之后,又因为额头再度被砸破,觉醒了被尘封七年的前世记忆。
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命运的嘲讽?
想到这儿,姜亭溪的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苦笑:
有机会重活一世自然是好的。
但是偏偏,让她知道了自个儿死得不甘不愿,知道那对狗男女花她的钱、吸她的血、最后还要了她的命,她却与他们隔了不同的世界,别说报仇了,连一根小手指头都摸不到。
就这么让他们逍遥快活吗?真是不甘心啊。
姜亭溪叹了口气。
素筠将这叹息收入耳中,忙关切地问:
“殿下可是伤口痛了?”
姜亭溪摇了摇头,素筠却仍不放心,转头催促:
“陈院判怎么这么慢?快去催一催!”
去催的人还未出门,陈院判和其余几位太医已经背着药箱进殿。
他们原本就在椒房殿候着,一收到姜亭溪苏醒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微臣参见长乐公主,公主殿下万福。”
“起吧。”
话说出口,姜亭溪才觉出喉咙干涩。
有宫女机灵地倒了茶,双手递过来,素筠接过茶盏,小心喂她喝了几口,才起身让开:
“还请陈院判为公主殿下诊治。”
姜亭溪的伤口在额头,早在她昏迷着的时候,这伤口就已经处理过了,如今以干净的细布覆盖。
此时她从昏迷中醒来,陈院判也不急着再度查看伤口,只请她伸出手腕,要先诊一诊脉象。
有宫人搬了小几过来,摆在床榻边儿上,陈院判将脉枕放到小几上,又有宫女在脉枕上铺了干净的帕子,姜亭溪抬起手臂,将手腕放到了脉枕上。
宫女在她的手腕上又搭了一张帕子,陈院判这才将手指搭了上去。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正要开口回禀,就听外间喧闹起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是珠帘被拨动的叮咚脆响。
“奴婢(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宫人们请安的声音传了进来。
而后,就见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正快步往床边走来。
太医、宫人们跪了一地,皇后的一双眼睛却只盯在姜亭溪身上,无暇他顾:
“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皇后一向以端庄强硬的姿态示人,今日却难得的红了眼眶,眼中含泪。
“母后!”
姜亭溪倦鸟归林一般,扑进了皇后的怀里,依恋地在她肩膀处蹭了蹭。
“母后。”
她又唤了一声,心底满是眷恋满足。
真好啊,这是她的母亲,疼她如珠似宝的母亲。
她前世苦苦追寻、求而不得的真情,在这一世得到了。
刚苏醒时还质疑过命运的嘲笑捉弄,此时被皇后搂在怀里,姜亭溪的心中只余感激。
皇后才刚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坐下呢,便被她扑了个满怀。
本想斥责她莽撞冒失,听得这两声“母后”,语气如何还严厉得起来?只好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一句:
“你可小心着些吧,千万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姜亭溪软软地“诶”了一声,再度蹭了蹭皇后的肩膀。
皇后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才有功夫看向殿内旁人。
“都起吧。”
太医们和宫人们纷纷谢恩起身。
皇后看向陈院判:
“可给公主诊过脉了?公主脉象如何?”
陈院判往前两步,躬身行过礼后,答道:
“启禀皇后娘娘,臣已经为公主殿下诊过脉了,殿下的脉象仍有些虚弱,但并不惊险,好生将养上月余,想来便可大好了。”
“月余。”
皇后唇间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帘微微下垂,再度掀开的时候,眸中的杀机已经隐去,她问:
“额上的伤呢?如何了?”
“臣正要为公主查验。”
皇后闻言,松开了揽住姜亭溪的手臂,让她坐好之后,吩咐陈院判道:
“那便查验吧。”
陈院判小步上前,冲着姜亭溪行了一礼:
“请公主容臣冒犯。”
姜亭溪颔首:
“有劳陈院判。”
陈院判小心地揭开她额上的细布,仔细查看过后,轻轻舒了口气:
“殿下的伤口没有再流血,也没有肿胀溃烂,已经在转好了。如今看着有些发红,这是正常的,只需每日上药便可。只是伤口痊愈之前,需得小心避水,否则——”
“否则如何?”
皇后眼神如刀,钉在陈院判身上。
陈院判的额头已经开始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却不敢伸手去擦,只低头回皇后的话:
“否则可能留疤。”
皇后闻言,却是松了口气:
“只是留疤?不会落下旁的什么毛病?”
陈院判语气肯定:
“断然不会落下旁的毛病,只是有可能留疤。”
皇后点了点头:
“上药吧。”
疤痕而已,皇后并不放在心上。天家的嫡公主,独一份儿的尊贵,便是留疤了又怎样?还有谁敢出言嘲笑不成?
得了皇后的话,陈院判忙将药箱打开,先是替姜亭溪再次清洁伤口,然后取出早已备好的药膏,悉心为她涂上,最后取了一块干净细布,重新覆盖在伤口处。
一切忙完之后,陈院判等一众太医终于得以平平安安告退出去。
踏出椒房殿的同时,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正要回太医院去,就见一个小宦官脚步匆匆地往椒房殿来了,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过来:
“速速通传,我有事要禀报皇后娘娘。”
一听这话音儿,便知定是有要紧事发生。
陈院判几人生怕被扯进什么漩涡里去,赶紧加快脚步,再不敢多做逗留。
***
传话的小宦官被引入椒房殿东配殿。
行过礼后,他垂首跪在殿中禀事:
“启禀皇后娘娘,启禀长乐公主,一刻钟前,靖王携幼子抵达宫门,如今正跪在宫门处,靖王说…”
“说什么?“
皇后的语气喜怒难辨。
回答她的却不是跪在地上的小宦官,而是一道威严浑厚的男声:
“靖王说,他教子不严,请朕降罪。只是承屹年幼,不知分寸,这才一时失手伤了长乐,绝非故意冒犯。他已经骂过承屹了,希望朕看在承屹体弱,今日又受了伤的份儿上,对他网开一面。”
伴随着这道话音,皇帝掀开珠帘,大步走进寝殿。
宫人们纷纷行礼问安。
皇后却不慌不忙,先轻手轻脚地帮姜亭溪躺下,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等她稳稳地靠上去后,这才缓缓起身,粗略地福了福:
“臣妾参见陛下。”
不等皇帝叫起,她就自顾自地站直了身子。
姜亭溪躺在床上,将皇后的敷衍收入眼中,也将皇帝眸中一闪而过的幽光收入眼中。
皇帝问道:
“靖王请罪一事,皇后怎么看?”
皇后唇角勾起:
“既然靖王自知教子不严,要代子受过,那好得很。素筠——”
她扬声道:
“传本宫懿旨,靖王幼子姜承屹,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冒犯公主,罪不容诛。只是子不教父之过,念在其年幼无知,又念在靖王一片爱子之心的份上,本宫便额外开恩,准靖王代子受过,杖责五十!”
说到最后,皇后的声音中已是杀机必现。
她本就是个嚣张性子,便是在皇帝面前也鲜有让步的时候。
今日靖王幼子胆敢重伤姜亭溪,更是触到了她的逆鳞。
初初得知姜亭溪受伤之事时,皇后就想直接下旨将姜承屹乱棍打死,被素筠苦口婆心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让皇后松口,同意斟酌一二。
此时此刻,得知靖王带着姜承屹跪在宫门外请罪,皇后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火,终于又“腾“得一声冒了出来。
靖王那是请罪吗?在皇后眼中,这所谓的请罪与逼宫无异。
先前素筠劝她的那些话,什么虽然姜承屹有错在先,但到底是近支宗室,贸然处死只怕会惹得宗室不满;什么姜承屹若当真死在皇后的懿旨下,太后和靖王一系恐怕会和皇后不死不休。
此时此刻,皇后将这些话全都抛到了脑后,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靖王幼子砸破了她女儿的头,那就让他们以死赎罪。